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洞的甬道只有微弱的光辉,桐妃亦步亦趋的跟在侍卫统领後面,清平跟在後面,繁缕与她手拉手,另一只手摸着粗糙的墙壁往前走,鼻尖也是潮呼呼的味道。
走了近乎小半个时辰,也不知道有多远,偶尔还能感觉到隐约从头顶上有喊杀声,繁缕一步都不敢落下,连出气都不敢太大。
清平先摸索着一步步上去,另一只手来拉着桐妃,说:“娘娘,快出来。”繁缕在後面扶着,以防娘娘脚滑。
终於,三个女子气喘吁吁的从地下出来了,这里看上去是一所破落的宅院,外面的天色已经黯淡了,星子沉寂,月色也晦暗起来,她们不知道现在身处何方,只静悄悄的,重重皇城隔绝了所有的声音。
侍卫统领看她们着急,催促道:“娘娘,快走,时间耽搁不得了,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一行人趁着浓墨般的夜色,一气跑到了西角门的巷子里,停着辆寻常稍有钱些的人家都不会坐的马车。
很简朴的马车,里面除了木板搭成的座椅,其他什麽都没有,连靠垫也没有,只有一层布盖着硬硬的座子,一个车夫正等在那里。
桐妃被扶着上了马车,依旧剧烈的喘息着,等平复下来後,蹙眉问道:“这要怎麽出去?”
“娘娘无需担心,在马车里好好待着就行,不要出声。”禁军统领叮嘱道。
“好。”桐妃缩回了马车里,繁缕与清平面面相觑,清平看着自家娘娘,问道:“娘娘,您怎麽样了?”
桐妃慢慢平复下来剧烈的喘息,坐在马车里,摇着头说:“不行,腿软得一点劲都用不上。”
“奴婢可以给娘娘揉捏一下,应该会恢复的快一些。”繁缕道。
桐妃发丝淩乱,点头的时候散落头发也跟着晃动,说:“好。”
繁缕总算有了些用处,她平日里脚程也不少,比不得做主子的金贵,这时候优势倒是显现出来,三个人里她还算好一些,恢复的很快。
清平低声和桐妃说了方才的事,桐妃的脸色也沉如水色,陛下已经派人来了,皇後的人为什麽又会来呢。
桐妃伸了伸腿,点头道:“舒服多了,你们也歇一歇吧。”
繁缕的脊背靠着车壁,摇摇晃晃的马车载着她们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清平将脸埋在手臂里。
繁缕与她靠在一起,清平的身子微微轻颤着,不知是因为马车的晃动,还是在哭。
她此时才想起来,桐妃娘娘身边有两个贴身的大宫女,清平和碧秀,她都算是熟悉了。
她一向和清平接触的比较多,所以,对碧秀的印象只停留在很浅薄的面上,突然就死了,想必是让清平很伤心的。
繁缕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药箱,她很害怕,先前卫衣给她的东西就在这里面,这个很重要,不能落到别人的手中。
她得见到督主,这样想着,莫名的有些安心了,幸好督主想得周全。
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怎麽样的,夜幕深沉,桐妃突然掀起车帘,脸朝外望去,身子便僵住了,余下两人也伸头看过去,皇城的方向隐隐哄起了火光,分外明眼。
桐妃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繁缕知道那意味着什麽,皇宫恐怕已经被攻克了。
这皇城的主人,就在今夜易位,没人心里还抱有什麽奇迹出现的这种期待。
繁缕不知道,这一次究竟是福是祸,连最安全的皇宫都乱了起来,那麽,卫衣他们呢,他们是跟随陛下御驾出行的。
不过连她们都能从这混乱的宫闱中逃出来,想来督主应是安全无虞的,繁缕这样想着,便觉得安心了不少。
颠簸中谁都没有困意,繁缕怀里抱着药箱,她缩在角落里紧抿着唇。
桐妃抱着熟睡的小皇子,歪着头靠在侧壁上,自己则眯着眼,也不知是睡没睡,只是清平不敢睡的,她要照看娘娘和小主子。
整整走了一夜,乘着黑天才逃得容易,越远才越安全,繁缕起初还是清醒的,最後也支撑不住,抱着药箱睡着了。
“娘娘,暂时可以休息一下。”马车慢悠悠的停了下来,天空微微有了亮色,禁军统领在外面道。
清平撩开车帘,他们此刻正在一片树林後,边上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果然有一大滩河水流淌。
车夫是禁军统领还有另一个人轮流交替的,繁缕从马车里往外着眼一看,那人竟然是林怀。
不过林怀正在喂马,显然也没有认出她来,毕竟也许久没有见面了。
可连督主都跟着陛下去了浮云山祈福,林怀怎麽没有去呢。
皇宫乱成一团,远在浮云山祈福的卫衣等人也好不了多少,庆山王兵分两路,一路向皇城而来,另一路则直接简单粗暴的猎杀祈福的皇帝一行人。
连皇城都丢了的皇帝,还算得了什麽,倘若是他那个名望所归的四哥,庆山王兴许还要忌惮两分,可现在的这个小侄子,庆山王实在是不放在眼中的很。
时局变得太快,连卫衣都没料到,庆山王这样沉不住气,发动了政变。
他已然迫不及待,成为这王朝的君王,不能再容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
庆山王的人马抵达浮云山的时候,天际恰好亮了,晨曦带来的本应是希望,可这一天,照亮的却是绝望。
浮云山山势起伏绵长,有士兵严防把守山口,寺庙里也是守卫森严,一时半刻那些人倒也还上不来,毕竟庆山王起初为了让皇帝放松戒备,留了大半兵将没有带来。
“那人是谁?”
