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见面,他仍是先关心她的状况,“瑶华,你中的毒怎样了?”
“已经好了,五师兄正好在宫中,很快解了毒。”她一语带过。
“你仍需小心,只怕真凶还未落网呢。”
“徐太后已经自绝,此事不得再查,先这样罢了。临风,我此次来,是想请你陪我去一趟西华山。”她忧心忡忡,开门见山道明来意。
叶临风大感诧异,“你独自前来就为去西华山?有甚么事你传信过来,我去办就是了。”
“此事需我亲自去,不能惊动旁人。”
几日前,瑶华传来密信,约他在此相见,特意嘱咐要避开旁人。
叶临风狐疑地看着她,她与世隔绝,经历最是简单,却隐藏了多少秘密?
去年秋夜,就在此处,他发觉自己喜欢上了她,如今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她的气度更加沉静,容貌更见秀婉,不知她在鎏金溢彩的凤座上又是甚么模样?
他垂下眼眸掩去眼中的黯然,“荡荡如系风捕景,终不可得”,便是他叶临风也有不能得偿的心愿,而与她在此共饮佳酿,已是此生幸事。
饮完一壶百花佳酿,两人驱马前往西华山。
到了山腰下了马,瑶华走得极慢。她怕,如果忠叔所说的事与她预想的一致,将无法回头。
叶临风看出她的不安,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瑶华突然来到西华山必有要事,他猜不出,却惊心动魄。
到达别院时已是傍晚,苍茫暮色笼罩着山间,瑶华的心绪更加黯淡。
忠叔打开大门,望见二人先是怔了怔,瞧出瑶华黯然低落的神色,随即了然。
“公主,您今日前来,必是为了先前老奴所说之事。”
瑶华嗯一声。
叶临风听着他们打哑谜,深感困惑,忍不住问,“忠叔,你们到底隐瞒何事?公主与你并不相识,你们之间还有什么秘密不成?”
瑶华道,“此事与母后有关,临风,我不愿你知晓,怕你会引祸上身。”
叶临风却摇了摇头,温言道,“瑶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纵使有祸,我能为你分担一些也好。”
瑶华望忠叔一眼,默许了。
忠叔带着他们去书房,书房以碧梧为名,笔墨纸砚仍是当年的摆放位置,一摞摞的书册堆放整齐,墙上悬挂一幅将军立马图。
瑶华一眼认出这图是明德皇后的真迹,心突突跳起来,母后与叶楚瑜之间……她疑惑地望着忠叔,不敢开口了。
“明德皇后风华无双,倾慕她的人何其多,但皇后与王爷之间清清白白。”忠叔解释道,他已猜到她的疑问。
瑶华点点头,认真观摩立马图,缓缓道,“数日前,我中了护花之毒。师兄替我诊治时,发现我的脉象紧沉,体内竟隐藏寒毒,便是我自幼修习纯阳内功也未化去,应是从胎中带来……”
“此事当真?”叶临风惊呼出声。
“真的。”
叶临风陡然变色,但她身有寒毒却赶来见忠叔,实在使他费解。
“忠叔,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忠叔喟然长叹,走至书架前,推开排列整齐的书册,墙壁上露出一道锁住的暗格,从怀中取出贴身保管的密钥,打开暗格,里面有一只鎏金铜盒。
他小心翼翼取出铜盒,递与瑶华。
瑶华深吸口气,双手接过,盒内有几封泛黄的书信,一枚玉制药瓶。
她取了一封信笺捏在手中,望了望叶临风,又看一眼忠叔,却没有勇气打开。
忠叔神色激动,时隔多年,写信的人和收信的人都已离开人世,但他们的后人携手同来,试图了解当年的秘事,揭开被掩埋的真相。这一天,他等得太久了,欣慰之余却又有一丝空落落的怅然。
“皇后深得圣宠,常陪在陛下身旁。王爷和皇帝一母同胞,手足情深,太后在时,王爷经常入宫。时间久了,皇后和王爷也熟识了。皇后非一般女子,见识较男子强百倍,王爷血性男儿,从未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但渐渐的,他被皇后的见识折服,对皇后渐生情愫……”
他停下来,望向叶临风。
叶临风震惊得脸色苍白,在他的记忆里,父王与母亲相敬如宾,父王并无侍妾,只与母亲相伴,卫王夫妇素有贤伉俪之名。难道如忠叔所言,父王的心中还有过另一位女子?那女子竟然是瑶华的母后?
