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没有丝毫反应,最多是打了个哈欠。
天边落下一道闪电,将正在凝神屏息的三兄弟惊得周身一抖。今年入春后雨水异常的多,眼看又要变天了。
只见那道长面不改色的收了势,转身对林长济道:“林相公,贫道看过一圈,贵府上并无阴邪之气,令公子也没有被冤魂附体的迹象。”
林长济迷惑不解道:“可是小儿重病缠身,总是胡言乱语,说些骇人听闻的话。”
道长瞧了林砚一眼,凑近林长济道:“孩子生病总不好,多半是装的,打一顿就好了。”
“诶……啊?”林长济惊讶的张着嘴。
道长一挥拂尘:“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先行告辞了。”
林长济赶紧吩咐长世:“送送道长。”
道长带着两个道童施施然离去。
隆隆雷声后,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一颗颗砸在院中的青石板上。
又下雨了,两人赶紧将林砚抬回东屋。
“别再做这些蠢事了,徒劳无功。”林砚幽幽道。在昏迷的那段时间,林庭鹤想了无数种方法离开这具身体,都以失败告终。
林长济拧起眉头,似乎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林砚儿,你闹够了没有?你爹真的要揍人了。”林长安警告道。
林砚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的打量着这兄弟二人,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
林长济看了林砚片刻,默默挽起衣袖,四下寻找趁手的家伙。
门闩——太粗;
铜镇尺——太硬;
鸡毛掸子——太疼。
林长济都快急哭了,他这些年当爹又当娘,把林砚一点点拉扯大,让他打儿子,无疑是要了他的命。
“大哥,算了,别太难为自己……”林长安看不下去了,倒还是心疼林长济多些。
林砚蹙眉审视他片刻,便又开了口,话音里透着失望:“纵子如杀子,这话果然没错,没有你们的溺爱纵容,酿不成今日之祸。”
“嘿,见过上赶着吃肉的,没见过上赶着挨揍的。”林长安道,他此刻也巴不得这家伙好好吃顿竹笋炒肉,太欠。
林砚却面不改色,甚至煞有介事的叹了口气,随手一捻胡须,可他抓了个空,尴尬的摸摸下巴。
“康乐四年九月,你祖父祖母生下你父亲,那年我在南直隶勘察黄河灾情。朝廷采纳了我的上书,在防洪大堤的内部再建缕堤,促使水流湍急,冲击河床泥沙,成功治理了黄河水患。”
“束水冲沙!”长济和长安异口同声,曾祖父治黄的事迹,他们从小听到大。
林砚顿了顿,接着道:“康乐二十八年,我因积劳成疾,提前致仕返乡,长济,你那年五岁,刚开蒙,长世尚在襁褓。由于我常年在外,对儿孙疏于管教,你们的祖父,叔祖父,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你们的父亲,还有长民的父亲,不学无术,庸碌无为,长济,我见你自小聪慧,便将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临终前还不忘叮嘱你用功读书,考中进士,为家族继承官脉。”
林长世看向大哥,似乎想要印证这番话的真实性。
林长济缓缓点头,在长世诧异的目光中开口道:“分毫不差。”
“所以……你真的是……”林长世张口结舌。
“我是你们的曾祖父,林庭鹤。”林砚道。
窗外,又是一记惊雷炸响,狂风卷地,大雨倾盆。
第6章 、小祖宗
东屋里,林砚总算被松了绑,活动着酸麻的手脚,整理着凌乱的衣衫,君子死而冠不免……好吧,他还没加冠。
窗外,三兄弟蹲在天井里窃窃私语商量对策,只有元祥守在他的身边。
从元祥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开始,就变成了他唯一的拥趸,时刻守在他的身边,那发自内心的恭敬谨慎,仿佛回到了曾经雕梁画栋的大宅子里。
“元祥,去把他们三兄弟的文章拿几篇来,我要看。”林砚道。
元祥应一声就去了。
林砚独自站在林毓秀留下的铜镜前出神,该说不说,这真是个极漂亮的小童,眉目清隽,皓齿明眸,若是生在门风严谨的世家大族,从小有父母管教、名师引导,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念及此,他又自嘲一笑,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他为国事操劳了半辈子,管过军械、管过水利,不是在军器局烤火,就是在堤上吹风,劳累疲倦,病痛缠身,死后能与爱妻同寝同眠于地下,都觉得是幸福无比的事。只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被曾孙给挖出来。
眼下他困在这具小小的身体里出不去,小玄孙的殷切恳求犹在耳畔。
或许是上天给了他一次为儿孙做马牛的机会,让他弥补曾经的过失。
横竖也回不去,那就……做一回林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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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里,兄弟三人像被雷劈了的茄子。
长安自责的无地自容,长济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他想起那日不堪重压寻死觅活,曾在暗自许愿让老祖宗们自己爬出来,没成想,真,应验了……
老天给他们开了个多么大的玩笑!
