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朔风
渔阳,南山演武场。
几月不见银楼,他冷峻的气质褪去大半,虽然肤色黑了些,却阳刚许多。
瑶华和叶临风突然到来,他十分欣喜,禀道,“公主,按您指示,属下挑选勇猛有力之人编入队伍,其中不乏身怀技艺之人、江湖人士。"
“这些人心性如何?”
“很讲义气,公主礼遇他们,他们也知恩图报。”
演武场中,黑色戎装的士兵正在操练,动作整齐,孔武有力。
瑶华颔首微笑,“赤诚以待方能同心,但也要树立权威令其敬服。银楼,今后朔风只须听我和卫王之令,命他们勤加操练,待上了战场建功立业,在我的扶持下,封侯挂印也不是甚么难事。”
三人登上观武台,银楼挥动令旗,令士兵列阵。
士兵各就各位,步兵、轻骑兵、战车协同配合,并战并前。
叶临风一眼看出这是遏制骑兵的车阵,抚掌叹道,“瑶华,你从何处想来?”
瑶华粲然一笑,“临风,你身为大将军,也该好好操练赤羽军,不然遇见了朔风这样的队伍如何是好?”
叶临风的脸色瞬间一沉,回过头,定定望着她,“我永远不会与你为敌。”
他严肃的神态使得瑶华一怔,环视台下的士兵,他们一个个英勇无畏,日后要为梁国征天下。但他们绝大部分是齐人,让他们屠戮同族?和叶临风统帅的赤羽军拼个你死我活?
她的心一颤,打了个寒噤,回眸道,“临风,你说的对,我不会与赤羽军为敌,更不会与你为敌。”
叶临风在心底轻叹,她和梁帝相知相许,梁帝欲统天下,岂能因一人而驻足不前?他望着她,目光一片赤诚,低声道,“瑶华,陛下他先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的母后。你可还记得觉远寺的智旭方丈所说,须顺心而行?你不用顾虑我,若有一日大齐与梁国开战,我惟有死而后已,但你一定会平安无事。”
若此身为平民百姓,深宫禁苑里谁当皇帝、谁赢谁输又有何分别?可他们偏偏是天家人。
瑶华静默片刻,怅然道,“临风,可惜你不是储君,否则便登基为帝,我必请萧衍容下大齐。”
叶临风陡然一惊,幸好身旁只有银楼。
银楼似未听到他们的交谈,神色自若,走到观武台的另一侧,专注地盯着台下。
“瑶华,此话不得乱说!他再不济,也是你的父皇。”
瑶华讥讽地笑了笑,望着他片刻,认真问,“临风,你对皇位可有兴趣?”
“从未有过。”
“父皇肆意享乐,大齐上养尊取优、习于骄奢,下贪官污吏横行、民穷财尽。我私下同户部何尚书了解过,国库空虚,已快支撑不住,若再次开战,大齐根本不是梁国的对手。但此时若出现中兴之主,力挽狂澜,大齐未必不能延续下去。临风,你虽年少,但下决心做这个中兴之主的话,我相信你能做到。”
中兴之主?
叶临风听得呆了。
她竟如此相信他,愿以皇位相许!这份信任超越了男女情爱,也超越了血缘亲情。这份心意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极致诱惑,也使得他心荡神摇。
但他沉溺一瞬就恢复了清明,他有自己的坚持和信念,虽九死而无悔。
“瑶华,你助梁帝很轻松么?我怎能再费你的心力?陛下虽昏庸,但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他对卫王府恩义有加,我身为臣子,也只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瑶华,这是我的为臣之道。大齐文人风骨犹存,忠臣义士众多,还未到篡位谋权之时。如果真的到了不得不为的那一日,我虽珍视清誉名节,也能舍弃个人的名声,放弃秉持的信念,为天下而夺权,为正义而谋反,换取一个清平天下!”
