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繁缕转身走出来,提了桌上五彩春草纹茶壶给督主倒茶,茶水清香四溢,繁缕喝不出好坏茶如何,只觉得这茶水比女医馆的要好闻许多。
此时,陆午从外面大步进入院子,通禀也未要,站在外面急促地敲门,高声道:
“大人,重华殿出事了。”
“什麽!”卫衣霍然起身,颜色肃厉,随手一拢长衫,披上斗篷打开门,大步往外走去。繁缕手端着一碗荷叶茶,站在一旁,还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
听外面卫衣喝了一声:“走。”再顾不得其他,乘着夜色,一行人步履匆忙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怎麽,没人了?”眨眼的功夫,等院子里的人走得干干净净了,连小平子和小欢子也跟出去了,繁缕端着茶坐下来自己喝了,督主的嘴很挑,喝茶也是。
想必是出大事了,因为卫衣匆匆起身的动作,带到了放在宽塌上的药瓶,染得垫子上也是药,一块淡黄的暗色痕迹。
繁缕拿着帕子擦完了药痕,倚在榻边头一点一点的,想着眯一小会儿,等督主回来再说。
未承想,一闭眼就睡意袭来,随手扯了旁边的薄被裹在身上,闭眼就睡着了。
直到後半夜,卫衣才满身疲倦的回来,繁缕已经在隔间睡着了,隔着三折展开的白底水墨丹青绢丝屏风,卫衣和陆午并没有发现屋子还有人。
“陆午,此事你怎麽看?”
陆午敛息,道:“禀督主,依属下看,这次的刺客,幸有摄政王留宿宫中,不然陛下这次真是……”
说到半截,屏风里的繁缕却睡醒了,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想必是督主他们回来了,但是很困,繁缕又躺了一会,外面传来的内容却越来越不对劲。
摄政王,幽州刺史,刺杀,柳州,玉玺一个接一个不该她晓得的东西,絮絮传入耳中,最後繁缕终於意识到,自己可能听到了什麽了不得的东西。
督主的语调从所未有的凝重,而陆午更是时不时带几句杀伐之词。
这次是出不去了,繁缕绝望的闭紧了眼睛,试图让自己真的睡着,不然被发现偷听到了他们的话,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偏偏越来越清醒,那浓浓的睡意早不知在她的胡思乱想着去哪里了,外面的一字一句清楚入耳,这下真的跑不掉了,这等机密要事,不是她该知道的。
最後,陆午沉重道:“所以,属下拙见,许是摄政王所为。”正常的思路来看,再结合今日最後结果,最终名利双收的,舍摄政王还有谁。
卫衣想的却不是这个,他清晰地记得昨夜赶到重华殿时,看到摄政王左辞指点江山,平定局势的样子。
而束发之年的陛下一袭明黄九爪团龙缂丝龙袍,却如孩子般被团团护在身後,白着一张脸,孱弱中夹杂着惧色,有些不甚明白的事,却在那时豁然开朗。
譬如,无怪乎陛下的字浮躁中隐隐夹杂着软弱无力,分明身为九五之尊,却掌中无权,身後无势,於社稷无功,自然是要心虚的,这般心境,怎麽可能会有开阔的心胸。
但凡有些野心的人,也不可能不急躁焦虑的。
说的通俗易懂,就是没有应媲美身份的底气和权力罢了。
这一次,卫衣不屑地淡漠道:“嗬,真是巧了。”
偏生摄政王昨夜临时留宿麟趾宫中,也就今夜就来了刺客,究竟是为了一箭双雕,还是刻意布局的阴谋,不管是谁,此人的目的都算是达到了。
他虚虚实实的说:“许是,也许不是,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前朝的事,自然有摄政王与其他的重臣来处理。
山雨欲来风满楼,风雨是无法阻止的,是要被雨水摧残,还是顺水行舟,前程在自己的手中。
陆午闻言眸色一厉,低声道:“那督主,事已至此,咱们是不是该……”
“等等。”卫衣忽而抬手,眸色沉沉,他察觉了异常,制止了陆午要往下继续说的话,抬手让他暂等一下,起身往侧面的隔间里去了。
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呼吸声,这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那不是会武功的人,呼吸紊乱,卫衣站了起来,面色如常道:“本座去倒杯水。”
说着,卫衣袖中的手慢慢握紧,积蓄起力量,缓步进入内间,转过单薄的屏风,没有意料中的锋芒。
只看见罗汉榻上睡着的女子,瞬间怔了怔,眯起褐色的眼睛,才想起来当时情急,便忘了她还留在这里。
塌上的繁缕也咬紧了牙关,侧着脸眼睛都不敢动,怕被发现自己还醒着,缓缓松了紧咬的後槽牙,看上去面容自然,睡意酣然。
阴影落在她的脸上,繁缕感觉到眼前的光蓦然一暗,甚至感受到那如芒刺般地目光,惊骇不已,难道今日便要命丧於此?
