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夹紧马腹正要提速, 不久前吞服下的魔丹却在此刻作祟。
骤然撕裂的剧痛让寂珩玉骤然一白,血色瞬间抽离, 绞碎的气息让他难以稳定身形, 身体似猛然中剑的大雁般从马背跌落。
御雪速如流星,俯冲而下, 及时接住他, 稳稳停在深山当中的梧桐林内。
寂珩玉滚落到地面, 双手撑地, 后背紧弓, 呕出一口乌血。
扣进地面的一双手青筋暴起, 清晰看到皮下的红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 浮现。
寂珩玉用力扣住手腕, 喘息声渐重。
业障与魔气难以调和,两股狞煞气于丹田互相冲撞, 如水火互不相容。
障纹迅速爬满他整个身躯, 黑红相间的纹路犹如蜈蚣般占据他的脖颈与脸颊,一双眼烧红, 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清俊温润,面色作狞, 凶戾而又扭曲。
痛苦是必经之路。
在选择杀死厌惊楼,夺取他的魔丹以压制业障的时候, 他就做好了承担这一切的准备。
结果无非是两个。
要么他成功;要么是他被业障和魔气一同反噬,堕入无想道, 成为无念无想,不人不鬼的怪物。
寂珩玉从不认为自己会输,即便现在理智尽失,他也不认为自己会输。
他滚进泥尘里,红衣滚满大片灰尘。
头顶高长茂密的梧桐林像是四面八方延伸而来的荆棘,荆棘里生长着一张张被他杀死的,或者是想要杀死他的魔物邪祟。
它们粲粲怪笑着,飘荡的树枝蜕为尖利的爪牙,妄图夺取他这具身躯。
“滚——!”
“滚开!!!”
[寂珩玉,与其苦苦挣扎,何不堕入炼狱,与吾等同坠修罗道。]
这是心魔。
厌惊楼的魔丹让他产生了心魔。
“我已身处修罗,何须再渡修罗道。”
夜风撕扯开他急促地喘息,寂珩玉跌撞着从地面爬起,玉骨扇脱手,只听几声尖涩的树干断裂之音,身周一圈的梧桐木懒腰截断,刹那尘土飞扬,他佝偻脊背立在喧扬的沙尘当中,眼中只剩茫茫空洞。
寂珩玉烦躁这些声音。
自业障产生以来,它们无时无刻不骚扰着它,即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也想拉着他一同坠离。
可他是寂珩玉。
便是要成魔,也是他自甘自愿,何必听这些看不见的魔物差遣?
怒意滚攒在胸口,他呼吸凌乱,挥剑乱砍,过度的使用灵力已经让他处于崩溃边缘。
偶尔剑风会回旋落在他身上,割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然而寂珩玉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就像是不可控的狂风,疯狂摧毁着周遭的一切。
寂无以自身之力在灵台中与之相抵,可是光凭他一人之力,只能堪堪阻拦一股气息,更何况他是邪魂,这样下去早晚会被魔气同化,一同噬主,偏生寂寻不知所踪,让他应付的极为艰难。
忽然,寂珩玉在迷沙尽头看到一道身影。
黑色的,修长的,像他又不似他。
在这邪祟乱舞的灰烬中,属这道影子清亮。
寂珩玉死死盯着,似乎找到些许残存的理智。
寂无大喜,分神抽出去一缕神识,入侵到对方脑中,与之交谈:[寂寻你快回来!只要忍过业火交融,此后主人就可平安无事了!]
这颗魔丹会共噬业障,只要忍耐过这一时,日后非但不必再受业障袭扰,甚至能将业火化为己用,即便到了以后的天罚日,也不用再担心心脉入魔。
只要寂寻回来,共同压制,以寂珩玉的修为,定然能平安度过。
然而寂无很快发现了反常。
寂寻像是成为了完全无关紧要的人,他冷漠的表情挂着颇为陌生的神情,让寂无心里一个咯噔。
[寂寻,你听没听到我说话啊?]
寂寻强行将寂无逼出意识,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而后掌心燃光,直击寂珩玉命脉。
寂珩玉并未躲避,显然还没有完全地摆脱心魔所控。
寂无当即顾不得其他,红影冲出寂珩玉体内,化作人形接下这一掌。
光凭这一击,寂无就能看出来寂寻不是玩笑,而是真的下了死手。
他眼中愕然来不及收回,控制不住地对他嘶喊,“寂寻!你这是发的什么疯?!”