他平素如春风的面容庄重严肃,顾盼多情的双眼敛去了笑意,话语掷地有声。
他尚年少,却有铮铮傲骨。
瑶华一直视他为未长大的弟弟,此时方觉得他成熟许多,生出了敬意,也为他骄傲。
“临风,父皇害死了母后,我必要替她讨回公道,但大齐是大齐,我会同你一起守护。”
两人相视而笑,他们有知己的情谊,也有亲情的依存,已是难得。
虽万般不舍,用过午膳,瑶华同他们辞行。
一路疾驰,星夜兼程,回宫已是傍晚时分。
她命宫人勿惊动陛下,先入兰汤沐浴,洗去一路的风尘与疲倦。出浴后,软软地倚在凤榻上,想要等萧衍回来,却实在累极,很快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深夜,白玉宫灯散出晕黄恬静的柔光。
萧衍就在她身旁安睡。
她的目光在他的面容上流连,眼前浮现出他温柔的笑意,心头便软了,向他身旁靠了靠。
刚触碰到他,萧衍蓦然睁眼,含笑望着她。
瑶华惊道,“你要吓死我么?”
“是你突然凑过来,瑶华,你想做什么?”他低低地笑。
“不做什么,你回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萧衍将她揽进怀里,轻柔摩挲她的脸颊,爱怜无限,“睡够了么?瑶华,你走了好几日了,和小王爷相处得如何?”
瑶华沉默了片刻,蜷伏在他怀中,将西华山上的事缓缓道来。
萧衍越听越心惊,托起她的脸庞,她漆黑的眸光沉静如水,并未有一丝波澜。
她骑行千里,只为寻求母后薨逝的真相,这一路上她的内心必是煎熬恐惧。
十八年了,终由忠仆守住当年的真相,告知明德皇后的亲女。原来瑶华自幼去往天阙竟是如此缘由,可天阙为何会插手皇室私事?
萧衍暗生疑虑,但不愿再增加她的负累,遂隐于心底不提。
他心疼她这一路的奔波辛苦,更怜惜她的惨痛身世,俯下身轻柔地亲吻她,给她最真切的抚慰。
“幸好真相并未被掩埋,瑶华,此事不必急,你总能为你的母后报仇,我会支持你。”
瑶华望着芙蓉帐顶的水晶珠串,想到昭阳殿内精美珍贵的鲛绡宝罗帐。美轮美奂的昭阳殿犹如一座巨大的金丝笼,困住了母后,不知她最后的日子是何等的冰冷绝望。
她幽深的眸中划过灼亮厉色,冷言道, “父皇辜负了母后,只为他的皇位安稳。他最看重他的皇位,终有一日,我会将他从龙椅上拉下来!”
萧衍环住她,温声赞许,“好,这可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只要你想,玄甲军随时为你出兵。”
他丰神俊秀的脸庞迫得近,目光熠熠,温热的气息拂来,赶走了瑶华心中的阴霾。
她柔婉地笑了,环住他的腰间,语带戏虐,“难道你要做那昏庸的君王,冲冠一怒只为红颜?”
萧衍抬起手指仔细临摹她秀美的轮廓,语声缠绵,“你是我挚爱的珍宝,为你做甚么我都愿意。要不我先偷偷潜入紫薇城,将你父皇的胡子眉毛全拔了,替你出口气?”
瑶华开始还认真聆听,听到后一句,忍不住笑着推他,嗔道,“又打趣我!”
