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夫人听闻噩耗,一病不起,熬过了一个寒冬,却在次年的春三月,在他面前咳血而亡。
此后,他孑然一身, 再无亲缘牵绊。
一场雨,一场花, 姜煦手指一用力, 感到了疼。
那种疼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却能令他神魂一震, 意识到此身梦中,不可过于沉溺,应当速速醒来。
“醒了。”张显守在帐中寸步不离:“才三个时辰,寻常人这一炉香下去,至少三天三夜才可能清醒,少帅你这一天天拿着安神汤当水喝,很快也不是办法了。”
姜煦松松散散的坐起来:“也没有别的办法,若是醒着,神志不清躁郁起来更要命,睡过去最省事。”
“南越皇室秘制的毒术,杜鹃引,虽不至人死,却最是伤脑,我的金针虽能延缓毒性的蔓延,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南越的奇花异草名闻天下,这解毒之术还得从南越找。少帅,你尽快解决了北狄的战事,好让我有空往南越走一趟。”
姜煦怪不耐烦的:“快了快了快了,别催。”
张显让他给气着了,又不好发脾气,冷着一张脸踢踢打打的出去了。
裴青等张显走远了,掀帐进来,闻到帐里未曾散尽的异香,稍微吸进几口,便觉得头晕,他晓得其中厉害,立刻退了出去。
姜煦敲着脑袋出去,仿佛要把刚才的凌乱都敲散,对门口守着的裴青道:“药用完了,去找十八娘再取一些。”
此等私密的事要裴青亲自去办。
裴青不敢耽搁,立即牵马赶往关内。
十八娘最近常住韫玉书院,客栈去的少了,有什么要事也都是传回华京来办。
时局安稳,傅蓉微便少插手政事,她有更多的闲暇在韫玉书院呆着,有时去翻看那些已经录入的学子名册,有时陪着十八娘一起整理书籍。
日光晴好,傅蓉微盯着院子里晒了一排的书,问道:“庾寒山很少来打扰你,是因为忙吗?”
十八娘越穿越素,甚至为了方便,作成了男子打扮,她举着折扇,帮傅蓉微挡着日头,道:“他把我弄到这,其实并不是为了时时看着我,他那个人啊,表面上看似已经说服自己释怀了,其实还在暗中放不开执念,他觉得把我放在书院里,换作旧时衣,重做旧时事,仿佛就能弥补一二分旧时光景。”
傅蓉微:“到底还是有情义在啊。”
十八娘:“当年,我与他互生情愫时,他已经是未来家主的人选了。明知不可能,但不由人做主。世人皆知凉薄之人不堪托付,但我却被他身上那种如冰砌玉凉薄迷了眼。”说到这,她眉眼间透出笑意:“当然了,我也不是什么深情之人,但我确实是由衷欣赏他那样独特的性子。倒是不知为何,他多年来对我……”
傅蓉微道:“他可以接受你嫁作他人妇,在另一个世家门阀里,度过安稳平静的一生,因为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也是他推演谋算出的最好结局,但是他不能忍受你被人摧折,受苦受难,百般无奈下不得已苟全此生,还要强作欢笑。再说,凉薄之人未必没有真心,多情之人也常常有所亏负啊。”
庾寒山投身华京,纵然有所筹谋,但也不全是图谋。
垂花门下一个人朝这边拱了拱手,傅蓉微不认识那人,是来找十八娘的。十八娘收了扇子,递到了傅蓉微手里:“找我的,我去一趟。”
傅蓉微点头:“去吧。”
那人穿得糙,长得也糙,与这个韫玉书院格格不入,一看就知是从关外商道上来的。入秋后,天气是凉了,但总觉得日头格外毒辣,傅蓉微受不了日晒,摇着扇子往后面去了。
韫玉书院整个西南角,现在都是十八娘在用,再过一道垂花门,就是十八娘的住处。
傅蓉微走进了内院,这里有山有水,树荫疏密有讲究,是精心设计过的景致,傅蓉微不是第一回 进来,可今天忽然发现有点不一样。
屋前架起了几个竹簸箕,里面晒着各种药草。
傅蓉微好奇地去看,她不擅药理,也看不出门道,而且几个篮子里晒得药翻来覆去也就只有那么几样,傅蓉微只能认出一个小茴香,其他的就都不知道了。
十八娘回来时,手里头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包。
傅蓉微问:“你怎么还搞起这些玩意儿了?”
十八娘找了个空簸箕,打开牛皮纸包,把里面的东西铺了进去,是一种叶尖猩红的草。
傅蓉微:“这又是什么东西?”