最终,卫衣并没有选择此时下决定,毕竟是御旨赐下的,死也要死的名正言顺。
繁缕并不敢放松,倚臂伏在枕头上,依旧保持着均匀而轻缓的呼吸,直到卫衣离开隔间。
她缩在薄被里,瑟瑟发抖,上下牙关扣不上,睁开眼睛,烛火昏黄,外面偶尔有走动倒水的声音,卫衣还没有睡,不过也快天亮了。
最後繁缕真的睡着了,等她揉着眼睛醒来,窗外天光明媚,伸了个懒腰道:“天都亮了。”
眼前有些不对劲,床前什麽时候多了一张屏风,繁缕怔了怔,猛然想了起来,脸色一僵。
转出屏风来,坐到桌子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抬头才看见卫衣坐在椅子上,故作讶然道:“督主,您何时回来的?”
卫衣没有说话,手中端着茶杯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水。
繁缕抿了抿唇,心乱如麻,但仍装作什麽都没察觉的样子,偏头笑道:“督主您怎麽不说话?”
卫衣摇了摇头,盯着她意味不明道:“你今日,话很多。”
再不多说,怕一会就没机会说了,繁缕腹诽道。
过了好一会,卫衣才松了口,缓缓地说:“昨夜,你睡得很沉。”
繁缕下意识笑了笑,故作轻松道:“是呀,督主这里的床榻挺舒服的,没想到竟然睡着了。”她应当,没露出什麽马脚的。
又关切道:“督主,您的伤可好些了?”
如卫衣所言,她是有些小聪明的,此时尚且还能不动声色的应对。
欲盖弥彰的意图,卫衣看着她,言简意赅道:“已经好了。”那麽重的伤,什麽样的灵丹妙药才会一夜就好,繁缕知道,此时督主怕是已经不相信自己了。
繁缕也当不知,跟着点头道:“啊,那就好。”
“你昨晚可有醒过?”
“没有。”繁缕摇头,矢口否认。
只是对上卫衣的沉如深渊的眼睛,一股凉气沿着脊梁骨爬了上来,繁缕心中焦灼万分,似在不断的往下沉落,但面上不敢露出分毫急色。
完了。
良久,卫衣终於摆了摆手,道:“无事了,你出去吧。”
“是,奴婢告退。”繁缕躬身退步至门边,转身步伐从容,裙裾轻盈飘逸的掠过门槛,看不出任何异常。
“来人。”
书房里,飘忽间一抹暗色落在卫衣眼前,跪倒在地,这是西厂督主身边的暗卫,低头道:“属下在。”
“派人看着她,若有任何异动,你知道怎麽办。”
卫衣的言辞里冰冷更甚,他甚是惜命,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是,小的遵命。”
“还有,招陆午过来,把以前查到的东西带过来。”陆午早就详查过繁缕的身世,只是当时卫衣忙於与禄公公的明争暗斗,故而没有过目,也就一直存放在陆午手中。
“是。”影子一瞬间消失在原地。
繁缕自以为逃过一劫,松快的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轻吁了一口气。
殊不知卫衣是何等人物,几般心思,岂能轻易被她这小小伎俩骗了去,不过是怕打草惊蛇罢了。
陆午很快到了书房,站在督主面前,卫衣沉声问道:“你之前,都查到什麽了?”
陆午垂头,拱手道:“夫人乃是江陵柳春医馆主人的女儿,其父名为白昌文,是一位郎中,家中世代行医,夫人也是耳濡目染长大的,也是因此才能拜医女为师。”
这些东西,早在进宫的时候就写的清清楚楚的,查出来不需要费多少心力。
“夫人的继母,是江陵铸剑山庄,楚氏少主身边的侍女,据闻楚少主不好女色,将侍女赐给了山庄里供职的大夫。”
卫衣稍稍蹙起眉,讶然道:“江陵楚氏?”对於这个来历卫衣有几分错愕,遂微微挺直了脊背,这可不是什麽好身份。
“是的,其人在铸剑山庄长大,後到楚少主楚敛身边随侍,但後来同其他婢女一起被放出。”
见督主不言语,陆午也安安静静的等着,卫衣半晌後,道:“还有什麽,接着说。”
“夫人是被其继母怂恿夫君送进宫来的,不过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勾结,属下尚未可知。”
“既然这般,顺理成章。”卫衣双臂搭在两边的椅子扶手上,眼帘微垂,不知是在想什麽。
依着督主的性情,倘若繁缕此人真的在欺骗他,想一想便觉不寒而栗。
很多事,贵在顺理成章,也败在顺理成章,繁缕来到西厂的整个过程,看起来没什麽蹊跷之处,自己亦绝无被算计的可能,卫衣是个多心的人,这样的人,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卫衣略蹙了蹙眉,又舒展开来,道:“就先这样,继续去查。”
陆午走到庭院里,往内院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冷光乍现,亦比往日多了几分警惕,没想到督主随便点出的一个宫女,竟然有这样复杂的关系。
这其中,是否有人为的算计,尚且不知。
繁缕的过往被人查了给个底朝天,许是入宫之後的经历太过顺遂,饶是自负如卫衣,此时也疑窦丛生,对她保持了怀疑的态度。
繁缕也没有办法,她除了装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样子,着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说出了实话,必死无疑,这般尚且还有一线生机。
她这样天真的想着,殊不知,卫衣却不打算放过她了。
第32章 桔梗
“呃……”陆午离开後, 卫衣骤然蹙紧了眉, 俯身缩下肩去, 面露痛楚之色。
一道影子极快跃出, 到卫衣身边扶住他, 低声道:“督主, 您怎麽样?”
