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是聪明人,所有人都不提,他也只当忘了,泯然於众人。
卫衣进去的时候,正巧一个釉彩百花景泰蓝官窑瓶飞出来,摔在他面前的地上,瓷片碎了一地,内殿传来大吼声:“该死!该死!”
卫衣走进去看见陛下还在摔东西,心中冷笑一声,低眉顺眼,不动声色的後退了两步,最後左淩轩终是泄完了火,才颓然问道:“卫衣你说,寡人的字,真的有皇叔说的那麽一无是处吗?”
卫衣上前状似认真的看了,面容端正,中肯道:“陛下尚且年少,自然要气盛,不过未免会有浮躁在此其中,古往今来,多少大家也是如此而来,陛下只是需要多加沉淀,来日定然成就妙手丹青。”
左淩轩闻言大悦,拊掌笑道:“卫卿所言有理,萧卿上次也是这般说的,可惜寡人未听他的,明日召他进宫来,定要好生赏赐。”
听到萧均宁的名字,卫衣眼皮微微一颤,这个人,究竟想要干什麽?
皇帝陛下的文章,一贯是三分的文章夸出七分的好来,卫衣也不会说出来,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这其中的真心实意有几分,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他想,陛下,越来越浮躁了。
少年本应如此,但身份不同,有些地方便不该同常人一样,卫衣也不知道,这样下去,陛下会成什麽样子。
昔日那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幼童早已长大,卫衣服侍了开国帝王,现在的陛下还羽翼未丰,可就开始嚐试着如何展翅高飞了。
卫衣冷眼旁观,他一言不发,想要看着这位少年皇帝是如何一步步成长,或者说,步入深渊。
左淩轩沉了沉气,蓦然冷笑道:“终有一日,寡人要这天下俱匍匐於寡人的脚下。”
卫衣心中蓦然一沉,但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对陛下笑语宴宴,赞其天命真子,拥万世江山,今不过是潜龙未出罢了。
临到晌午,卫衣才得以回到西厂,侍卫道:“督主,您回来了。”
而繁缕也才从女医馆回来,小欢子过来传话,手里提着大红木漆食盒放到桌子上,道:“督主说今日不和夫人一起用饭了。”
闻言,繁缕蹙了蹙眉,依旧坐了下来,神态萎靡,低声应道:“嗯,那好吧。”
杏仁豆腐,香菇扒菜心,清蒸肉末蛋,清炒笋丝,什锦蜜汤,小煎饺……都是繁缕爱吃的菜式,她和督主喜欢吃得似乎差不多,不过卫衣尤为厌恶葱姜蒜,故而饭菜里从不会出现这些东西。
繁缕头一次没有与督主一起用饭,反而有些不适应,她的习惯形成的太快。
“早知道就和师父她们留在女医馆用饭了,还想着和督主吃饭才赶回来。”繁缕眉尖微蹙,拿着筷子轻轻抱怨了一句。
本想着督主要回来,便婉拒了师父留她在女医馆用饭的提议。
小欢子怀里抱着食盒,恰巧听见了这一句,便觉得是夫人想着和督主一起用饭,所以很失望。
繁缕安安静静的自己吃饭了,偶尔叹息一声,真是可惜了,好不容易能和师父栀子她们一起吃饭,就这样轻易错过了。
在门外的小欢子听来,只是夫人一个人吃饭很孤单才会至此。
卫衣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他今日没有食欲,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才猛然惊醒,道:“进来。”
进来的人是在繁缕那里伺候的小欢子,卫衣淡声问道:“你怎麽来了,有什麽事吗?”
小欢子自作主张道:“督主,小的才从夫人那里过来。”
“夫人什麽事?”她能有什麽事呢,卫衣心觉稀奇,繁缕虽说近日对他热络了些,但还是个面皮薄的女子。
“夫人没事,只不过,”小欢子在卫衣面前正色了许多,但还是故意谄媚道:“督主,夫人可是特意回来等着和您一起吃饭的。”
卫衣有些惊愕,挑眉道:“等本座?”
她应当是避之不及才对吧,卫衣本是不信的,可偏生小欢子一脸诚恳不像是说谎,而且,他的确是想要相信一次。
等他,这两个字,令卫衣莫名的有些欢喜,从没有人说过,想要等他一起用饭,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也会有这样的悸动之情。
繁缕在他眼中只不是个还没修炼到家的小妖,相对这皇宫里的各色妖魔鬼怪,卫衣很有自信,繁缕在他面前根本就是能够一眼看透。
“那便过去吧!”言罢,卫衣撂下书,起身就往内院去了。
卫衣贴身伺候的小太监,小平子凑了过来,对小欢子小声道:“小欢子,你可别吃力不讨好。”
“哼,你就信我罢,你不信,咱哥俩打个赌,就赌督主赏你的那块玉佩。”
小平子心想,我在督主身边伺候这麽久,还不知道督主喜不喜欢谁,遂意气道:“赌就赌,我不信你能比我还了解督主。”
小欢子毫不掩饰的嗤笑一声,若论其他他自然不敢打包票,可这件事情上,必然是十拿九稳。
而这厢,繁缕看到卫衣突然进来坐下,着实吓了一跳,米饭噎在嗓子里,急急忙忙的喝了一口汤顺下去,才抬头疑惑的问道:“督主这是要和奴婢一起吃?”