十八娘说:“香料,中原没有,让西域商人给我捎来的,闲来无事,捣点香打发时间。”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傅蓉微可不信这话,韫玉书院新建,十八娘分明已忙得脚不沾地了。
傅蓉微缠着十八娘一直问。
十八娘便教她认了几样:“那是白芷,乳香……棕褐色的一个是安息香,一个是沉香,哎,你别吸进嘴里,没有像你那样闻的……”
傅蓉微搓了搓手指,用帕子擦干净,道:“那你忙吧,我不扰你了。”
说着便告辞。
下山路上,马车晃晃悠悠,傅蓉微支着额头眯了一会儿,车里迎春掀开桌上的香炉,将已经烧完的香灰挑了出来。
傅蓉微盯着那盘香灰,记起了几年前,花吟婉还活着的时候,她其实也是喜欢玩香的人。
但碍于身份低微,手里银钱有限,花吟婉很少调制。
花吟婉有一本手记,是在她身死后,傅蓉微整理房间发现的。
也正是那本手记,有一味三吞云香,用久了可使男子精失化源。傅蓉微才意识到,平阳侯的子嗣不茂,大约是花吟婉的报复之举所致。
当年傅蓉微处境艰难,那本手记她不敢留,怕不小心被人察觉,令花吟婉留不住哀荣,于是混在纸钱中一并烧了。
傅蓉微现在有点后悔了,都怪自己当时脑子轴,只单独毁了那一页便是,何苦将那唯一的念想都撇了。
不过,那手记上的内容,她稍一回忆,还是能记起些许的。
有一味安息香,倒是格外有印象……
傅蓉微回了府,还忍不住琢磨这件事,她心里存了疑便过不了夜,吃不香也睡不安稳,于是叫人请了太医来。
太医为她请了脉,叮嘱了几句日常保养,傅蓉微开口打听:“丁太医不急着走,请问你对香料可有研究?”
“香料配方也多是参照药理所制,臣略通一二。”
“那好。”傅蓉微道:“请太医帮我参详一个香料配方,白芷,乳香,沉香,安息香,小茴香……可能有稍许遗漏,还有一种不知名的西域药草,叶尖猩红,丁太医可知晓这草药的来历。”
丁太医思索了一会儿,答道:“听着像是寻常安魂香的配方,但那株西域药草却又不寻常,臣浅见寡闻,须回太医署查阅一番再给王妃答复。”
傅蓉微听到安神香,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神色冷淡地点头:“有劳了。”
丁太医也不敢耽搁,回了太医署,立马查阅了一些古树,又请教了几位前辈,才一脸严肃的回禀给傅蓉微:“王妃所形容的那种草药,确系产自西域,但书中没有详载它的名字,当地民间多俗称其为一点红,或者叶尖红。此药有剧毒,经炮制后可减缓毒性,但误服还是会伤及性命。”
有毒?
傅蓉微更是不明白十八娘弄这种东西做什么,她现在不是在为韫玉书院办事,就是在为姜煦办事。
想起那位从商道上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人。
韫玉书院指定是用不上这种东西,那只能是供给姜煦的了。
傅蓉微心中存疑惑,却按下不提,次日再前往韫玉书院时,却没见着十八娘。
书院里的人说十八娘昨日黄昏时便离京了,归期不定。
而她院子里晒的那些药草和香料,也都不见了。
傅蓉微无奈,只怪自己晚来了一步,悻悻回府。她数着日子不久之后就是白露,镇守边关的姜长缨却在这个时候回京了。
傅蓉微得到消息,去前院拜见父亲。
迎春跟着傅蓉微绕过游廊,道:“主子,大帅和大夫人多年来感情甚笃,听前院的翠罗姐姐说,大帅每次出征前夕,无论身在何处,都会专门赶回家见一见大夫人,这个习惯二十余年都没变过。”
傅蓉微边走边道:“你成天就爱打听这些事,倒是年纪也差不多了,你在华京这么多年,有没有相中的郎君,说来听听,主子给你做主。”
迎春顿时哑口不言。
傅蓉微不肯放过她,打趣道:“怎么不出声了,羞的还是吓的?”
迎春只能回话:“奴没有相中的郎君,也不盼着嫁人,能在宅子里守着王妃办事,已是世上最好的日子了,想就这么一直过下去。”
傅蓉微笑了笑:“……还是孩子气。”
迎春急着为自己辩驳:“并非孩子气,奴是深思熟虑过的!”
