她朝身后招招手,示意绿瑶和丝娘离开。
苏朗并未阻拦,“下官收到萧少卿消息,便率人赶来。奴婢失踪案牵涉甚广,下官不敢不亲力亲为。”
差人得了他的指示,要抬走地上躺着的嫌犯,萧童却踩着不放。
“县主这是何意?”
“这种畜生不如的东西,人人得而诛之。”
苏朗好言道:“县主,若人人可诛之,还要律法做甚?县主对这些凶嫌的所作所为,下官姑且认为是查案和自保的手段,但若出了人命,下官就不好交代了。”
萧童眼睫稍动,慢慢抬起了脚。
苏朗暗暗舒了口气,“县主怎么知道这里藏着等待转运的失踪女子?”
萧童收起刀子,走了过去,“这座宅子是宇文谅的表弟窦中唯一年前所购,整修了大半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我猜测是以整修掩人耳目,行不法之事。”
“县主何以如此猜测?”苏朗伸手做出请的姿势,二人边说边出房门。
“关乎宇文家的事,我这么猜,有什么不对吗?”
苏朗笑了笑,一脸了然。萧家和宇文家是宿敌,近日更是斗得你死我活,对彼此的一举一动都盯得紧,他当然清楚。
“之后,我夜探此宅,果然发现失踪女子,只是当时另有要事,碍于情势,没有及时告知官府,今日才通知你们。”
“看来,县主的事已分明?”
萧童瞥他一眼,二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萧家气数难尽啊,近来朝堂之争,胜负已分。苏朗心中暗叹。
——
萧家三人一早便守在诏卫前,饶是牛车里有冰,也热得很,萧童手中的扇子就没停。
及至午时,黑色大门吱呀打开,高氏急忙撩帘下车,却又顿在车下不动,遥遥看着丈夫。孩子们越过她,快步向前,萧童直接跑了起来。
萧恕面色发白,仍穿着那天的衣服,灰扑扑,皱巴巴,上面还隐约透着深色的血迹。萧童何时见过父亲这般落魄,纵使战场负伤而归,也是威风凛凛的。她鼻头一酸,眼睛泛红,其父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父亲。”萧邗恭敬行礼。
萧恕拍了拍儿子的肩,什么都没说。
见三人走来,高氏背过身去,似在拭泪。
一只大掌搭到她背上,“夫人,回家吧。”
她仍垂着头,轻点了下,手扶上丈夫的胳膊。
马车缓缓开动,萧童揭开小帘透气,一群诏卫军士擦肩而过,宇文庆和宇文谅父子被簇拥其间。
她冷笑一声,放下帘子。
回府后,萧恕沐浴更衣,修面束发,整理停当才到院厅用饭,坐在榻上的儿女立时起身。萧童跑到他面前,亦步亦趋扶着他,萧恕笑道:“我离开几日,阿鸢怎变得如此乖巧?”
高氏在另一边扶着丈夫,“她也该懂事了。”
“我以后都听阿耶和阿娘的话。”
萧恕欣慰地看着女儿,“阿鸢长大了。”
田江从夜幕里走进屋子,跪下叩首,“父亲,母亲。”
“起来吧。”
“是。”他坐到自己的位置。
“江儿,这次多亏你配合阿鸢和大郎使了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给宇文庆假账,方使萧家脱困。”
田江俯首,“都是儿该做的。”
萧童看向哥哥,眼中难掩惊讶。
高氏道:“我们在外面虽然劳心,郎君却是实实在在受苦了。”
萧恕却笑,“三十年来,几度起伏,刀山火海不知滚过多少。”
他手肘搁在膝头,扫视儿女,“我们萧氏出自兰陵,前朝式微,一代代积下军功,一点点挣出威望。身为萧家人,就得在大风大浪里讨食,唯有齐心合力,才能劈风破浪。”
众人应“是”,萧恕正欲擎盏,仆人却来报宫中有旨。
一家人面面相觑,起身相迎。
中门大开,宦官步入正堂,看着跪了一地的萧家人,清了清嗓子。
“朕闻古之哲王,成功立极,莫不旁求贤佐,用康帝道。司徒兼御史大夫兼幽州大都督范阳河东节度使上柱国恕,业盛勋贤,衷怀忠亮,蕴权谋而制敌,励诚节以匡时,可营州都督兼平卢节度使。或被诬构,欲论夺之,有司无得为理。”
萧童伏在地上,听得心惊,怀疑是不是自己理解的有问题。
宇文庆的营州都督兼平卢节度使之位被父亲取而代之,且诏书明令禁止有司诬告父亲。
四周一片安静,萧家人像被定住一样。
宦官微笑道:“萧公,接旨吧。”
萧恕举起双臂,“臣恭谢圣恩。”
宦官扶起他,“圣人说,节帅休养几日再进宫谢恩不迟。”
“臣谢陛下体谅。”萧恕神色从容,遥拜皇宫方向。
与此同时,李慎走出了宫城。
——
阴暗的地牢深处,一只精美的食盒格外扎眼。
幽微烛火将刑架上的十字身影投在墙上,占满了整面墙壁,激烈的咳嗽声回荡在囚室里。
庄衡把玩着手指,直到囚犯慢慢平息,才抬眸道:“想起来了吗?”
