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中了毒,一直昏迷,还好师兄为你解了毒。”
“是谁?”
“回头和你细说,你刚醒,先不要说话。”萧衍柔声道。
容廷转身端来一碗汤药,温言道,“不苦,都喝了吧。”
萧衍抱起瑶华靠在怀中,茗香将汤药一勺一勺喂入瑶华口中,酸甜清凉的药液流入喉中,顿觉舒润许多。
喝完药,瑶华探询的目光看向容廷,容廷正注视着她,“是护花。”
“护花?好别致的名字。”
容廷缓缓道,“护花,三日后躯体便化作花肥。瑶华,你中的这毒名字虽好听,个中滋味却不好受吧?”
萧衍扶瑶华躺下,瑶华方低声呢喃,“护花,自然是要肝肠寸断,化为肉泥才好……”
“瑶华,别再说了。”萧衍心中一颤,不忍再听。
她便不说了,握住他的手道,“你别担心,有师兄在,没甚么可怕的。”
萧衍瞧着她,眉心微蹙。
容廷便道,“我再去煎碗药,茗香你来帮忙。”
待他二人离去,瑶华柔声说,“真的没事了。萧衍,是谁?我倒有些好奇。”
萧衍伸手将她乱了的长发理了理,她的脸苍白中透着憔悴的蜡色。她昏迷以后,常皱着眉头辗转反侧,痛得冷汗打湿了衣裳,却一直醒不过来。
容廷说护花之毒令人肝肠寸断,渐渐毒素传遍全身,疼痛难捱,三日后药石无效,躯体化为一滩血水,渗入泥土里不留痕迹,还可滋养花木,故名护花。
却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中了护花之毒。天下奇毒他们都有耳闻,梁国的护花、走魂香、碧落黄泉,齐国的玉隐、洗髓丹,南越的金蚕蛊,还有传说中的涤尘、仙子堕等奇毒。容廷虽研究毒药,但奇毒并不常现世,有些他也未曾见过。他将解毒的灵药给瑶华服下,埋头查阅文献,才确定是护花之毒,此时瑶华已疼了一夜。此毒难解,容廷在此是不幸中的万幸。
萧衍心有余悸,这三日他度日如年,若不是容廷发现是护花之毒,只怕他先疯魔了。他轻抚瑶华苍白的脸庞,轻声道,“你先别着急。那日宴上你们都喝了酒,毒却不在酒中……”
“在哪?”
“在给你斟酒的女官甲中。”他的声音低下去。
瑶华扬眉盯着他,似笑非笑,“萧衍,你糊涂了吧?我用酒杯喝的酒,酒杯中必然留有痕迹,甲中?第二杯是茗香所斟,那酒杯呢?”
萧衍直起身,露出愧疚的神色,转开了目光,“瑶华,那女官是徐太后的人,徐太后妄图毒害当朝皇后,我已赐她白绫,令坤德殿的宫人全部自绝。”
徐太后?瑶华定定地望着他,眼神沉静却隐隐含着炙热的火焰,灼得他心中刺痛。
终是做不到瞒她,也不愿瞒她。他俯身揽着她的肩膀,黯然道,“是母后……瑶华,对不起,我现在还无法处置她。”
瑶华早预料到会这样,心里的失落一闪而过,他有他的无奈,她都懂。只是何至于要给她下这样的毒,谢太后就如此容不下她么?她的目光暗下去,仍然觉得难过。
“没关系,我不怨她,此事过去便不提了。我现在好好的,这就够了。只是可怜了徐太后,她毕竟冤枉,你处置重了些。”
萧衍沉默片刻,慢慢道,“她不得不死!我要警告所有人,谁胆敢动你,绝无活路!瑶华,徐太后当年的手段也不亚于母后,大皇兄的病逝和四弟的伤残,她都脱不了干系。若父皇立五弟为储君,我们难有活路,她死得不冤。只不过委屈了你,到合适的时机,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瑶华忽地忆起正德帝和叶临风的提醒,她来到帝京三个多月,不关心前朝也不在意后宫,但身居后位,只怕无数眼睛明里暗里盯着自己。萧衍的顾虑,她都明白,她在心里叹口气,旋即恢复了平静淡然。
她推一推萧衍的胳膊,柔声道,“你是不是一直未曾休息?快去歇歇吧。我有些困,可能还要睡会。”
“不累,你闭上眼睛,我陪着你。”
瑶华头昏眼沉,撑不住又闭上眼,很快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夜间,灯光柔和温馨,淡淡的药香弥漫,她在承光殿内。
萧衍就在不远处的案前批阅奏章,容色也憔悴许多,瑶华没有出声,躺了片刻又睡着了。
第四日清晨,醒来时,听到茗香和容廷的声音,便叫,“师兄。”
茗香快步上前,眼睛都哭肿了,“公主,您醒了。”眼泪又流下来,忙回过头拭泪。
“师兄,你给我下了安神药?”