说着,傅蓉微到了前厅,挥手让她打住,进厅给姜长缨请安。
姜长缨笑着让她起身。
傅蓉微偷偷端详了一番,比起上次见面,姜长缨依然没见老,可见今年边关的战事并不摧残人。姜长缨屏退了左右和伺候的仆从,只留了自家人在厅内围坐在小几前,上面一座小泥炉煨着甜汤,屋里安静下来时,能听到咕哝咕哝的闷响。
姜长缨倾了一下身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荷包,递给傅蓉微道:“你郎君随着军报悄悄寄回来的东西,说是给你。”
傅蓉微接过来,见二老动作一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于是慢腾腾的解开了荷包,从里面倒出来一把黄色的干花。
可傅蓉微捏着荷包可不止这点分量,继续抖了抖,调出来一个铜扣子,落在桌面上,清脆的弹了两下。
傅蓉微捏起这枚和铜板一样大小的铜扣,她心尖一颤,认得这是一朵水甘兰的形状。
傅蓉微收好了铜扣,捂在袖子里:“父亲这是要远征了?”
姜长缨转头盯着炉子上的甜汤:“此战凶险,须得我去接应。”
第148章
姜夫人才是最清楚, 每一次出征,爷俩都说得轻描淡写,但每一次对敌, 他们面对的都是九死一生的凶险。
所以,姜长缨无论身在何处,一定要赶回来见一面妻子。
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
傅蓉微懵懂的捏着那枚铜扣, 还未能体会到其中深意。
姜长缨早就馋甜汤了,一直催着姜夫人开动, 姜夫人给一人盛了一碗甜汤。傅蓉微晓得夫妻间相处不易, 用了一碗甜汤, 稍坐了片刻, 就借口有事先离开了。
又一批粮草运出了华京, 傅蓉微往户部走了一趟, 秦禹正在理账。
秦禹要行礼, 傅蓉微挥手示意不必,她顺便瞧了几眼账本。
不得不说, 秦禹在户部,倒是把账理得非常漂亮,一条一列明晰清楚。傅蓉微见过从前记录军饷的账本,何止是一个乱字了得,简直是一团乱麻。秦禹就能给做的赏心悦目。
傅蓉微草草翻过了几页,将账本还给了秦禹。
秦禹道:“王妃今日心情似乎不错?”
傅蓉微确实心情很好, 说话都是笑着的:“是不错。”她打量了秦禹一眼,道:“秦大人莫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趁我心情好的时候说?”
秦禹低头一笑:“王妃慧眼如炬,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
傅蓉微:“说罢。”
秦禹命人去拿了一本册子, 但册子不是重点,秦禹当着傅蓉微的面, 从里面取出了一沓纸。他叹了口气,呈上来:“王妃,您看看吧。”
傅蓉微一捏,这一沓约莫有十几张,她满腹怀疑地展开这一沓纸,入眼就是无比熟悉的字迹,出自姜煦之手,她看了几行,皱眉:“这是……借条?”
秦禹只说了一个:“是。”
姜煦写的借条,按的手印,盖得私印。十几张借条,每张万两白银起,债主各不相同,皆是那些西域小国。
秦禹见傅蓉微翻到了最后一页,温吞吞地说:“臣算了这笔账,一共是十六万七千六百两白银,都是咱们王爷一年间欠下的。”
傅蓉微把账单扬得哗啦啦响,怒问:“何时送来的?又是谁送的?”
秦禹忙道:“正是前几日,裴青将军亲自送来的,说都是一年期的借据,他和债主手里各执一份,到了年底要账的人就要来了,提前跟臣打个招呼,让臣好早做准备。”
傅蓉微:“咱自己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这能还得起吗?”
秦禹道:“这……自然是困难啊。”
傅蓉微道:“我说呢,这一年里,带着兵东奔西跑,一个铜板也不跟家里要,那么省心呢,果然有鬼。”
秦禹道:“前段日子,我们与幽州的商税也敲定了,户部钱粮确实宽裕了不少,但年底之前是决计还不起这笔巨债的。王爷这个时候将这笔账摊开,想必是要臣想个解决的法子。”
傅蓉微从刚才起脑袋里一直嗡嗡响个不停,到现在仍没停下来,叹气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有什么好法子?”
秦禹沉吟了一番,道:“王妃可还记得,封大人曾说过,先帝在时大梁与西域诸国的邦交仍旧作数……也就借条上这些债主,等年后他们将陆续派使臣前来朝贡,既然我们暂且填不上这个窟窿,不如想些别的办法,从长计议。比如说,对这些债主免除一部分岁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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