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带雨,泪流满面,那模样分外委屈可怜,卫衣初时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繁缕如此容易饮醉,但凡人醉酒之後,都是千姿百态的。
有人叽叽喳喳,有人吹嘘自捧,有人酣睡不醒,而繁缕就是酒後悲伤,平日里不显露出来的悲伤,在此时倒是展现的淋漓尽致。
“好了好了,别哭了。”
这样敷衍的安抚并没有什麽效果,卫衣忽而压低了声音,眸色锐利,沉声道:“不许哭了。”
繁缕听他语气忽然凶了起来,哭声顿了顿,缩了缩肩膀,这下倒是不敢哭了,咬着下唇眼睛红红的,想是她爹小时候就这麽吓唬她的。
这下不哭了,却更加紧紧抱住他的左臂不肯撒手,想要抓牢梦中总要离开的影子。
过了一会,没什麽动静了,偏头一看双眼紧闭,这麽会儿功夫竟然睡着了,卫衣轻唤了她两声:
“繁缕,繁缕。”
叫了几遍也不见醒,卫衣哪里想到她酒量这般浅,想必也是因为这样,女医馆的人才不让她多饮酒。
有些无奈的揉了揉额头,繁缕饮得有些醉,两颊红红的,侧身蜷缩伏在卫衣的手臂上就睡着了,像小孩子一样。
卫衣只得一手展开被子给她盖上,又轻轻给繁缕掖好被子,将她的头发松松散开,软软的发丝贴着脸颊,松了松领口处,让她睡着舒服些。
她侧颜看去,下颌额角的弧度柔和微钝,没有任何攻击力的样子,很容易让人卸下心房。
“大人。”
陆午站在槅窗外,卫衣看向他,才拱手道:“督主,属下有要事禀报。”
卫衣点了点头,示意他莫要出声,轻轻把手臂从繁缕的脖颈下动作柔缓的撤出来,陆午何曾看过督主这幅温柔的样子,只觉是见了鬼了,使劲眨了眨眼。
卫衣放下大红棉缎厚帘,因怕打扰到繁缕,便叫陆午出来到廊下说,冲他招了招手道:“出来说。”说着,抬脚就往外面去。
外面多冷啊,陆午心里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热茶,无奈的跟着卫衣走了出来,迎面而来的就是风雪拍打。
风雪迢迢,飘摇落满了整个锦绣长安,皓月映白雪,无需灯火,天地便明亮雪白一片,只有花枝扶影。
陆午与督主同站在廊下,这宅子的确是处不可多得的好景致。
“杨大人参了大人一本,又要联名上书言西厂扰民心惶惶,令朝野上下动荡不堪,要求撤除西厂,并查办督主。”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卫衣并没有表现的很生气,反而连道了几句有意思。
陆午垂眸不语。
大人继而道:“既然杨大人愿意以身殉法,咱们也不能阻拦不是。”
雪夜深深,明月来相照,卫衣双手笼着厚绒袖子,眉眼清晰又温和,菱形的唇被冻的有些发白,他依旧笑眯眯地说:“听说杨大人十分敬仰前朝名臣范以良,不如本座助他一臂之力好了。”
范以良一生忧国忧民,清正廉洁,也除掉不少奸臣邪佞,鞠躬尽瘁,死而後已。
陆午心下有些同情杨大人,怎麽说也是位好官,可偏偏要与督主做对,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陆午又说起确认了前朝余孽的存在,不过其姑姑嫁给了朝臣魏长恭,已经被下令处死,而其意图策反魏长恭,这是个机敏之辈。
陆午最後问道:“大人,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既然是前朝皇族,又是魏长恭的夫人,那无论是余孽,还是包庇余孽的人,就更该死了。”卫衣的声音又轻又柔,好像他所说的,不过是今天吃了什麽一样简单。
对於西厂来说,一条人命又算得了什麽,还不如想想午膳吃什麽来的实际。
陆午闭紧了嘴不说话,廊檐下的卫衣长身玉立,虽然没有皇室宗亲的威仪棣棣,但也算是风姿绰约的。
“你退下吧。”
一早起来,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外面还有冷冷的风声,侍女端着热水进来,请繁缕梳洗着装。
繁缕坐了起来,木盆就呈在身前,轻轻敛起水洗脸,神清气爽,随即又有侍女递上干帕子,她心想,这排场也是够大的。
卫衣进来,身着一领鸦青色偏襟直裰,外着了佛头青素面杭绸大氅,语气平平道:“醒了?”
