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瑶还是犹豫,就算价格降了半成,于她来说也依旧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牙保很想促成这桩买卖,毕竟自己能从中拿到不少的佣金。他索性将宅院主人约了出来,让褚瑶与对方当面谈,若能谈拢,也省却自己来来回回地跑了。
上午巳时,褚瑶准时来到那座宅院前,牙保已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说是宅院的主人还没到,让褚瑶先进去凉快一会儿。
褚瑶让知叶去买一壶紫苏熟水,这般热的天儿,喝这个最是解暑。
拾阶而上入了大门,入眼便是琉璃砌成的影壁,穿过垂花门进了后院,规整的条石铺成的院落整洁而大气,东边两棵银杏树为半边院子投下一片清凉,花架下的秋千被提前擦过,旁边的石桌亦是干净如斯,摆放着一盘色泽鲜亮的瓜果,想必都是牙保提前准备的。
褚瑶在秋千上坐下来,双腿一蹬,秋千便荡了起来。
秋千因为久未打理而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褚瑶荡了一会儿便停下了,想着若这宅子能买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给这秋千润润油。
即便是已经嫁过人的她,也还是喜欢这种满是少女心的东西。
她靠在秋千上,仰面欣赏上面如瀑般的紫藤花穗,不知过了多久,牙保引着一人走了进来:“褚娘子,东家来了。”
褚瑶转眸看去,月洞门外并肩走进来两人,一人是她熟识的牙保,另一人着燕羽灰色暗云纹缂丝直裰,腰间缀着一枚玉扣,身量修长,风度翩翩,若非他眉宇间透着暖阳的温润,不似那人冰封的眸子,褚瑶还以为,是裴湛来了。
虽然前不久才见过一面,但今日再见仍会让她感叹:他们二人果然是极为相像的。
她缓缓站起身来,神情几分意外和复杂:“原来是陆二公子啊。”
陆少淮也堪堪从怔忪中才回过神来。
密叶繁花的间隙中洒落的光随风浮动,花下美人娇柔又冷傲地站在那里,不施粉黛,清丽婉约,秋水为目,恬静而稳重。
“是你啊。”他开口,神情有些恍惚。
他离家三年,归来那日与父亲母亲并兄弟姊妹在厅中叙旧,她在厅堂外的海棠树下猝然昏倒,人群慌乱中他只看到了她紧闭双眸的侧颜。
随后她被人背去了花厅,母亲说她是世子殿下娶的夫人,叫他不必过去关怀,安心休息便是。
第二日,便得知了她与世子殿下和离的消息。
没想到今日会再见到她。
明明那日并未看全她的脸,但今日一见,他就知道是她。
“抱歉,让你久等了。”他道。
“是我该说抱歉,”褚瑶不等他们走过来,自己便缓步走到他们面前,“我不知这宅院是陆家的产业,若早先知道,定不会劳烦陆二公子跑这一趟。”
而后有略带歉意看向牙保:“这宅子我不买了,烦请你再帮我留意其他的,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牙保好不容易才将人凑到一处,很是不想放弃这么好的生意,虽然能看出来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不好的渊源,但是为了这笔生意佣金,他还是想再挽回一番:“褚娘子再考虑考虑吧,这么好且价格合适的宅院日后怕是很难寻到了……”
褚瑶心意已决:“对不住,不考虑了。”
牙保急得满头冒汗,正不知该如何劝说她是,忽听陆少淮说:“褚娘子,来时母亲叮嘱,这宅院的价格最多可让半成。可我家先前有愧于你,今日我便自作主张予你降三成,签下定契后绝不反悔,可好?”
三成,便是三百两!
褚瑶停几乎心动了,但是想到陆家又觉得心头堵得慌:“多谢陆二公子好意,不必了。”
“褚娘子,”他言语恳诚,目光热切,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我们以前见过,不是吗?”
褚瑶心中蓦地一紧,那些尘封的,沾着清明雨后潮湿露水的记忆,被紫藤花下的风一吹,便涌入了脑海中。
那年清明的雨期特别长,母亲在这样的天气中病倒了,郎中开的药方里有昂贵的山参和石斛,她需要要攒很多钱才能买到。
潮湿而闷热的栖霞山中菌子疯长,褚瑶暂时关停了卖麻腐的摊子,每日去山中采菌子,再拿到城中售卖。
如此便偶遇了与友人进山中猎奇游玩而迷路落单的陆少淮。
彼时他蹲在地上闷着头烤菌子,褚瑶经过,好心提醒他一句:“这菌子烤不熟是有毒的,公子还是谨慎些好……”说着从背篓中拿了两个刚采的果子给他,“你若饿了,先吃这个吧。”
对方却不接,只是缓缓抬起头来,清俊的面容便映入她眼帘。
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郎君,因为山间空气潮湿,几缕墨黑色的头发软软的搭在前额,像一只……可怜的大狗狗。
他皮肤比女子还要白皙,淡雅如雾的眸子清澈却不见底,鼻梁挺秀,双唇微薄,喃喃与她说:“我头疼,想吐……”
褚瑶瞧见他嘴角几点黑渍,方知他已经吃了菌子了。
如此境况,自是不能将他一人留在这里。她没想太多,将他扶起来:“你中毒了,我带你下山找郎中。”
他一边喃喃说着感谢,一边陷入迷幻胡说八道:“谢谢姑娘……小心不要踩到这些小人儿……啊不能爬树……好大一只蜘蛛……”
她带他去瞧了郎中,郎中对于吃菌中毒这件事已经见怪不怪,叫药童将事先预备的药材熬好了端过来,让褚瑶给他喝下去。
他并不配合,闹起来宛如孩童幼稚。
褚瑶没办法,劳烦旁人帮忙将他按住,自己捏着他的鼻子将药灌了下去。
他呛到了,咳嗽得眼睛泛红,泪眼盈盈地抓住她的手:“我抓住你了!坏人!你不许走!”