容廷道,“茗香,你去宁真殿,将我的银针取来。”
茗香答应着走了。
容廷站在龙榻边俯视她,神色平静,只有两道剑眉微微攒起。
瑶华和他对视一眼,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甚么,她咬了咬唇,扭头望着床帷上的金龙衔五色羽流苏,沉默着。
“你这是为何?瑶华,如果我不在,你必死无疑。”
他的语调不紧不慢,但瑶华知晓这平静下抑制的怒火,极少有事情能让他动怒,他动怒的时候比平时还要冷静。
“可是你在。”
“如果萧衍知道……”
“他不会知道!师兄,你不会告诉他。”瑶华转头望向他,倔强中带着一丝悲凉。
容廷叹口气,坐在榻边正色道,“你告诉我,你是为了甚么。瑶华,护花之毒,你一闻就知,你喝了两杯酒,那是致死量!我想起来就后怕,如果我不在……萧衍即便找太医为你解了毒,毒性也会使你的身体受损,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更何况,你本来身体就……”
护花是梁国奇毒,他俩许多年前便见过。那时候萧衍还未到天阙,四师兄李沐雁远行到梁国,遇到一位贵人,得到了奇毒护花。因容廷学医,遂给了他。容廷和瑶华也觉得护花之名甚是雅致,认真破解过解毒之法。
他迟疑着,伸手替她把脉。
瑶华以身试毒,他应该震怒的,今日他的包容很是反常。
“怎么了?师兄,我身体怎么了?”她隐隐不安。
容廷专注地把她脉象,沉默不语。
“到底怎么了,师兄?”
过了片刻,他松开手, 肃然地看着她的眼睛,再一次问,“你先告诉我,为何要喝下那两杯酒。”
“师兄,我……我实在是难受,咱们令燕国横尸遍野,慕容恪问我午夜梦回之时可睡得安稳……我总是想起他的话,我很内疚……”她的声音颤抖,紧紧抿着唇,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都过去了,萧衍已命医者入燕,寒疫已经控制住。护花的疼痛你也承受了,瑶华,就让此事过去吧。你要打起精神,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如果萧衍知晓你这般痛苦,他必会更加内疚自责。”
容廷犹豫了片刻,盯着她严肃地说,“眼下,还有一事,你一定要听。”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寒毒
“甚么事?”
容廷凝重的表情吓到了瑶华,她急忙坐起身,突觉腹中一阵剧痛,便倚靠在床头,急切地望着他。
容廷握住她的手,温和地说,“瑶华,你沉住气听我细说。你昏迷之时,我仔细把过你的脉,脉象沉而迟,我以为是因为中毒的缘故,一开始并未在意。可是毒解了以后,脉象仍是紧而沉。你自幼修习春风化雨,体内是纯阳之气,按说不应该出现这样的脉象……”
瑶华打断他,“师兄,你说的我都明白,却是甚么缘故?”