卫衣只道:“本座不能吃吗?”
繁缕摆手连声道:“自然不是,这里是督主的地界,督主想如何,便如何。”
繁缕头一次发现,自己也可以这样伶牙俐齿,她从前被督主的名声吓坏了,在他面前说句话也是哆哆嗦嗦的。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其实这房间,除了新婚之夜,卫衣进来过一次,就没有再踏入一步过,他闻到那清淡的香气,房间雅致秀气,站起来走到内室看了看。
女子的房间总有些清新的感觉,有种淡淡的香味,明亮干净,床上是那床大红锦绣喜被,繁缕觉得麻烦,也没有多余的被子,便没有从新换。
繁缕坐在饭桌边,斜身往里看他问道:“督主您怎麽了?”
卫衣正拈着一只她挂在床帐上的素色香囊细看,回了一句:“这房间不错。”
“是,是吗,咳,其实,也不过尔尔,尔尔。”繁缕的筷子颤了颤,一根笋丝从筷子尖掉下去,然後抬头看着督主,她也觉得不错,但您不能进来住。
这句话她是必然不敢说出口的,卫衣也只是随口一说,回头却看见对方紧张的神情,顿时有些索然无味,都一样的怕他,没什麽意思。
“你害怕本座?”卫衣听出她语气里的排斥,回过头双眼微眯,问道。
看着繁缕脸上缓缓绽开一抹谄媚虚伪的笑意,喝令道:“别说谎,本座看得出,不信。”
“啊,好。”繁缕尴尬的收回笑容,咽了咽口水,在此威压下,只得实话实说,点头轻声道:“怕,怕极了。”
卫衣负手而立,面无表情道:“既然怕,就莫要强撑着讨好了,本座不需要。”
繁缕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竹木筷,紧张地问道:“督主,您又不高兴了?”
“什麽是又?”卫衣拧眉,疑惑的问道。
繁缕暗暗叫苦,面上干笑道:“上次,奴婢说那什麽的时候,您不就是这样。”她都不敢说清楚是什麽事。
卫衣突然笑了,甚是轻松道:“那次,那次本座没有生气。”一双褐色的眼睛含笑微弯,仿若清水微漾一般。
听到这一句,繁缕瞬间欣喜道:“是吗,那就太好了。”
卫衣站在她身侧,目光清和,蓦然微微俯身含笑凑近了她的耳畔,相隔不过寸息,认真说道:
“但是这次,本座生气了。”
一字一句,字字真切,落入耳中,如同擂鼓,繁缕下意识呼吸微噤,却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麽,只知热气酣然袭向耳侧,感觉浑身一颤。
晌午的阳光,亮堂堂地洒落在他干净的後颈上,赫然在目的,是白皙如玉的肤色,细细看来却是偏向牛乳那般白,明晰无暇,似有皂荚的清苦香味,褐色的眸子似笑非笑。
繁缕一时怔怔的想,倘若,倘若,这人不是个太监,便好了。
若是那般,嫁给了这样的人,岂非梦中也要笑醒了。
某一瞬,怅然若失。
第31章 繁绪
那一瞬的想法, 将繁缕自己吓了一跳, 心里砰砰跳动, 心烦意乱, 她怎麽会这麽想, 这可不是别人, 是个恶名昭彰的西厂太监。
这是所有人眼中的索命无常一般的人物, 声色表象罢了,自己是不是在宫里待得太久了,所以就快疯了。
卫衣自然不知道繁缕的想法, 否则掐断她脖子都不在话下。
卫衣说完,便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眼, 他目光凝在繁缕身上, 已经没有了那一次见到繁缕的时候,那种恍惚又美妙的感觉了。
就是海棠着露, 也不过是晨曦片刻之间, 在於她相处的过程中, 那些所谓的感觉都在逐步的消失。
取而代之的, 是一个有些胆小怯懦, 又有些机灵的小医女罢了。
他渐渐看到的, 才是这个真实的人,真正的繁缕,普通又娇憨, 偶尔有着些许的小聪明。
没有人, 能永远维持一瞬间的惊艳,生活大都都是由细碎又平凡的琐事拚凑而成,然後渐渐看出一个真正的人。
“大人。”繁缕从那一瞬间的恍惚中回过头来,继而迅速低下头去,屏息凝神。
卫衣点了点道:“你尚且算是有些小聪明的。”
繁缕低眉受教,手里拧着筷子戳在碗里的一片菜心上,嫩绿的菜心被热水焯过,加上猪油入锅快炒,盛上盘时依旧青青翠翠的,滑软的香菇,脆嫩爽口的菜心,倒是极为好吃。
繁缕起身从妆盒里拿出一只做好的香囊,给卫衣看,道:“这个是给督主做的香囊,里面是用调制的安息香,有助眠的效用。”是白底绣海棠的香囊,简单适用於男子,不是很女气。
繁缕对香料了解当然不多,也不过是照着书上,做个简单的香囊,再多的就不是她所擅长的了,那可是专门的香料师傅做的了。
卫衣很满意,道:“很不错。”
“多谢督主。”明明是她辛辛苦苦做了东西出来,被人白白拿走了,却还要为他的一声夸赞道谢,繁缕想,这就是位高权重惯了才拥有的姿态。
“督主,不如先行用饭吧。”
卫衣终於坐了下来,小欢子一早很有眼力见的添了一副碗筷,繁缕却没什麽胃口了。