宇文庆耷拉着头,嘴角挂着痰血,嗤笑一声,虚弱道:“老朽早已是强弩之末,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有病在身,不然也不会急着给你儿子铺路,投靠新主,”庄衡走到他面前,拨起他的下巴,“说,你受谁之命,诬告萧恕和永王?”
“诬告?呵呵,将军凭什么说老夫诬告姓萧的?”
庄衡指着食盒,“我这里有两份幽州的军资帐目,一份是你献给圣人的,一份是萧家交给圣人的。你的真假参半,多有矛盾。而萧家的清晰完整,前后互证,滴水不漏。你说,圣人会信谁?我该信谁?”
宇文庆眼球转了转,喉咙里发出含混浓重的呼吸声:“田江小儿……阴我……”
“现在可以招了吧,礼单到底是送给谁的?”庄衡放下手。
见宇文庆不吭声,他抬高声调:“来人!”
一军士进门。
“把宇文谅带来!”
“是。”
庄衡始终盯着宇文庆,却没在他脸上捕获到任何情绪的波动。直到其子被架到眼前,绑到刑架上,他眼皮都没动一下。庄衡抬了下手,军士拿起浸了盐水的长鞭,狠狠抽了下去。宇文谅受过刑的身子又被打得皮开肉绽,他紧咬牙关,连挨十几鞭,才发出断断续续的闷哼声。
见其父不为所动,庄衡夺过军士手中鞭,使了十成力,甩过宇文谅胸前。
宇文谅的牙都快咬碎了,他抬头瞥庄衡,“将军省省力气吧,你就算杀了我,他都不会抬眼看一下。”
庄衡面如僵尸,没有表情,“那你还何必替他隐瞒?不如痛快招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宇文谅狂笑,“无妄之灾,从何招起?我知道的都说了,弹劾萧恕与旁人无关,帐册来路你也都知道了,都是奸贼田江给的假账!至于什么礼单,我一概不知!”
“好一个无妄之灾,你宇文家的礼单是假的不成?”庄衡幽幽道:“我已调阅历年漕运旧档,每年箱笼数与礼单所载无误。”
“总数一致,但多出的是府中自用之物,并非礼单上所载宝物。”
宇文谅言之凿凿,庄衡心知他们不会轻易招供。当今天子最好猜忌,此罪一认,宇文氏三族夷平,灰飞烟灭。
他踱至墙边,拎起炉子上的铜壶,“把他解了。”
“是。”
宇文谅被放下来,军士擒住他的胳膊,逼他跪在地上。庄衡拎壶走过去,军士立即拽着宇文谅的发迫其仰面。
“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庄衡语气温和。
“难不成是五味汁?”宇文谅嘴角仍挂着讽笑。
庄衡摇摇头,“是热醋。”
他把壶嘴怼到宇文谅鼻孔前,倾斜壶身,眼见着缕缕黑醋灌了进去。虽然他控制着量,但宇文谅仍呛得剧烈挣扎。
“还不说?”庄衡收了手。
宇文谅又咳又呕,其父终于转过头来,却道:“前周康武三年,长堤之战,太祖之马中箭而毙,宇文氏新城县公命其子让马于主上,父子二人执长刀,斩数人,突陈而出,护太祖得入大军。其子因无马可乘,被贼军乱刀所杀。太祖褒宇文氏忠武,赏赐御刀,现在还挂在营州宇文府正堂!”
他浑浊的双眼盯着庄衡,“我宇文家世代忠良,堪受你一阉宦羞辱?!”说完,鲜血从他嘴边溢出,庄衡一步上前,捏住他下颌,两段半离未离的舌头血淋淋肉糊糊,人也只剩下半口气。
庄衡面色冷峻,挥挥手,宇文庆被拖了下去。
其子看着父亲这般惨状,怒道:“家父若死于诏卫,天下藩镇必人人自危!”
庄衡却轻吐四个字:“杀鸡儆猴。”
连续用了一天一夜的刑,他心知这对父子是不会招认了。
他半蹲身子,看着宇文谅的脸,“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宇文家和萧家的恩怨,并不重要。他萧恕多买些马匹粮草,私蓄兵丁,你以为圣人真不知?哪个节度使不是?你宇文家就干净?只要他还是圣人的狗,管他攒多少粮!但你们宇文氏,恐怕已经不是圣人的狗了吧?”