寂寻不语,只是回手后撤两步。
他冷生生凝视着寂珩玉,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寂无挡在寂珩玉前面,三人站成一条支线,互相胶着,谁也不肯让,一片残垣当中,场面极其危殆。
终于,寂珩玉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辨认出来者何人,喉间溢出来一声甚为低浅的哼笑,在这样阴潮的浓夜中听来尤为刺耳。
寂珩玉缓缓抬起睫毛,猩红眸光中似有嘲讽,“寂寻,你想弑主?”
“是又如何?”
“我与桑离成亲,你心有不甘?”
“一直。”
一直。
当真是个好回答。
寂珩玉忍不住想拍手叫好。
他从未信任过寂寻,就连寂无都持有着怀疑。寂珩玉深知自己品性不堪,便是从他身上抽离出来的魂魄,所化成的另一个自己,也一定是沾满污秽的。
寂珩玉留着他,是想看看他当真如表面这般顺从,还是会有朝一日露出獠牙,杀他一个出其不意。
果不其然,他从未信错过自己。
奸诈,阴险,善妒。
这是寂寻,也是寂珩玉。
“可惜了。”寂珩玉闭了闭眼,言语间感慨之意犹如可惜,奈何情绪中没有丝毫不舍,“在我这万千分/身当中,我对你最为中意。”
寂珩玉因为微小的错误杀死过寂无多次,却始终留着寂寻。
因为他聪明,冷静,知大体,懂进退,不失理智又不乏手段狠辣。
寂珩玉重新睁眼看过去,“可你一个傀,用什么和我争?”
寂寻掌心贴向胸膛,冰冷的身躯包裹着那颗跳动着的,滚烫的心。
他字字冷清——
“有心者是主;无心者为傀。”
话音落地,寂珩玉的眼中失去了一切,包括那抹似有若无的讽刺。
他只是冷漠地与傀身对视,在这样的沉肃当中,就连心潮激涌的业火都跟着消减。
短暂的愤懑过后,寂珩玉突然想放声大笑,笑他天真,笑他飞蛾扑火。
可是他了解寂寻的品性,他明知是输,却偏生来了,不是真的想要从他这里讨个什么所以然来,是想试他对桑离的那份情谊,能否承得起这颗心的重量。
就像他从未相信过寂寻一样,寂寻也从来不信任他。
是啊,一个在海牢里长大的夔蛇,天生的冷情冷肺,怎会真的对人付诸真心。
可寂珩玉偏偏是认真的。
他更没有必要向一个傀儡解释——世间真心无须试探,若要辜负,又何须在这一朝一夕。
“寂珩玉,我是你,你该了解自己,即便是我真的想要放手,也不会选择安静的方式,那向来不是你的作风,更不是我的性格。”
赢,或是死。
他们的人生中,不会再有第三种可能。
从桑离说出[那你就只能做我的寂珩玉了。]那句话起,寂寻就明白他注定成为不了寂珩玉。他拿着主人的心,用着主人的相,假借着他的名义,想要与她三拜天地。
自古喜鸟成一对,他生不出羽翼,只能做旁人羽翼下的那道阴影。
以前,寂寻从未因自己不是人而可悲过,然而在拥有这颗心后的每一天,它的每一次跳动都提醒着他,这一生他注定遗憾。
“好。”寂珩玉看懂他神色间的决绝,玉扇成刃,说,“我成全你。”
寂无还没有分析出个所以然,就见两人拔刀相向。
他看了看寂珩玉又看了看寂寻,急得一拍大腿,“不是!好端端的你们这是做什么?!”
“主人你业火未熄,魔气作祟,寂寻你此番出手摆明是不让我们所有人好过!”寂无脸色崩碎,“即便你真的杀了主人,你就能活吗?!”
寂寻和他都是寂珩玉的分魂,就连这具身体都是用他的鳞血所制而成。
一旦寂珩玉死去,他们也会跟着消离,重新化为天地间的一缕邪煞气,无知无觉,永恒飘荡在这岁月之中。
寂无越发觉得寂寻脑子不清醒。
主人明明都打消了处置他的念头,让他好生活过七年,他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偏要在这紧要关头找事!