他力道大,牢牢钳着她的手不肯放,褚瑶臊得满脸通红,挣脱不出只好被他握着,直至他逐渐清醒,手上力道渐松,她才得以甩开他的手逃离了那里。
那时她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偶尔想起来也只会觉得美色误人,那位过分好看的郎君妨碍了她采卖菌子而已。
却不久后的一天,她为母亲求药求到了陆家药铺。母亲的病已经等不到她攒够药钱,旁的药铺都不肯赊药给她,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求到了陆家药铺,恰好赶上陆家的少东家来盘查,她方知那日遇到的郎君竟是陆员外府的二公子陆少淮。
他不晓得有没有认出她来,只是得知她的困境后,便叫掌柜将药赊给她,并说药钱不着急付。
他后来还曾来光顾过一次她的摊子,夸她做的麻腐好吃,会经常来吃。
可是那次见面之后,他却再未出现过。
而她依靠卖麻腐和菌子所得的钱,每攒上一贯,就给药铺送过去。还清了药钱的那日,她鼓起勇气向掌柜问询了他的近况,掌柜的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一眼,说他很好,东家正在给他张罗亲事。
她那时还想,不晓得他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好姑娘?
却是没想到陆家会来向她提亲。
他样貌好,心也善,又与她有过几次见面,她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便怀着少女的春心欢欢喜喜地嫁了。
成亲那日她手执木笏,牵着绾成同心结的红绿彩绢,拜了陆家的祖先牌位与陆家长辈,坐在洒满金银彩线与杂果的床上,含羞瞥了一眼眉目清举的新郎官,如坠云雾的那颗心才落了实处,又因他淡淡看过来的一眼,心又热闹地跳了起来。
那时她如何能想到,自己嫁的竟是一个从未谋过面的陌生人……
往事都随风吹散了去,以前的事情已经有了交待,褚瑶也不想再去计较。
至于眼前要与她叙旧的郎君,她也全然没有了任何的念想,只淡淡道:“我们以前见过么?大抵很久了吧,我都不记得了。”
第10章 亏欠
知叶抱着紫苏熟水径直来到后院,方一迈过月洞门便瞧见里面立着一位熟悉的人影。
那人是晋阳王世子?还是陆家二公子陆少淮?她竟一时有些分辨不清。
复定睛仔细看了一眼:同是清俊的面容似多了几分平易近人,便判定这人大抵是陆少淮没错了。
“阿姐……”她疑惑地走到褚瑶身边,尚不明白为什么陆少淮会出现在这里?
“我们回去吧,”褚瑶将她买来的紫苏熟水送给了牙保,同他致歉,“今日劳烦小哥了,改日帮我另寻了合适的宅子后,我定不会亏待小哥的。”
先前那三家铺面也是这位牙保经手的,他知道褚瑶是个好主顾,今日这桩买卖实在不成他也不好强求,勉力笑道:“娘子客气了,既然娘子心意已决,日后我便继续替娘子找寻便是了。”
褚瑶牵着知叶的手便往外走,待上了马车,知叶才敢小声问:“阿姐,那个人怎么在这里呀?”
她说的那个“他”,自然指的是陆少淮。
“这宅子原是陆家的,”褚瑶无奈道,“我在陆家三年,对陆家的产业却并不了解,早知这宅子姓陆,我是定然不会多看一眼的。”
如今倒好,宅子她是十分相中了,价格又降了那般多,可奈何过就是不了心里那一关,这么好的宅子也算是与她无缘了。
“这样啊,”知叶小脸一皱,“那咱不买!”
褚瑶托腮感叹:“可是他给我便宜了三百两……”
“啊?”知叶惊得瞪圆了眼睛,“那咱还是买了吧?”
三百两啊!
不是三两,不是三十两,是实实在在的三百两啊。
要知道普通人在外面做工,一个月也不过赚个四五两银子,三百两的话,得赚好几年才能攒出来呢。
“算了!”褚瑶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人活一口气,我不想再和陆家有任何干系!”
知叶委实对这价格心动了:“三百两啊,阿姐,你真的想好了吗?”