“嗯,醒了。”繁缕看他面无表情,全无昨日的温柔和煦,心里忐忑,难道昨晚自己说了什麽不该说的话。
卫衣心中莞尔,故意淡淡道:“你还记得昨夜都说过什麽吗?”
“那个,昨晚我都不记得了。”繁缕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坐在炕上捧着帕子轻轻捂着脸,大人的脸色看起来不咋好呢。
她眼神飘忽不定,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怯生生地道:“大人,可是奴婢说了什麽逾越的话,那个酒後失言,不能当真的。”
“噢,这样啊。”卫衣似笑非笑的,淡淡斜睨了她一眼,转过身不说话出去了。
等繁缕收拾得当,卫衣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冬日暖阳,落在身上倒也暖和。
“朝食出去吃吗?”卫衣认为既然带她出来了,就不应当缩在这个小宅子里,多嚐一嚐外面的东西才对。
显然,繁缕也是这麽想的,只不过有些犹豫:“可是大人,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了?”
繁缕觉得他们应该抓紧回宫去才对,卫衣若不是要在西厂还有一堆事务要处理,就算给女医馆那边告个信,直接带她出来玩两天也不成事。
甚至有些可惜时间太短,他温煦道:“无事,不用着急。”
山竹指着街上的一家早点铺子道:“大人,这家的馄饨做得特别好。”他们经常奉命出宫办事,许多时候就直接在外面吃了,所以也比较了解。
“那就这里了。”
这馄饨铺子里热热闹闹的,生意兴隆,不过繁缕等人来的还算早,有坐着的地方,都是小本生意,铺子里摆了几条凳子和四张桌子。
“老板,来三碗馄饨。”
“老爷,夫人,您们还要吃别的吗,这里的肉烧饼也很好吃。”山竹已经起身打算去买了。
繁缕笑眯眯的点头应道:“好啊。”
山竹拿了五个肉烧饼回来,一看肉馅就很足,闻着一股香味,繁缕食欲颇佳,接过肉烧饼一口咬了上去,浓香的肉馅和面饼层叠有致。
“嗯,真的很好吃。”繁缕竭力点头,毫不吝啬地大赞道。
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傻孩子。”
“嗯?”繁缕疑惑的抬眸,却见督主不苟言笑的模样。
卫衣连连催促道:“吃吧。”
繁缕才低下头,就听见轻轻地一声嗤笑:“真傻。”
繁缕重新抬起头,努力咽下口中的肉饼,见卫衣抿着唇,面色淡淡,并不像说过话的样子,只不过看到她抬起头有些奇怪,略蹙眉仿佛在问她怎麽了。
“大人,”她看着督主的眼睛,轻声问道:“您方才是说话了吗?”