容廷面色肃然,垂目凝视着地面,不忍心看她苍白消瘦的面容,她的身体刚经历重创,可是他即将给她另一次重击。
“素日里我给你把脉的时候不多,也未曾留心。可是此次中毒之后,你的身体虚弱不堪,脉象尤为明显。瑶华,我怀疑你是中了寒毒,而且时日久远了,你自幼修习春风化雨都未能化去的寒毒,应是从母体中带来。”
瑶华有些茫然,她修习春风化雨,素来不惧寒冷,体内怎会有寒毒?
容廷犹豫了一瞬,知道接下来的话很残酷,可她有权利知情。他咬咬牙狠心道,“应是你的母后在孕期中了寒毒,使你从胎中便受了损伤。”
“甚么?”瑶华惊得一把抓住他的手,尖声问。
“你先冷静,此事事关重大,千万沉住气。”
他的医术瑶华最了解不过,他如果说是胎中带来,那就是肯定的事实。
寒毒……瑶华陡然变色,不久前心底曾有过一丝隐隐的疑虑,又浮现出来,急忙道,“我……我给英王妃下的就是这样的毒!”
“英王妃?你给她下毒了?”容廷大吃一惊。
“当年在睿王府,她口出恶语惹师兄我们不快,师兄便带我出了王府,随即遭到黑衣人追杀,我好恨!如果不是她,师兄我们在王府里未必会不敌。我看见她便想起师兄之死,她正好有孕,我……我就杀母保子!这药是茗香给我,说是婉贵妃所赠。她是我的姨母,我母后的亲妹妹……”
她越想越怕,睁大了眼,神色惊惶。
“若还有药,拿来给我看看。瑶华,此事绝不能声张,只怕会惊动当年的人。”容廷顿了顿,低声说,“你的身体……这么多年,也未能完全去除寒毒,瑶华,只怕你会受孕艰难。此事你知我知,我猜师尊从一开始就知晓,才会让你修习春风化雨……他连我都瞒着。这么多年,你身体有恙,都是他亲自为你诊治,他有他的考量,此事便不要告诉萧衍了罢?”
“受孕艰难?”瑶华凄然地笑了,“师兄,我可是皇后!”
“我会为你调理身体,先瞒着他吧。”
瑶华静靠在床头,黯然闭上眼,如泥塑般一动未动。
容廷默然凝望她,她病体未愈,又烙上新伤。身体的伤口总能愈合,心底的伤却不知何时才会痊愈。
她尚未满月便去了天阙,成为他们的小师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粉粉白白的一小团,在襁褓中安静沉睡。她醒了,黑如曜石的眼睛定定望着他,他伸出手指逗她,被玉一般小小的手握住,柔软又有力。
自从她上山,他每日醒来就迫不及待地去看她。他跟师尊说,山上都是师兄,终于来了个小妹妹,太好了。
师尊笑着点头,这是你们的小师妹,以后你要保护她。
如今,美好的回忆覆上了阴霾,如果这一切只是为了掩盖明德皇后薨逝的真相……谁是背后主使,他已经了然,瑶华冰雪聪明,当然也已知晓。
庄重典雅的天子寝宫,此时显得空旷又寂寥。瑶华静坐许久,终是哽咽落泪,她睁开眼,望着容廷语声凄楚,“师兄,我要回趟大齐。”
回去,有些事只怕就回不了头,但若不去,母后薨逝的真相将会永远湮没。
皇后中毒之事满朝皆知,皇帝赐死徐太后暂时堵住了悠悠之口。也有人私下为徐太后叹息一声,但时日一久,也就淡忘了。
瑶华私下问茗香要禁药,说想要让容廷仿制,以备日后需要。茗香不觉有异,很快取来。容廷查验后告知瑶华,此药经过改良,孕妇服用后更难查出,只怕小世子身上已完全察不出痕迹。
因她中毒一事牵连甚广,谢太后并未将小世子接入宫中。她压下心底的怒意,至圣端殿请谢太后将小世子召至宫中。
谢太后心中有愧,爽快应承下来。
容廷借为小世子把脉为由,仔细查看他的脉象,并未查出寒毒的痕迹。
瑶华方请谢太后将小世子送回王府。