卫衣也走上前去看,许多人都趴在这里看,不过见他来便自发让出一地,耳边有人惊问道:“哎呀呀,他怎麽会投靠庆山王?”
是谁,卫衣紧盯着那身影,渐渐的清晰起来,忽然想起了什麽,心想真是,太冤家路窄了。
“这不是魏大人吗?”一位文官指着远处惊讶道。
“噢,听说魏夫人死後,便一直萎靡不振了,没想到啊,唉,一转眼怎麽投靠了这逆王。”
孟大人一脸的老神在在,卫衣看着他那张满是褶子的老脸想起来,西厂打探到的消息,这老家夥的家人打着回乡祭祖的名头,早早便离开了这是非之地,没有了任何後顾之忧,这些文官才是最狡猾的。
别看这些文官表面上一脸正经,私底下的闲话比西厂的情报还要细致,不过他们最大的优点就是,明明私底下还在说人小话,转过头来就在讲孔孟之道。
卫衣忽然想到了什麽,他知道了,真是周全到不能再周全,那麽还有谁呢,徐琅,孟烨,曹子初……这些人平素看起来并不打眼,而那些曾经辞官离开的人,只不过是表面上的。
第56章 奔波
在卫衣看来, 这主要还是有禄公公这个中间人的问题, 本来就没怎麽谈拢, 便急不可待的设局谋害了摄政王。
现下, 陛下只能被迫“兑现”他的承诺, 不仅是半壁江山, 而是整个王朝。
他不杀了禄公公, 难道还要容忍这个人到庆山王面前去献媚,他很乐意帮陛下一把,处理掉这个人。
他第一次跟着师父见到禄公公的时候, 他还很年轻,和福公公一左一右的,一胖一瘦, 笑眯眯的, 宫里的宫女太监都很怕他们。
那时节,他只是才跟着师父到了殿前, 诚惶诚恐, 时至今日, 仿佛转眼间, 这人就已经死在了他的手下。
卫衣抬头看向大殿里的佛像, 手拈莲花, 神情悲悯,他轻飘飘地念了一声:“罪过。”在佛门净地杀生,当然是大罪过的。
宁润已经跟着陛下离开了, 殷斯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厉害, 可惜的是,此前左淩轩并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殷斯也只带了数十人而已。
卫衣随手扯下一块幔帐,遮盖了禄公公的屍体。
再过半个时辰,山下的大军就该攻上来了,这里只有三千兵士,根本抵挡不了那几万大军。
陛下离开不久之後,便由士兵保护重要的文臣武将离开,可这离开也需要时间,还要拖上至少一天。
守山门的将军看见卫衣过来,瞥了他两眼,自己站在山上,看着山下黑压压的一片,说:“这麽多人,看来庆山王图谋已久。”
可不是,只不过是光顾着对付摄政王,忘了这边还蛰伏着一位。
“卫督主眼下怎麽看?”
卫衣叹了一口气,真是个难题,分外愁苦的揉着额头,他连兵书都没读过几本,怎麽会这麽兵对兵,将对将的单打独斗。
西边是不行了,他们只能往南退去,陛下已经由殷斯等人保护离开,他所会的,顶多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卫衣摊开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本座自身难保,将军你还来问我做什麽。”
连皇上都跑了,他们留在这里又有何益。
将军倚在树身,砸了砸嘴,皱着眉斜眼看他,问道:“卫督主不需要在陛下身边吗?”