卫衣缓缓吃了一颗虾仁馄饨,甚是斯文,随即嘴角上扬,温柔道:“没有啊,怎麽了?”说完,便略带不解的看着她。
繁缕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迟疑的看了看周围,仍旧一片喧杂吵闹之声,随即缓缓点头道:“噢,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卫衣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嗯,那就快吃吧,一会就回去了。”
山竹抽了抽嘴角,他分明听见就是督主说的,居然还一本正经的骗夫人没说。
不过,夫人这麽就被骗了,确实,是有点傻。
吃完了一碗馄饨,再加上一个肉烧饼後,这大概是繁缕最舒服的一次朝食了,卫衣并不多耽搁,起身道:“山竹,走。”
山竹低头道:“是,大人。夫人,请上车。”繁缕依言提裙上了马车,纵有些依依不舍,也只能回去了。
卫衣没有回西厂,而是进宫後直接去面圣,他还有事情尚未解决。
第39章 除夕
回到宫里, 外面白雪皑皑, 卫衣裹着厚厚的大氅走在廊下, 突然廊外一阵冷风吹来, 碎雪打在脸上, 让卫衣感觉似乎回到了当年。
那时他还只是个没品阶的小太监, 先帝爷伟岸挺拔, 还没有碰见师父,大冷的雪天,被人支使来擦这片走廊, 他穿的单薄又只能用冷水,手冻得裂了口子。
仅仅因为擦地时,不小心碰了一下宠妃的裙角, 便被那个嫔妃的婢女用脚把手差点踩废, 又被拉去夹指棍,他疼得哭嚎痛楚, 她们笑的却那样开心的样子。
那样钻心的疼, 十指连心, 他当时痛极了, 不停的求饶, 不停的求, 可是没有一个人敢替他求情。
後来他又染了风寒,病痛的快要死了,可是他不甘心, 他想好好的活着, 他不甘心。
而今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个宠妃,终於在争宠中落败,被打入冷宫,兴许活着,也兴许死了。
前几年的时候从冷宫来跑出来一次过,冲撞了当时才入宫不久的庄嫔,被人打了一顿扔回冷宫去了。
而她的婢女,被人用棍子打烂了双手,然後送去了辛者库做活。
卫衣讨厌一个人,从来不会把那个人折腾死了,而是让他知道什麽叫活受罪。
现在他的手干净白皙,连一点茧子都没有,只不过上面的伤疤,都是一点点用人血“洗”干净的。
这些年在这皇宫里摸爬滚打,他坐在椅子上抱着紫铜暖炉,想起那些年他还受过的许多羞辱,一个去了势的阉人,还能喜欢些什麽。
财帛动人心,可是那些银钱对於他来说,还不如石头值钱,他有权有势,寻求的是活得比所有人都要好。
宫里是个磨练人心的地方,高傲的人学会圆滑,倔强的人学会服软,心软的人学会无情,这是磨砺人心的地狱。
而庄嫔,似乎也学会收敛了,多半是卢国公府准备送新人进来了。
到御书房去面见陛下,卫衣自然不是去喊冤叫屈的,在该喊冤的人面前喊冤,在该奉承的人面前奉承。
整整两个时辰,卫衣才从御书房出来,最後的结果如何不得而知,回到西厂的督主大人神清气爽。
後来的日子里,繁缕只是与卫衣亲近了许多,她隐隐知道,没有什麽好是平白无故的。
更何况是督主这样的人呢,繁缕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现在尚且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唯有回避,走一步看一步。
不过督主对她好,她自然是应当有所反馈的,当下的问题不是对督主与她之间的关系,而是她何以报之。
督主这个人,不缺银不缺衣,富贵权势握在手,繁缕绞尽脑汁,百般钻研。
窗外小平子和小欢子细声说话,“又到腊八了。”
“可不是,又能喝腊八粥了,甜滋滋的,又暖和好喝。”
听见小欢子和小平子说话,中间提起腊八节,忽然灵机一动,她可以给督主亲手做一次腊八粥啊。
腊八节这一天,繁缕一大清早起来,到厨房借了炉灶,厨房的人自然是无不应承的,她想亲手熬了一锅腊八粥,不过这是第一次做,她记得娘亲活着的时候常常在这一天,准备了桂圆花生红枣等。
然後在厨房细细熬一锅浓香的粥,整个屋子散发着暖暖的气息,她的那一碗总是会被加上一勺厚厚的雪糖,香香甜甜的。
娘坐在对面笑看着她和爹吃,时不时问一句够不够,她明明吃的撑了,却还是说没吃够。
娘亲笑着刮她的鼻子,说她是小馋猫。
可是这样好的娘亲,却没有了,繁缕沉浸在回忆中,直到粥香飘到鼻尖将她唤醒。
帮忙烧火的小太监道:“夫人,粥已经好了。”
“好,嗯,可以了,熄火吧。”
正当繁缕提着食盒,打算敲门的时候,房门便从里面打开了,卫衣看见她在门口後,怔了怔,问道:“繁缕,有何事?”