她以前只奇怪人为何除了生病,好好的还会没有了胃口,但现在明白了,这感觉,味同嚼蜡,一口一口吃得极慢。
午後
卫衣很少有自己的空暇时间,他们这些人,时时刻刻都要围着主子转,或者为主子办事。
繁缕不知道为什麽,督主挺喜欢听人读书的,不计是什麽书,他都能听得进去。
托他的福,繁缕也因此看到不少奇奇怪怪的书册,内容杂七杂八,她一般都自己随便选一本来读个一章两章。
卫衣抬手拿了一本书下来,翻定在其中一面,递给她指着上面的字道:“今日读这个。”卫衣鲜少自己挑文章让她读。
繁缕拈开书页,一看是《桃花源记》,崭新的页面散发出墨香,繁缕坐在红木雕花圈椅上,拢了拢衣裙,书卷摊开在膝上,换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才拿起书卷。
抿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才捧起书语调平缓的念了起来,音色清朗: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亡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穹其林。
林尽水源,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
卫衣只是喜欢人读书时候的声音,静谧安宁,只有少女轻柔的读书声,他站在窗前,海棠依旧,绿肥红瘦,仿若这与世隔绝的一隅之地。
读罢,繁缕思忖,这世俗纷扰,何人能逃脱,她放下手中书卷,说:“真的有桃花源这样的地方吗?”
“你觉得有吗?”卫衣随口问道。
繁缕点头道:“也许有,但是里面住的一定不是凡人。”
有哪个凡人,能逃过俗世凡尘,避世百年,想必除了神仙没人能办到。
“兴许是那些人已经死去,是鬼魂,却在仙境里活下来而不自知,不过也许就是神仙呢。”
繁缕捧着书看着他,卫衣对她这个新奇的想法不予置评,哼笑一声道:“许是吧。”
卫衣小憩了片刻,便带人往西厂去了,他似乎天生就适合做这样的事,不带有丝毫的悲悯之心,他知道如何挖掘每一个人的弱点,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诏狱,大抵是他最为熟悉的地方。
傍晚时分,夜幕降临,督主还没有回来,花影暗暗,这院子里显得有几分诡异了,好在小欢子很快就点亮了廊下的灯笼。
繁缕抚裙坐在台阶上,拈着一片海棠花瓣,单薄的花瓣透过昏黄的光色,朦胧的淡粉,繁缕笑了笑,远远看见有人从院门走进来,小平子在前提着灯笼快步进来,督主在他身後,面无表情。
繁缕站了起来,道:“督主您回来了。”
陆午跟在督主身边进来,到书房後,径直跪下道:“都是属下失职,请督主责罚。”
“算了,谁能料到都被打得半死不活了,竟然还有余力攻击本座。”卫衣并没有如想象中的怒气冲冲,反而语气淡凉,笑意懒散,只是右边手臂一直垂在身侧。
陆午并没有因此松了一口气,而是颇为沉重道:“此人竟是这样的硬骨头,是属下办事不周。”
“可惜了,不能为本座所用了。”卫衣轻笑咬着牙,面上丝毫不露痛楚之色,陆午却是眼睁睁看见督主被那铁器砸到了。
锦衣卫本就在东西两厂之下,自八年前卫衣被任命为西厂提督後,更是雷厉风行,狠狠抓住了锦衣卫,同时将本应势均力敌的东厂压制的抬不起头来。
陆午出来,对繁缕恭声道:“督主受伤了,麻烦夫人服侍督主上药。”
繁缕站在台阶下,应道:“嗯,好。”
“拿些跌打损伤的药来就好。”卫衣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有些闷闷的。
“是。”
平白无故的怎麽会受伤了,繁缕疑惑不语,回房间拿了跌打损伤的药油来。
书房里摆着小憩用的罗汉榻,卫衣的外袍半褪坐在上面,烛火通明,右後肩上果然是青紫一片,似乎是被什麽钝器重击所致。
“请督主稍事忍耐。”繁缕右腿跪坐在罗汉榻上道,她只是奇怪,这麽重,怕是骨头都是要碎了的。
卫衣闭眼应道:“嗯。”他并不怕痛,这麽多年,什麽苦都受过来了。
繁缕打开药瓶的塞子,倒在了手上,一股浓郁的味道,卫衣脊背上的伤疤,大大小小不算少,前面还能看见上次的箭伤疤痕。
她力道不大,将药油均匀涂抹在督主的後肩上,匀力按揉开来,卫衣一声不吭,只是过了半晌,额上渐渐渗出细密的汗,好一会才吐出一口气,吩咐道:“去给本座倒杯茶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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