“皇后蕙质兰心,渐有所觉,暗暗以言语劝诫王爷。王爷发乎情止乎礼,也从未逾礼。”忠叔脸色一沉,语气突然加重,“可惜明德皇后天人之姿,竟嫁与叶楚南这个昏庸无能之辈!”
他当着瑶华直呼当今陛下的名讳,态度十分鄙夷,毫不顾忌。
“皇后与陛下感情甚笃,陛下胸无大志,尤爱风花雪月,皇后诗文乐理都精,跟他也算琴瑟和鸣。直到那日……”他的语气转为沉痛,眼神暗淡看向瑶华,“陛下得知皇后有孕极是高兴,适逢深秋菊花盛开,便邀太后、皇后与王爷等人微服至丰京城东的贡园赏菊。”
他望着窗外苍茫的暮色,长久的停顿,忆起当日的情形,至今仍觉愤慨。
叶临风和瑶华静静等待着。
“谁曾想,那日贡园有个远游道人,机变神算、口出妙言,引得游人围观喝彩。陛下也听到他的话,命内侍召他近前。这道人故弄玄虚,请陛下屏退左右,说是有一卦事关重大,需单独禀报。陛下半信半疑之间单留下王爷,可那道人……他竟然……”
“他怎样?”叶临风急声追问。
忠叔愤愤道,“那道人竟说皇后命宫主星乃紫薇星,有女帝之相,会夺位灭齐,偏偏皇后又住在紫薇城紫微宫!”
女帝?瑶华错愕变色,“母后乃一深宫女子,并不涉朝堂,怎会为女帝?那道人信口雌黄!”
“陛下见道人认出他们的身份,也信了几分,问可有化解之法。那道人说皇后贵极已无法可解,有她一日,大齐终会亡国。道人说完,借口去取算卦用的龟甲蓍草,却一去不回。”他哀叹一声,“王爷急派影卫寻道人踪迹,可他如石沉大海,再也寻不见。”
瑶华已明白了,凄然道,“父皇心中忌惮,便给母后下了禁药,导致母后骤然长逝。”
忠叔沉痛点头,“陛下心胸狭隘,生性多疑,下药之事极其隐秘,连王爷也不知晓,若他知晓必会阻止,可王爷未曾想到陛下深宠皇后,竟狠得下心来。但皇后心细如发,仍被她发现了端倪。随着她月份增长,陛下日夜陪伴着她,她想托人查探也不能。”
“母后竟被父皇软禁了?”
“当时我们只觉得陛下对她体贴入微,未曾想他是狠了心要让皇后病亡。终是皇后素日体恤下人,身边有一女官极是忠心孤勇,冒死为皇后与王爷互通书信,信中皇后探问贡园那日发生何事,为何陛下自那日起便态度有变。王爷不敢明说,只请皇后注意保养身体。他派影卫密查陛下举动,并未发现异常,便是皇后的胎像也一直稳固。但皇后机敏警觉,将日常所服的安胎药偷偷留下,趁人不防,命女官送至王爷手中。王爷立刻请名医验看,才发现药中含有寒凉至极的白犀,可为时已晚,皇后半月后诞下公主,才五日便体虚不治,与世长辞。”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来生愿
天色昏暗,瑶华的心却比蔼蔼的暮色更沉,她站在立马图前,纤细修长的身影一动也不动。
忠叔取出火石将烛台点亮,柔和的烛光冲淡了室内的悲凉气氛。
他继续回忆,“皇后病逝,陛下悲痛万分,立刻以服侍不力之罪将紫薇宫人全部处死,哼哼!他是心虚,欲盖弥彰!不曾想此事竟惊动了天阙,皇后逝后两日,天阙的师尊亲临紫薇城,告慰陛下说皇后急逝已为大齐挡了天劫,天阙感念皇后的大功德,愿抚育公主,并保大齐永安。叶楚南为了他的龙椅有甚么舍不下的,何况他心中有愧,便同意了,出生仅七日的公主便由师尊带走……”
瑶华凝望着忠叔,已听得痴了,轻不可闻地问,“是师尊来将我带走?”