宇文谅半翻着眼,有气无力地笑了下,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阉狗,叫你一声将军,还真以为自己是男人?我宇文谅死了,下辈子也是个男人,你死了,下辈子还是条阉狗。”
庄衡下眼睑微微一颤,站了起来,平静道:“带走。”
宇文谅却大喊:“阉狗!你树敌无数,有朝一日,圣人弃你,你便同丧家之犬!死无葬身之地!别忘了,我进来之前,你如何对待萧恕,你这条狗命必丧其手……”
军士捂着他的嘴,架出刑室。
庄衡摩挲着扳指,久久伫立不动。
第44章 流萤【今日双更】
七月的关中笼于蒸腾的暑气,酉时初,太阳仍高悬于空。
无垠麦田铺至天际线,枣红色的骏马劈开光秃秃的麦茬,驰骋在乡野小路上。
路的尽头是一片墓地,孤零零的新坟前,站着两男一女。
一声长嘶,令三人一齐回头。
萧童跳下马,看着一袭白衫的李慎,一步步走了过去。
二人视线胶着,她停下脚步时,脸却转向绿瑶。
“她怎么死的?”
绿瑶眼泡红肿,“上吊。”
“你是丝娘的兄长?”萧童又问陌生青年。
“是。”
“她为何自尽?”
青年面露痛色,“都是那些畜生造的孽!丝娘被救后,常癫狂发作,前日夜里,一个人在房中吊死。”
萧童看向那块崭新的墓碑,“该死的人不是她。”
“丝娘生性脆弱,身份低微,摊上这种事,除了求死,她还能怎么样?去手刃那些畜生、那些大人物吗?”
“这不是她的错。”绿瑶怒道。
李慎叹了口气,“小小年纪,不惜以死夺回尊严,怎么能是脆弱呢?”
青年也觉得自己失言,更加颓唐。
“你们回去吧。”李慎说。
绿瑶和青年一一拜别,乘马车离开。
田野中只剩下一男一女一马,还有沉默的坟茔。
萧童没看他,“是郎君出钱安葬丝娘的?”
“其兄找到我,借了十万钱。”
“若是郎君受辱,会以死维护尊严吗?”
“阿鸢为何这么问?”
“那天,郎君坐在水缸里,是想憋死自己吗?”
“你怎么还记着此事?”
“回答我。”
他背对着她的背,眺望无边无际的麦地,“以前有过。”
“以前?多久以前?”
“重新认识你以前。”
他的后脊贴上高热的脸颊,这股热气传入他体内,奋切地横冲直撞。他转身牵住她的手,一前一后上了马,挥鞭策马而去。
傍晚的热风裹挟着萧童的声音:“听说我阿耶出狱那日,郎君就被放出宫了?”
李慎手执缰绳,虚拢她在怀中,“是。”
“郎君怎么向皇帝和诏卫解释我们的事?”
“熟稔小友。”
他原以为她会生气,谁知她笑道:“郎君最信圣人之道,怎么欺骗自己的父亲?”
“君子贞而不谅。再说,我们本就是好友。”
一路嚣尘扑面,日头落到远山之后,余晖熔金。
马扬蹄而止。
“这是哪儿?”
李慎不答,牵着她往路边密林里走。
暮色四合,土润气溽,鸟啼清脆,没有人迹。
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条小径,伸向一片开阔的平地,野草疯长,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萤光。
萧童喜道:“流萤!”她的指尖移向一株大树,“还有秋千!”她提着裙摆跑过去,站在秋千上,双手攥住绳索,喊着“郎君”。
李慎笑着跟上来,“你坐下。”
“我喜欢站着,能看得更远!”
“那你站稳了。”他举起胳膊,轻轻推了下她的后背。
萧童喊道:“郎君没吃饭吗?”
他只好加重力道,把她推向空中,萧童激动大笑,山郊晚风吹走了燠热。
李慎也跟着笑,看着她像一只鸟儿飞来飞去、欢呼雀跃,连日来积压在他心口的郁气一扫而空。
萧童跳了下来,随手摘了一片宽叶,折好放到唇边,吹出奇异调子,不多时,大片的流萤飞到她头顶上,随着她移动,她走到李慎面前,便有成百上千的流萤围绕着他们,如同置身星海。
她笑着张开双臂,看流萤在她四肢间飘动。她是天地万物灵长的结晶,神性和邪性集于其一身。她能蛊惑人心,也能看透人心。
李慎越过她,看向不远处隆起的土包,散开的流萤纷纷飞往土包上空,形成大团大团的光斑,渐渐拢成人形,来自遥远记忆里的面容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
这奇诡而绚烂的一幕让李慎从头皮颤栗至全身,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直愣愣地跪倒在土包前,似一根折断的树干。
流萤组成的妇人面孔冷冷地盯着他,他伸手欲触,又慢慢缩了回去。
草地上流萤飞舞,在阴迷的暮色中闪烁,光点中的李慎纹丝不动,永远笔直的脊背第一次出现了微曲的弧度。
萧童看见他的背在轻微地颤。
她与他性情迥异,常常不能理解对方的言行,但她从他身上看出来了,温和之人天生具有忍耐力,擅于隐藏情绪和消化委屈。李慎就像一面铜镜,照出他人的病症,又不至于让人信念崩塌,因为他无害,他身上有一种悲忍的力量,尽管这种力量是从他自己的痛苦和道德中提炼出来的。她害怕他会承受不住情绪和委屈的堆积,而像那些受了委屈的人一样,选择用自毁的决绝方式报复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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