“寂寻,你住手听到没有!!”
寂无拼死上去阻拦,结果好死不死挡在两人中间,被寂珩玉的剑和寂寻的术光捅了个对穿。
两人视他为空物,朝后撤开又继续扭打在一起。
天崩石裂,梧桐倾动,场面恐怖比和厌惊楼交手时更甚。
寂无尝试几番无果之后,眉头死死凝缠在一起。
显然自己与自己的争斗引得业障迅生,他长发全白,凌乱散在红衣上,业纹的颜色也随之加深,持续下去,只会心脉吞噬,走火入魔。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这样下去了。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一个人能阻止得了他们。
在真相曝光会被寂珩玉再次处置和阻止寂珩玉走火入魔之间,寂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寂无身影掠火,转瞬间便移至朝凰树。
他们三人不分你我,即便只有寂珩玉一个人拥有入门禁令,他和寂寻也都能无阻通过。
寂无顺利进入树穴,化作一缕气息绕开灵族,直闯桑离所住的小院。
房内。
她躺在红鸾榻酣睡着,微小的动静只是引桑离皱了皱眉,却并未完全睁开眼。
寂寻当即也顾不得起来,近乎粗暴地推了推她:“小狐狸,醒醒!”他接连叫了好几声,眉眼间满是急色。
桑离睡得正香,断断续续的呼唤逐渐让她清醒。
眯了眯眼,惺忪间对上双熟悉的眉眼,眉心紧皱着,似乎是操心着什么。
桑离条件反射地伸手抚平他那两道褶痕,翻了个身嘟囔:“你回来了。”
她的触摸让寂无先是一愣,旋即甩去脑海中的那点异常,着重语气:“小狐狸你看清楚,我不是寂珩玉!”
嗯?
不是寂珩玉??
桑离猛地打了个激灵,困蒙的识海陡然清醒。
她瞬间从床上起身,脸上倦意不见,瞪大眼睛看着来人。
红衣黑发,面容无二。
不是寂珩玉?
桑离对着他上下打量,迟迟没有从惊愕中走出来。
这事儿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寂无还挂念着梧桐林中相纠相缠的两个人,他能从自身感受到的,寂珩玉如今正处于失控边缘,若不加以阻挠,最终的下场便是走火入魔。
“我是寂无,由寂珩玉心头血所化的傀人。”寂无拉扯起桑离,生怕她瞧不起自己,甚至迫切地解释一句,“和厌惊楼那厮的低等傀儡不同,我们算得上是主人的另一个自己。”
桑离被他生拉硬拽着下床,思绪差点转不过来弯。
她尝试理解:“分/身?”
寂无还操心那头的情况,没工夫解释,敷衍地点点头:“啊对,你也可以这样想。”
桑离一双眼珠子瞪更大了。
她边跟着寂无走,边梗起脖颈盯着寂无那张脸。
侧颜弧度分明,睫似鸦羽,在眼下蒙有层青影。
并无二致的面容,细看之下却也能端出几分不同。譬如他神色间的意气风发,那是寂珩玉绝对不会流露出来的神情。包括钳制住她的力度,太深了些。
桑离不由得朝那里一瞥,余光顺势扫过光/裸的脚踝。
她尝试挣扎一番,“我没穿鞋。”
“别穿了,我抱你走。”
说着,寂无像是扛麻袋似的,拦腰把她扛在了肩膀上。
桑离:“……”
他肩膀上的骨头硌得人难受,桑离忍耐半天实在忍不了,发狠拍拍他的后背,“难受,你放我下来。”
寂无也不知道她在难受个什么劲儿,不耐烦地说了句麻烦,然后由扛着改为背着。
罢了腾空而起,带着桑离冲出凤凰坞。
飞得很快,乱风迷眼,桑离环住寂无脖颈不敢松手,貌似是感受到了她的不适,寂无适当放慢了速度。
桑离松了口气,问:“我想起来,上次和我相见的傀人,是不是你?”
那应该还是在花山城任务结束的时候,寂珩玉承认和她待在一起的是傀人。
只不过在这样的世界里,这样的事情过于稀松平常,所以她也没有过于好奇。
“那是寂寻。”
“寂寻?”桑离顿了下,“那你叫什么?”
“寂无。”
寂寻,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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