长世看看老大再看看老三,不知该如何宽慰他们,一张方脸憋得通红。
这一切,被林砚尽收眼底。
经过一整日的观察,他发现长世木讷少言、憨厚平庸;长安过于狡黠、无视世间礼法,林长济才是唯一的明白人,所幸三个孩子本性都不坏。
于是他叫来林长济。
长济虽穿着半旧的衣衫,依然掩饰不住的端方儒雅,仪态非凡。
林砚眼巴巴的把他盯着——要穿也该穿进这家伙的身体里,直接替他去参加科举岂不是更稳妥直接?
造化弄人啊……
事实证明,林长济确实算的上端方君子,纵使知道了眼前的林砚被老祖宗附体,依旧没有半分唯唯诺诺的姿态,一来他一向为人坦荡,不做畏缩小人之态;二来他这些年为了这个家劳心劳力,若说对不住,也只有老祖宗对不住他的份。
林家败落是从祖辈开始的,曾祖父对子侄疏于管教,放任他们眠花宿柳、吃喝嫖赌。曾祖父去世后,祖父和叔祖们更加肆无忌惮,从存银到古玩,再到房产田产铺面,无一不能变卖挥霍。
富贵殷实的人家倘若没有身负功名的子弟,连官府都要惦记他的家产,赋税徭役更是重上加重。便有了富人家将土地田产投献到同乡举人名下,施以酬金以避税的惯例。最可笑的是,林家人风骨没了,傲气却还在,决计不肯低头去做这种事,宁愿看着家产一步步遭人算计、兼并、占有。
转眼到了林长济这一辈,就拿长房举例,一女三男,长女林毓秀没有娘家撑腰,婚后的日子十分难捱,兄弟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老大有秀才身份傍身,其余都打着光棍呢。
这一切的一切,不说全怪林庭鹤,至少也有一多半的责任吧。而林长济此生遭受的苦痛辛酸,扛在肩上的责任,说白了,都是在还祖父辈欠下的债。
林砚慧眼如炬,一眼便看出他的心思,尽可能让他稚嫩的童声低沉一些:“这些年,辛苦你了。”
林长济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咬着牙熬过了这些年,照顾弟弟,周济族人,抚养儿子,考取功名,眼下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问候,却几乎让他破防。
可他眼下最惦记的,仍是他的儿子。
“那道长说没有冤魂附体,也没有鬼怪作祟……”林长济叹了口气:“老祖宗,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一句,我儿子去哪儿了?”
林砚又伸手去捻须,好吧,摸了摸下巴:“应该还在这具身体里,但我醒着的时候感受不到他的存在,或许是沉睡了,又或许……哎,你别哭啊。”
林长济怎么能不哭呢!活蹦乱跳的儿子不见了,白得一尊祖宗。
可林砚自己都没弄明白的事,实在不好跟他打包票,只好眼睁睁看着他难过。
“林家到你们这辈,子嗣确实太过单薄了。”林砚劝道:“过几年再续一房媳妇,多添些子女吧。”
林长济却揩一把眼角的泪,坚决道:“我答应过我儿不续弦的,一辈子就守着他娘了。”
“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这点随我。”林砚一边拧着眉头感叹,一边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要不是个子不够高,大抵还要摸摸林长济的头。
“砚儿其实挺好的,虽说顽劣成性,但他……”林长济绞尽脑汁想了想儿子的优点:“是我亲生的呀。”
……
林砚有些接不上话,他活了一辈子,头回听说亲生的也算优点。
不知过了多久,林长济的啜泣声终于停了。
“这以后……辈分又该怎么论呢?”君子讲究名正言顺,林长济又是个较真的,这个问题他已经苦恼良久了。
“当然是各论各的,你叫我祖宗,我叫你爹。”林砚半开玩笑,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林长济却唉声叹气道:“行吧,原就是个小祖宗。”
林砚再次摸了摸下巴,作为“小祖宗”,时隔经年再度重逢,总要对后辈说几句鼓励的话,于是他语重心长道:“爹,你是个好孩子。”
林长济:……
这才刚起了个头,两人都沉默了,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林砚咳嗽一声掩饰尴尬,改口道:“你是长子,又聪颖好学,年纪轻轻就为家里多操了不少心,眼看还有几个月就是秋闱大比了,还是多把心思放在学业上,家里的事交给我。”“可是……”林长济瞧着儿子那张稚嫩的脸,怎么看也不像可以掌家的样子。
退一万步说,纵使是曾祖父本人来了,一个家境优渥、科举正途出身的仕宦,不懂四季时令,不通市井俗务,又能对如今的困境做出什么改变呢?