北征燕国,玄甲军折损无数,但战事不能拖延。萧衍政务繁忙,又怕瑶华耗费心神,朝中之事便不带回月华宫,瑶华也不过问。
直到半月之后,她的身体才恢复如常。这一日,已是戌时三刻,萧衍仍未回来,瑶华遂命芷淇他们先去安歇。众人乐不得全跑了,以便帝后单独相处。
夏夜微凉,月华宫中蔷薇满架,花开如瀑。
萧衍迈进院门,见瑶华在花架前盈盈站立,不禁心中喜悦,上前握住她的手道,“你今日气色不错。”
瑶华莞尔微笑,柔声说,“陛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你先答应了,臣妾才敢说。”
萧衍笑了,“皇后所请必是极为难之事,说罢,容朕考虑一下。”
瑶华却摇了摇头,“稍后再说。”
想到要与他分开几日,尚未离开已生出不舍之情,心口突然一酸,嘤咛一声投入他怀中。
萧衍轻笑出声,旋即抱起她往殿内走去。
殿内弥漫着雪中春信的梅花幽香,宫灯发出淡黄的柔和微光,满室缱绻。
瑶华伏在枕上,露出柔柔的微笑,萧衍忍不住又亲她,“说罢,刚才你要跟我说的是甚么事?”
她低低地说,“有一件事,现下还未确定,须去汾阳的西华山一趟,待确定以后再和你细说。我到汾阳会叫临风陪我上山。”
萧衍眉心微蹙,“为何要叫他陪?我和你一起去。”
“朝中离不开你,就让我自己去,好吗?”
这几日,她安静许多,神色也见沉郁,萧衍知道她有为难之事,她不愿意说,他便不问。想来,除了中毒还出了其他事。
“瑶华,别甚么事都藏在心里,我会帮你分担。我虽然是皇帝,也是你的萧衍。”
瑶华不自觉的眼圈红了,轻抚他的心口,那里有她刺下的伤痕,任是国手名医也消除不掉的痕迹,见证着他对她的爱意和信任。
“我不会瞒你,给我几日时间。”
连日来,她抑制着忧思,但面对最眷恋的萧衍,忽然变得脆弱,快抑制不住了。她埋在他的怀中,他温暖的怀抱能给她力量,去对抗这黑暗艰险的世间。
萧衍觉察出她的悸动,搂住她轻声道,“瑶华,护花一事,你受了委屈。如果还有什么事令你难过,也要告诉我,我知道你很坚强,但有些事,你不必独自承受。”
得到帝王之爱,已是万千之幸。但想到母后之死,瑶华顿感悲凉,几不可闻地问,“萧衍,你会背叛我吗?”
萧衍一怔,连忙起身,抬起她的下巴,深深地看着她。
“如果哪一日,我妨碍到了你的帝位,你会背叛我吗?”她再一次喃喃问。
“瑶华,我只会是你的萧衍,永远不会变,你可以怀疑所有人,唯独不能疑我。”
她的眼中泪光闪烁,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脆弱又迷茫。
她应是承受了太多的压力,才会情不自禁,萧衍的心骤然收紧,低下头温柔地吻她。
在缠绵缱绻的亲吻中,瑶华渐渐平静,睁开了双眼。萧衍看她的眼神一如当初,温柔而深沉。在她十四岁时,他便如此看她。她的命运也许从出生之时便有荫翳蔽日,可她遇见了萧衍,遇见了她此生的救赎和光亮。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女帝
三日后,汾阳城,百花深处。
瑶华孤身而来。
去年秋天,她初次来到汾阳,与叶临风同至百花深处。时隔一年再来,心境却已全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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