萧衍紧紧攥住她的手,又俯下身去,将要触到她洁若皎月的脸庞时,轻柔笑道,“你让我去我就去,瑶华,普天之下,也只有你遣得动我。”
瑶华摇了摇头,回望着他,眼里闪烁着喜悦明朗的倾慕,“你是天子,怎能做此孟浪之事?待哪一日,你将玄甲军任我调遣就可以啦。”
萧衍笑如清风明月,“我说过要和你一同行至峰顶,我的大军当然也由你调遣。”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燕亡
元熙三年六月十八日,梁国右将军霍瞻率玄甲军二十万至大都,再度北上。
燕国骑兵战斗力极强,装备精良、行动迅捷,配以最快的战马,最利的弯刀,所向披靡。
但玄甲军依靠车辆自环为营,再用强弓硬弩射杀燕国骑兵。大军军令严整,士兵在面对燕国骑兵冲锋时毫不退缩,视死如归。精锐骑兵并不弱于燕军,步兵、弓兵、骑兵协同配合,迫得燕军节节溃败,直打到了燕国陪都大定府城外。
燕国皇帝慕容珏眼看大定府就要被玄甲军攻入,紧急向北冥求援。道梁国灭了燕国必继续北上,唇亡齿寒,两国应结盟共抗梁国。
但燕国寒疫尚未完全清除,是否出兵助燕,北冥朝中也争执不下,迟迟不予回应。
联想到梁国攻齐,兵临汾阳之际却被华阳长公主化解,后两国联姻传为美谈。于是慕容珏派使臣送国书与萧衍,愿以公主联姻,并效仿齐国,将梁国所占七城作为公主嫁奁,两国息战交好。
萧衍回书拒绝,命慕容珏即刻率兵投降,将封其为燕国公,大梁助燕国治疗寒疫,保燕国臣民平安。
慕容珏却宁死不降,颁下圣旨,命燕军做好决战准备。
燕国兵力仍有近三十万,若殊死抵抗,玄甲军必折损更多。
这一日,瑶华去向谢太后请安时,谢太后又重提旧话,“偌大的后宫清清冷冷的,实在是不成样子。先帝在时,妃嫔虽不多,哀家也有几位姐妹相伴。如今宫中年轻的妃嫔也没有,稚童也没有,两位未出降的公主平日里也没个去处,整日拘在宫里也可怜。皇后,你劝劝皇帝,哀家的话他听不进去,你说的话他还能听。”
她的左手搭在凤座的扶手上,长长的指甲涂着浅粉色的蔻丹,通透晶莹又不惹眼。
瑶华的目光上移,太后的妆容从来就精致,修长的眉,鲜红的唇,乌黑的发髻一丝不乱,一双翡翠东珠耳坠衬得肌肤更加雪白无暇。
她是个讲究的女人。
瑶华从未涂过蔻丹,容廷说她总握剑,担心手会生茧子,特意给她配了滋润肌肤的药膏,她也懒怠用。她也没有耳洞,从未戴过耳坠。
太后也不留痕迹地打量瑶华,她只上了淡妆,在黛紫金丝银线裙的衬托下,脸上更加寡淡无颜色。每日长发也懒怠梳,随意拢一拢,带顶凤冠就当是妆容了。要不是她天生丽质,只怕皇帝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唉,怎么有这般粗糙的女子?随便拉个小宫女都比她讲究!
不经意间,两人的目光相对,皆有些局促,同时别开了眼。
谢太后垂下眼,摩挲着长长指甲,幽幽道,“唉,早知会这样,当初哀家还争什么宠呀?应该劝先帝广纳妃嫔,多生子嗣,现在太妃太嫔们聚一起也热闹些。”
说完长叹了一声,美目中隐隐闪现泪光,倒真是寂寞深宫里的幽怨女子。
瑶华蛾眉轻扬,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不知她今日又想做些甚么。但反思一下,萧衍和她的心思都在朝堂,确实忽视了后宫诸人的感受。
谢太后蹙眉轻叹,执着丝帕拭了拭眼角的泪,萧衍的面容和她相像,尤其眼睛最像。
瑶华瞧着她就有些心软了,不管她是不是真的难过,毕竟也是萧衍的生身母亲。
她微一思忖道,“母后,儿臣喜静,疏忽了此节。这样罢,儿臣即刻向陛下进言,可多选侍读与公主作伴,母后若有喜爱的贵女,也可召至宫中陪伴您。玄甲军北征燕国,就将有功将士的女儿封个翁主县主,召至宫中以示殊荣,也可安抚人心,母后您觉得如何?”