“怎么,信不过我?”林砚反问。
林长济随口敷衍:“没有。”
“既然我来这一遭,就不会白来,你是全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不要被家事拖累,只管用功读书,早日登科及第,说到底,林家的未来,还得靠你。”林砚道:“我知道你很难,我们一起勉为其难吧。”
林长济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点点头,神色凝重的离开东屋。
接着,林砚叫来长世。
三兄弟的母家是军户,林长世的模样随母舅,身材魁梧,肩背宽厚,乍一看更像个武人。
他性格老实憨厚,终日跟在大哥身后,让他往东绝不往西,让他去集市上买鱼,绝不会多买一块儿豆腐。
打量着林长世,林砚喊了声:“二叔。”
“使不得使不得!”林长世忙是摇手道。
“没什么使不得,一是一二是二,从今往后,我就是林砚。”林砚笑了笑,一副鸠占鹊巢没打算走的架势。
看着林长世惶惶不安的神色,林砚缓和了语气:“闲聊几句而已,不要紧张。”
这话说得真轻巧,林长世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谁大白天的活见鬼会不紧张?
“我刚刚看了你的文章,怎么说呢……”林砚翻了翻书桌上的一沓习文,“还是有可圈点之处的。”
林长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夸赞他的学问,两眼顿时就亮了:“哪里可圈可点,您可否展开说说?”
林砚干笑一声,硬着头皮道:“字迹工整,卷面整洁……没有别字。”
林长世垮下脸来。
“别沮丧,勤能补拙,国子监里许多纳银入监的监生还不如你呢。”林砚宽慰道:“你是个忠厚沉稳的孩子,俗话说,积善之家,必有什么?”
“余庆。”林长世答道。
“诶!”林砚道:“所以林家日后要厚积……”
“薄发。”林长世都会抢答了。
“诶!”林砚道:“沉稳忠厚的性子是最难能可贵的,林家日后要厚积薄发,还得靠你啊。”
林长世眼里闪着泪光,他从小没什么读书的天分,学堂里的先生都不看好,如今老祖宗却说整个家族都要靠他!
老祖宗真是目光如炬,慧眼识人啊。
林长世从未受过这样的鼓舞,两腿发软飘出东屋。
林长济正坐在天井里发呆,林长安局促不安的搓着手:“二哥,里面那位怎么说?”
林长世道:“都是鼓舞人心的话,放心进去吧。”
“那就好~”林长安松了口气,大步流星进门。
只见书桌后头的孩子突然眉头一簇,拍案怒喝:“元祥,长世,将这个勾结外贼偷掘祖坟的狗畜生给我拖出去打死!”
林长安:??!
元祥应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着林长安的胳膊往外拽,林长世闻声进来,站在一旁并不帮他。
“大哥,大哥,救命啊!!!”
第7章 、好日子到头了
林砚叫停两人,阴着脸敲了敲桌子,对林长安道:“钱、当票,交出来。”
“钱和当票……不在我这儿!”林长安委屈道:“真不在我这儿,当票和买药剩下的四十九两银子都交给大哥了。”
林砚直视他的目光,似在分辨真伪,片刻,他干笑了两声:“唬错人了。”
……
林长济闻声赶来,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打开衣柜内一个带锁的内格,将二十二枚小银锭和一小串铜钱取出,另有一张鬼画符般的当票。
“刨去布施给云清观的五两,还剩四十四两,这是当票。”林长济将它们一一摆在林砚面前,算是做个交割。
“六个月内连本带息赎回来就是了。”林长安梗着脖子道。
林砚只看了看当票一眼,就知道当铺掌柜必定起了捡漏的歹意,压根取不出来。但他没有明说,年轻人多接触一些人心险恶,没什么坏处。
“还由你保管好,我需要用钱时再向你支取。”林砚对林长济道。
林长济也没推脱,将它们重新收回暗格锁好。元祥和长世这才松开长安的手臂。
林长安拍拍身上的灰,咬牙切齿道:“十几年的兄弟主仆,终究是错付了!!!”
元祥回到林砚身边,长世挠挠头,不知所措。
看着林长安的狼狈惨状,林砚终于有了几分笑意,上下打量着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双眼透着一种精明的愚蠢,是聪明过头容易栽跟头的蠢,但同时也是有些可爱的,因为他为了家人的前程不惜一切代价,够义气,也够狠,尽管方法不是特别合适。
林砚甚至冒出些“护犊子”的念头——毕竟他偷掘的是自己家的祖坟,又不是别人家的,自己家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充其量算是借……吧。
林砚环抱双臂:“三叔,你胆子不小啊。”
林长安以为林砚还在计较刨坟的事,忙是赔笑道:“也就一般。”
“三叔过谦了。”林砚从桌上一摞宣纸中翻出一张皱巴巴如厕纸一样的东西:“我今天眼睛有点累,您替我念念这篇大作,让大家拜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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