卫衣自然是负了伤的, 昨夜他就在到了重华宫後,自然也要跟着保护陛下的,十个刺客, 竟然一个也没活捉。
不仅如此,还被人突然袭击撞在右肩,本就不好的右肩伤上加伤, 疼得此刻动弹不得, 卫衣眼帘垂下微寒,低声发笑, 他还没这麽狼狈过。
他心头含了几分恼意, 轻轻摇头, 只是冷然吩咐道:“没事, 去诏狱把那个家夥剁了, 拉去兽园饲虎吧。”
兽园顾名思义, 自然是指饲养野兽的园林。
不过兽园是原本的名字,先帝不喜,遂改之为御兽山。
後兽园废弃, 卫衣便把它当成了另一处诏狱, 朝臣之中不少人借此参他,言其行径残暴到令人发指。
卫衣当时什麽都没多说,转头就扯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了这些多嘴多舌的家夥头上,差了锦衣卫上门,拉了这些人进诏狱里溜了一圈,出去的时候看起来毫发无损,却个个都是皮包骨头,半死不活。
自此,朝臣鸦雀无声,只对他更加忌惮三分。
卫衣就如同历史上所有的宦官一样,作恶的时候根本不信自己会受到报应,他想,自己既然都已经担了这奸佞的名头,怎好不坐实。
本就是一池浑水,污浊不堪,卫衣不介意自己再搅乱一些。
“是。”
诏狱里每一日都有人死去,没有人在乎进了诏狱的人,因为,已经与死人无异了。
这皇宫里,在繁缕眼中春和景明,在卫衣眼中风云诡谲。
“本座,若是真的被骗了,”心情不好,所有不痛快的事一连涌上心头,想起繁缕素日里的乖巧,卫衣狠狠掐住了椅子上的扶手,咬牙道:“把她也扔去兽园饲虎。”
暗卫没有应声,从匣中取出伤药,运力为督主疗伤止痛,即便是那个传闻中如恶鬼投生的西厂提督,此刻也只是个会疼痛的凡夫俗子。
半晌,暗卫推拿过後,询问道:“大人,可要请太医前来?”
“不用,来了也没用。”卫衣摇头,他身为习武之人,也略知药性。
这金创药中的三七粉活血祛瘀疗效最佳,即便是太医来了,也不过是推拿一番,拿出同样的药罢了。
“你退下,本座休息了。”
“是。”暗卫应了一声,嗖地一声就已经消失不见。
卫衣的右肩被细棉纱斜着层层缠绕起来,淡棕色的药透了出来,浓郁的药气飘在鼻尖,他对此已经习惯,但每一次受伤还是一样的痛,不过,说起来,这些都比不过年少受的苦楚。
他不想回头看,回头的一条路都是鲜血淋漓的,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都已经记不清楚了。
可八岁那年的记忆,别样的清晰,他躺在那个严实的屋子里,满是草灰的炕上,那痛彻心扉的一刀。
分明,已经记不清是谁把自己送进去了,窗户纸外似乎有人在哭,又好像没有,可能有的,但不是在为自己哭。
他当时年纪小小,只是觉得生不如死,十三四岁的时候,懂得了事情,难受得吃不下饭,又觉得有些淡淡的恨。
为什麽进的宫,也记不得了,许是穷。
没有人来看过他,他有没有爹娘,也记不得了,卫衣试着想起过,但实在是模糊了,他自诩记忆力好,偏偏记不清自己姓甚名谁,爹娘又是什麽人。
十五岁的时候,他就想明白了,即便是太监,他也要做最位高权重的那个。
这样的卫衣,变得聪明至极,知道怎样让自己讨得别人的欢心。
他在女医馆看到繁缕的时候,想,如果自己十七或者十八岁遇到她,一定很喜欢她的。
喜欢一个人一样的喜欢她,而不是如今这般,只是当成了一个物什。
那时的他已经懂得了不择手段,与现在最不同的是,他可能还会喜欢一个人,虽然,那个人并没有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出现。
其实也可以说,幸好没有遇见,不然就不会有今日的功成名就,虽然是恶名,若不如此,早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天怎麽这麽热。”
酷暑炎炎,繁缕待在值房里趴在桌子上,被热得几乎摇破手中扇子,袖子也挽上去了一些,露出手臂。
她不知道督主是不是真的信了她的那番说辞,而今想来,真是漏洞百穿,她自己都不信。
一时间心浮气躁,值房里的热茶也换成了紫苏熟水,繁缕连连喝了两盏,她本就惧热,偏生心中揣着心事,又不知能与何人诉说,若是以前,还可与师父和紫苏她们说一说。
现如今,却莫名的觉得不一样了,自己不好麻烦她们的,这种事情,即使是和她们说了,也没人能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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