“虽说公主身份尊贵,可数百年来皇室后宫权力倾轧,冤死惨死的人数不胜数。王爷也猜不出天阙为何会突然插手,公主日后亲自问师尊罢。”
叶临风近前两步,握住瑶华冰凉的手,希望能给她些许安慰。
瑶华恍若未觉,轻声问,“后来呢?”
“王爷悔恨至极,他怪罪自己疏忽无为令皇后含冤而逝,日渐消沉,竟至生无可恋的地步。陛下起了疑心,令暗卫暗查王爷与皇后的关系,又为王爷赐婚。王爷无奈之下只好迎娶王妃,很快就有了小王爷,这才渐渐打消了陛下的疑虑。”
叶临风脱口而出,“父王竟是为了使陛下放心才娶了我母亲?”
“王爷这一生心中只有过明德皇后,此事老奴不敢说谎。但王爷对王妃体贴入微,尽了夫君的职责,对小王爷更是万般疼爱。王爷最放不下小王爷,他隐忍十年,将对皇后的情意深埋心底,对往事既往不咎,为大齐呕心沥血而致英年早逝,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小王爷。”
忠叔的眼里浮现出泪光,当年的事阴差阳错,皇后、王爷、王妃都是可怜之人。
“我母亲去的早,甚么都不知道罢?”叶临风猝然流泪,可怜他善良温婉的母亲,至死都不知道夫君心中深藏着另一女子。
“王妃的一生也算安宁祥和。”
长长的影子在墙上摇摇曳曳,书房一时陷入了寂静。
瑶华大恸,母后被道士的妄言所误,天下皆言明德皇后才貌冠世,和正德帝伉俪情深……真是天大的笑话!瞒骗了天下人,只怕父皇自己都深信不疑了吧?
“呵呵!”她忽然冷笑出声,使得他们一惊。
忠叔也跟着笑了,笑容悲凉,“王爷从未在人前显露出对皇后的哀思,后来他驻守汾阳时修建了别院,将皇后和他的秘密深藏于此。王爷去之前交代,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将此事告知公主。上天垂怜,老奴在此等待多年,终是等到了公主。皇后和王爷的书信,老奴从未敢看,便请公主收回罢。”
瑶华拿着铜盒和叶临风出了书房。
对上一辈的情仇恩怨,一时不知该说些甚么,也无法评判,遂沉默无言。
忠叔从窗口凝望他们的背影,无声长叹,小王爷的性情随了王爷,对公主的情意只怕也难以割舍。
回到房中,瑶华点亮蜡烛,于昏暗烛光下拆开密信。
“…… 人之在世如白马过隙,益志存高远怀瑾握瑜,方为大丈夫之道……”
母后仰慕的应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嫁与父皇虽登至尊之位,对男子的希冀终是落空了。
“回顾吾之生平,过眼皆空,廿一年总成一梦。吾所念者,惟腹中麟儿矣,盼汝善遇之……”
温热的泪珠滚落下来,掉在牡丹青鸾笺纸上,洇湿了字迹。母后心心念念着腹中的她,至死都放不下。
“吾体素健,近日常乏累不堪,吾心疑之,特请汝探查,当尽吾意为幸…… 吾所赖者,惟汝而已,遇汝乃吾生之所幸也。”
“吾生之所幸”……母后的心中是有叶楚瑜的!只是两人已为叔嫂,又是天家人,倾尽一生也没有可能,终成悲剧。
她将此信拿与叶临风看,叶临风叹息着,复杂的心绪无法言喻。
世人皆羡明德皇后获正德帝真爱,正德帝为其亲拟谥号明德,明者明亮、睿智、深明大义也,她洞察一切不可谓不睿智,可困于孤寒深宫终是无力回天。
瑶华悲恸不能自持,伏下身呜咽不止。母后至死也不知自己为何而死,究其缘由,只是野游道人的一句妄言罢了!可怜她名满天下,贵为皇后,却死于枕边人之手。