“多谢大人近日来的照顾,这盅腊八粥聊表谢意。”繁缕提了提手中的食盒给他看,卫衣挑眉,打开房门一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将人让了进来。
卫衣才想起今天已经是腊八了,往年他自己一个人住,也不注重什麽年节,毕竟没有家人,也不需要什麽祝福和吉利了。
“既然如此,就进来吧。”卫衣转身进去,繁缕跟在後面。
等卫衣将食盒放在桌子上,繁缕打开盖子,从里面端出一只绿釉彩青花盅,热乎乎的腊八粥散发出香甜的味道。
“督主,您嚐嚐。”繁缕殷勤道。
“这里面加了糖?”卫衣感觉到了舌尖丝丝甜意,心中对繁缕更是多了喜意,心中有愉悦溢出,一口一口的慢慢吃着,眼睛却弯成了弯月。
“嗯,听说督主喜甜,又看厨房有,我就加了一些糖,不知督主觉得如何?”繁缕声调微扬,唇角翘起,有点小小的得意。
“真好吃,很好吃。”入宫十多年,他堂堂西厂督主什麽山珍海味,翠饵佳肴没有吃过嚐过,却没有哪一碗腊八粥比得上这一碗。
“那便好了,本还担心督主不喜欢的。”繁缕眉眼带笑,秀美天成。
除夕夜,卫衣往年不用到御前的时候,都是早早歇息了,偏生今年这炮竹从暮色四合之时就连绵不断,一声接一声,想睡也睡不着。
他想了想,吩咐道:“去请夫人来。”
小平子放下手中的火烛,点头应是。
繁缕穿着崭新的鹅黄色的宫装绣袄,浓密的秀发上簪了朵红绢花,宫里过年的时候,都是可以准许宫女们打扮一下的。
她进来後,站在那里笑盈盈的问:“大人,一起守岁吗?”
卫衣心里一暖,这麽多年了,每一个除夕,他都是自己在这个冷冰冰的西厂一个人过的。
“对啊,过来吧。”卫衣点了点头。
繁缕没有客气,直接脱鞋上炕,盘腿坐下,冲外面问道:“有红纸和剪刀吗?”
小平子在外间应道:“有有,小的去拿。”
接下来的时间里,繁缕坐在热腾腾的炕上,拿剪刀剪了几个窗花的样子,在她的家乡,每年一到过年的时节就特别的热闹,尤其是娘亲还在世的时候。
“想不到你还会剪这个。”
卫衣拿着窗花在手里映着烛光看,是喜鹊登梅图,尖嘴翘头的小喜鹊,红艳艳的颤立在纤细的枝头。
繁缕有些得意的摆弄着手里的剪刀,嘴里谦虚着说:“好久没剪了,都手生了。”
最後满地红纸屑,繁缕的衣裙上也沾了星星点点,卫衣看着那一遝红窗纸,吩咐道:“来人,把这些都贴上去。”
“真的贴啊,大人不嫌弃我的手艺,咱们把这张贴在门上吧。”繁缕拿着手里的窗纸笑嘻嘻地左看右看,这是唯一一张她觉得最好的。
卫衣这时候很温柔,道:“不嫌弃。”
小太监们和浆糊贴窗花,热热闹闹的,卫衣此时竟然也不觉得讨厌过年了,大概是因为今年格外的不一样。
“大人,您来写副对联,咱们贴到门上去。”
“写什麽?”
33/66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