卫衣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陛下身边自然不缺本座一个的,将军难道不知,内阁几位大人,都已经随陛下走了。”
“原来如此,唉,连百姓也顾不得了。”将军粗旷地叹了一声,皇帝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更何况命如蝼蚁的百姓。
繁缕她们一行人不知道都发生了什麽事,只是听凭马车向皇城外行驶去,载着惊惶的他们驶向未知的前路。
再不济,这里有桐妃娘娘呢,到底是有主心骨的,繁缕定了定心神,紧紧的抿着唇,低着头一切听从桐妃的安排。
“乖孩子,不要哭了。”桐妃娘娘倒是很少哄孩子的,在皇宫身边都是宫婢环绕,小殿下哭了,自然有宫人来哄。
清平说:“大概是饿了,奴婢随身还有些小零嘴,给殿下垫一垫。”
总也聊胜於无,桐妃点了点头,应允了:“也好。”
清平从荷包里掏出油纸包好的肉脯,撕了一小块喂给小殿下,小孩子得了吃的便心满意足,破涕为笑。
深秋的阳光还是很暖的,还有些绿意夹黄叶,山上尚有野花开放,田地早已被收过粮食,只一片光秃秃的田间地头,连秸秆木枝都被拢得一干二净。
马车颠得腰背酸疼,不过连细皮嫩肉的娘娘都没有叫苦,繁缕等人更是唯有忍着了。
马车上准备了干粮和水,不过干粮必然是不如寻常食物软和的,倒也能充饥,桐妃也能就着水,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繁缕有些担心留在宫里的白芷等人,除了青黛,其余的三个女孩子年纪都不大,没经历过什麽大风大浪。
清平捧着腮,看着她说:“兴许她们呆在宫里的,比咱们这些出来的更安全呢。
你想,逆王再怎麽凶横,也不可能连太医院的人都杀了吧。
更何况你们女医馆,可是地处偏僻,又都是大夫,肯定不会有事的。”
“嗯,说的也是。”繁缕也是这麽想的,所以抱了很大的希望,回去能看见完好无损的女医馆,虽然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希望都安然无恙吧。”繁缕双手合十衷心的祈盼道。
林怀看见她,好一会才认出来,实在是好几年没有看见了。
繁缕也同从前不一样了,样貌没有了从前的稚气,偏偏两个人就是说不上话。
繁缕去马车上拿干粮,林怀看见她,想打招呼,又不知道说什麽:“你……”
繁缕并不扭捏,回眸看他,落落大方道:“林大人。”
林怀看着她,又看了看在休息的桐妃娘娘和清平,对她低言道:“这时候就不要叫什麽大人了,只不过,没想到你竟然跟着桐妃娘娘?”
他以为繁缕在桐妃手下做了宫女,繁缕摇了摇头,说:“我只是恰巧在翠羽宫,又因为是医女,才会被带上的。”
“原来如此。”
繁缕当初从青黛口中知道,林怀曾多方打听她的消息。虽然没有表露什麽,心中还是尤为感激的,偏偏再次相遇,是这般境况下。
她张了张嘴,犹豫了下,才问道:“容我多问一句,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
“具体我也不清楚,统领大人说是要先到前面的镇子等候消息,倘若没有消息,也不能久留。”林怀没有保留,一股脑全都告诉了她。
“这样啊,多谢了。”繁缕很客气的道谢。
明媚娇憨的少女,与眼前温顺的女子,实在是相差已经太多,林怀从青黛口中知道,她和卫衣很好。
“你怎麽能,愿意和他在一起呢?”林怀觉得她疯了。
繁缕抬头看了看,阳光穿过松林,斑驳明透,她说:“怎地不能,我,觉得他很好。”
林怀听着她的话,抿了抿唇,说:“这一次凶险异常,更何况,他的仇家不少,你怎麽能知道,他就还能回来。”
繁缕一哽,眼角微热低下头去,她一直不敢想,林怀所说的她都知道,也正是她所日夜担忧的。
“不多说了,我得回娘娘身边了。”繁缕抱着怀里的竹篮子,手指握紧了竹篮边上,几张大饼严严实实的包裹在里面,还有两只水囊。
林怀出声叫住她:“繁缕。”
繁缕站定,回头看他,说:“过去的事情,林大哥不必挂怀了,想必这次过後,倘若无事,林大哥你必然是要加官进爵的。”
林怀看着她,没说什麽话,最後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你不明白。”
繁缕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当然不知道,对於男子来说,未能保护自己喜欢的女子,这是不可忘记的遗憾,更何况,林怀还有了“弥补”的机会呢。
林怀觉得她傻,即便卫衣活下来了,那又如何,陛下已经可以开始摒弃他了,有朝一日,卫衣的下场必然不会很好。
他们那样的人,又会有什麽好结果。
在他们眼中,不论如何,卫衣,必须死。
因为,陛下开始掌权,他们这些曾经耀武扬威权力过大的人,都是留不得的。
繁缕快步往桐妃那里走,脚下踩着厚厚的的松针层,一脚深一脚浅的,怀着满腔的郁郁。
卫衣待她这样好,可别人不知道,人人都以为他暴虐无道,繁缕垂下眼,她想哭。
她满心满怀的担忧,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林怀今天的话,触发了她不敢去想的地方。
如果有不好的消息,她还活得下去吗,督主让她为了自保舍弃他,她不知道自己会怎麽选择,独个活着也没什麽意义。
人人都盼望他死去,唯有她希冀他活着。
真是孤独,督主也很孤独,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指尖有些粗糙,带着一点凉意。
阳光明媚,落於眉间,这秋风却带着寒意萧萧。
她的手掌上横着长长的口子,是之前栽了划在石头上,动一动都很疼,只是用药匆匆抹了一点,扯了手帕层层裹上。
现在不是娇气的时候,能活命就很不错了,繁缕摸着手掌上的伤,又握紧了掌心,疼得鲜明。
“繁缕,拿回来了?”清平站了起来,伸手扶了她一把。
繁缕将篮子放了下来,递给她说:“嗯,拿来了,快吃吧,过会还要赶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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