“瑶华,他们有他们的因缘,往事已矣,咱们须得往前看。”
叶临风语声凄怆,回想母亲这一生,也难以言说她是幸抑或不幸。而父王……爱而不得,痛失所爱,他深知此间的无望。
他轻拍瑶华的肩安慰她,心中却一片灰暗。
许久,瑶华抬起头,依然泪眼朦胧。
叶临风从怀中取出手帕,欲帮她拭泪。
瑶华却不让他帮忙,拿过手帕自己擦。
他的眸光一黯,又飞快掩饰住,低声嘱咐,“此事终是被你知晓,但切不可使陛下知道,他向来多疑,你又嫁与梁帝……”
“我知道,临风,却将你牵扯进来。我在帝京远离父皇,应该无碍,你在大齐更要多加小心。”
叶临风挤出一抹轻微的笑容,低声道,“你好好的就行,我不会有事。”
他是磊落君子,便是心中有她也坦坦荡荡。下山以后,他是最亲近的人,绝不能出事。
瑶华犹豫一瞬,缓缓道,“临风,我命银楼在渔阳秘密组建了一支队伍,名为朔风,此事尚未告知萧衍。渔阳与汾阳紧邻,你若有事便召朔风。”
“瑶华,你这是何意?如果陛下知晓,只怕防你之心更甚。”叶临风深知正德帝的性子,他将皇位看得比甚么都重,岂能容她私组军队。
瑶华冷嗤两声,雪白的面上露出不屑,“他不会知道!朔风目前已招募了一万余人,明日你和我去点验。”
叶临风答应着,暗叹她的心机深沉。陛下对她恩宠至极,她尚能清醒自持,在梁帝和陛下的视线外组建军队,胆量气魄更胜于己。这样也好,她总能护住自己。
翌日清晨,二人向忠叔辞行。
叶临风请忠叔随他到汾阳府邸,忠叔婉拒。 他将守护多年的秘密告知瑶华,已了无牵挂,又无妻无子,去哪都不如在此安心。
瑶华懂得他守护下去,也是替叶临风留一条退路,便不再劝。
她郑重地向忠叔躬身下拜,忠叔连忙上前扶住。
叶临风劝道,“忠叔,皇后的冤屈终于被公主知晓,全靠你守护这么些年,你受得此拜。”
忠叔仍执意搀起瑶华,她已是梁国皇后,远隔千里,不知此去何日才能再见,遂殷殷嘱托, “公主,小王爷,你们姐弟关系最好,不枉当年王爷和皇后的相知相惜。还有一话嘱咐你们,当今陛下猜忌心重,此事你们务必装在心里,面上绝不能显露半分。”
他俩是聪敏之人,他是放心的,只是君恩易逝,更何况当今天子是薄情寡义之人。
望着院里苍古的梧桐树,眼前又浮现出树下默然凝望的王爷身影。王爷驰骋疆场,仕途顺利,但从皇后逝后,他未真正开心过一日。
这世上,原只有他懂得王爷的毕生之痛,如今两个儿女也已知晓。比起当年的叔嫂大防,姐弟俩可以光明正大的互相守护,已是大幸。
忠叔露出欣慰的笑容,镌刻岁月痕迹的坚毅面容变得慈和,以长者的身份殷切嘱托,“王爷临去之前和老奴吐露心声,道当年若早些知晓陛下手段,必会舍弃一切救出皇后,天下之大,总有他们的容身之所。但一切都成了泡影,此生心愿终是落空,唯盼来生。如今老奴看着你们姐弟俩亲近,倍感欣慰。还请你们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父母的生死情意,互相照应,守护彼此。”
瑶华和叶临风动容,齐声答允。两人再次向忠叔躬身施礼,缓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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