褚瑶把脸埋进掌心里:“想好了想好了,不能再说了,再说我真要后悔了……”
“褚娘子……”
车窗外忽然传来陆少淮的声音,褚瑶吓了一跳,忙整理了情绪,隔着窗帘回应:“陆二公子还有事吗?”
“我还是希望你能收下这座宅院,”对方顿默片刻,才道,“这也算是……弥补我家对你的亏欠……”
褚瑶多少觉得有点迷惑,陆家可从来不觉得对她有什么亏欠。而她也从裴湛那里得到了补偿,于她来说已经两清了。
“陆二公子多虑了,没有什么亏欠不亏欠的,我也不需要你们弥补什么。”
“倘若是我……要补偿你呢?”
褚瑶更不懂了:“这话何意?”
“我……”
褚瑶等着听他的解释,他却犹豫片刻后,忽然转了话头:“不日我们阖家便要搬去京城了,所以才急着处置一些产业。你住进这宅子里也不必觉得不自在,陆家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
陆家要搬去京城?
这几日,关于京城那边的事情,褚瑶虽不关心却也道听途说了一些,据说晋阳王大军势如破竹,皇城的守卫像是纸糊的一样已被攻破,皇城内的王公贵族大多屈服了,至于皇宫内是何光景,便不得而知了。
如今算是大势力初定,陆家也算是其中的功臣,想必晋阳王登极之后论功行赏,陆家人也能捞个一官半职,搬去京城定居也在意料之中。
更何况,陆家日后还要把陆明姝塞进东宫呢。
只不过,那晋阳王世子与陆少淮如此相像,陆明姝日后要面对一个与自己亲哥哥长得一般无二的郎君,要如何与之相处?难道心里不觉得膈应吗?
褚瑶立生恶寒,忙驱逐了脑中那些让人不适的联想,敷衍地与马车外的陆少淮说了一句:“恭喜你们要去京城了,不过这宅子……”
“宅契和定契我会叫人送到娘子家中,七百两也只是定契上的价格,娘子不必出钱,我来补足就好……”
他来补足?
她不必出钱?
白送她么?
为什么?
褚瑶将帘子掀开,满腹疑惑:“陆二公子,我与你并不熟,你为何要白送我宅院?还有方才你说你要补偿我,是为的什么?”
他却仍不肯说原有:“总之,我于你有愧。”
陆少淮再没多说,便骑马离开了。褚瑶与知叶在马车中面面相觑,知叶一脸迷惑:“阿姐,天上掉馅饼啦?”
褚瑶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做,他说他对她有愧,究竟为何有愧?
话也不说明白就走,让她徒增烦恼。
没过几日,果真有人捧了房契和定契找到她的家中,只待她在定契上签了字,那座宅子便是她的了。
褚瑶不肯签,可架不住母亲听了陆家要白送她宅子这件事,喜出望外,说要代她签下。
可周氏不识字,那人说按手印也算,褚瑶没能拦住母亲,眼睁睁看着她在定契上按了手印,事情已成定局,褚瑶没办法,追着那人出去,将一千两银票全部塞给了他,又叫他回来写下字据,这宅子就算她买的,不是白要的。
那人走后,周氏心疼那白花花的一千两银子,指着褚瑶骂她固执蠢笨一根筋,别人明明是要白送的,她非要给银子,做这副清高模样给谁看?
周氏也知自己骂得难听,可情绪上来了就收不住口:“一千两你说给就给了?你就这么不把钱当回事,你知道当初咱们若有这一千两,你的两个哥哥就不用去战场送死了。一千两啊,你怎么敢随便就给出去了……”
母亲骂她,褚瑶并不生气,毕竟她把银票拿出来的时候就做好了挨一顿痛骂的准备,可是母亲却提到了两个哥哥……
她倏然望向母亲,反问她:“是啊,若当初我们家里有银子,你的两个儿子至少能保全一个,可是我们家的银子呢,娘?我们家的银子你给谁了?”
周氏原本歇斯底里,听到她这般质问,气势一下子便消散了许多。
她心虚。
当年她把银子偷偷拿去周济娘家人,到最后也没有要回来。
她咕哝道:“我与你说眼下这一千两,你提以前的事情做什么?”
时至今日,周氏仍不觉得自己当初做错了,她周济娘家人有什么错?娘家人拿不出钱来还有什么错?怪只怪世道不好,怪只怪他们生在了穷苦人家,大家都不富裕罢了。
“这么多年了,你从不觉得自己有错吗?”褚瑶的声音微微发颤,两个哥哥是她心中最大的痛,只要提起,她便不能控制自己去指责母亲,“论血缘亲近,我和哥哥们才是你的至亲,你拿去周济娘家的银子是阿爹用命换来的,你怎能不与我们商量就给了旁人?”
“你们那时还小……”
“小么?那时我大哥都快定亲了,二哥也在读书,只我一个人小罢了,你又与他们商量过了吗?”
周氏张口想要反驳,可看到女儿冷凝着脸极力忍耐怒火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竟不敢说出来了。
看到母亲喏喏不敢言语的样子,褚瑶心里也不是滋味。
这笔旧账她不想与母亲说太多,毕竟如今说什么也于事无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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