谢太后缓了一瞬才回过神,双眸一亮,幽怨的神情渐渐舒展。
瑶华知道称了她的意,心里嗤笑一声,面上依然柔顺,“酷暑将至,儿臣请母后与太妃、公主至太平别馆避暑,同时广邀大臣家眷同往。母后喜欢热闹,便请内侍省和礼部筹办些筵席盛事,热热闹闹的乐一乐,您看如何?”
谢太后未料到皇后竟开了窍,仔细瞧了她两眼,她的目光清明不似作伪,便附和道,“皇后说的甚是,哀家觉得可行,还请皇后抽空向皇帝提一提。”
与燕国的战事已进入决胜时刻,瑶华哪还有心思理会这些琐事,“原该如此,便是紫薇城内也是盛宴不断呢。母后,后宫由您掌管,您想做甚么就做,儿臣与陛下并无意见。”
瑶华入主中宫至今已有半载,今日谢太后方感到满意,慵懒地倚在凤椅上,望着她露出妩媚笑容,“皇后蕙质兰心,怪不得皇帝爱重。”
瑶华微笑着,向她行礼告退。
出了圣端殿,茗香低声问,“公主,您说的是真的么?要是广置女官,只怕她会借机纳世家女子……”
“随她去,陛下的心思并不在后宫,多几个女官怕什么!”瑶华真是腻烦这些事情,当年母后困在紫薇城只怕也烦闷坏了,想到母后便心口酸涩,问道,“茗香,你跟着婉贵妃多少年了?”
“回娘娘,奴婢十一岁跟了婉贵妃,至今已有九年了。”
“二十来岁也该许个好人家了。”
茗香清秀的脸庞未有一丝动容,眼神和声音都很坚定,“公主,奴婢不会出宫,只愿一直伴您左右。”
“你和芷淇她们从大齐跟我来到帝京,远离故土也很委屈。我这没有那么多规矩,你们以后想出宫呢,便给你们寻个好人家,不想出宫呢,一直陪着我也好,随你们做主。”
茗香通晓世故,也知道瑶华是真心。
觑一眼瑶华的侧颜,仿若无瑕白玉精雕而成,白皙柔美中蕴含着寒凉。
她的举止异于常人,森严的宫规铁律对她形同虚设。她与梁帝心心相印,藐视世间规则,只因他们具有强大的力量,而这力量并不仅仅是因为手握皇权,部分来源于他们自身,他们的存在就是力量。
茗香深感敬服,想要跟随公主的脚步,看她最终将行至何方。如果嫁人,只怕就圈于一方狭窄庭院相夫教子,逐渐沦为平庸妇人。而平淡无味的生活,她并不向往。
晚膳时,瑶华将与谢太后的对话告诉萧衍。
萧衍并无意见,“随你安排,天也热了,你素来怕热,咱们便去别馆避暑。”
他停了会,望着她露出温柔的笑容,“瑶华,过几日就到了你的十八岁生辰,你可有甚么心愿?”
“生辰?”瑶华一怔,她全然忘了。
上一次过生辰还是十四岁时,她第一次下山便连累师兄惨死,从此她的心中只有师兄的忌日,再也未庆祝过生辰。
她放下银箸,眸光黯淡下去,低低地说,“没甚么心愿。萧衍,我不过生辰。”
萧衍明白,师兄之死是她心底的殇,无可转圜。
怕引得她难过,他也不再多言, “嗯,那就不过了,待大军攻下大定府,便是给你的贺礼。”
瑶华未置可否,起身至窗边的湘妃榻上靠着,恹恹的样子。
萧衍跟过来,温柔地笑着,“刚用完膳就靠着只怕会不舒服,要不起来,我陪你去走走?”
瑶华伸出手,他便递了右手过去,瑶华拉住他,笑道,“不要,你陪我在这里坐着。”
窗外是绿油油的芭蕉,盛开的海棠花。
萧衍遂坐于榻边,和她手指相扣,绵绵低语。
茗香示意宫人速将膳食撤下,宫女和内侍垂首低目,鸦雀无声,无人敢抬头望向窗下缱绻缠绵的帝后。
内侍总管王安瞥一眼茗香,茗香也跟着他悄声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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