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了然:“你要十八娘。”
庾寒山笑道:“有些残篇断简整理起来很麻烦的,王妃与诸位同僚日理万机,恐怕没时间耗在这种枯燥的事上,十八娘家学渊博蕙质兰心,是不二人选。”
傅蓉微:“庾先生何不自己去问?”
庾寒山笑而不语。
傅蓉微对上他颇含深意的目光,就反应过来了,不是他不想,实在是见不到。傅蓉微展袖:“那我帮先生递句话吧,到底能不能成,还得看十八娘自己的意思。”
庾寒山拱手:“多谢。”
他起身钻出了篷子撑船,将傅蓉微送回岸边。
庾寒山步步为营,他既能提出要求,多半是心中已有成算。
傅蓉微得空见着了十八娘,把原话传给了她,便由着十八娘自行去处置了。
七月流火。
傅蓉微夏裳才穿着没几日,便觉到了天亮,早晚间加了件披风。
今年院里的牡丹终究没能开出花,迎春安慰可能是刚迁了院子,水土不合适,说不准明年就好了。
傅蓉微没太往心里去,命人好好照看着,又去瞧院子里那几株柿子树苗。
这几颗柿子树还小,今年指定是见不着果子了,好在华京百姓很多都有在院门口种柿子的习惯,傅蓉微从后门出去走上十几步,就能见到林霜艳家的柿子树。
傅蓉微闲着没事,就从后门出去,沿着巷子走一走,然后在林霜艳的后门停下,仰头瞧一瞧那树。
有一回,林霜艳终于忍不住了,在傅蓉微走到的时候,猛地拉开门,黑着脸:“你三天两头鬼鬼祟祟在我家后门转悠什么?”
傅蓉微抄着袖子,悠然答道:“来看看树。”
林霜艳抬头看了看自家柿子树:“哦对,你家那棵被劈了当柴火烧了吧。”
傅蓉微主动道:“请我进去坐坐吧。”
林霜艳让开了门。
傅蓉微坐在葡萄架下,抓了那只黄狸在怀里抚摸:“林燕梁最近还来烦你吗?”
林霜艳道:“来,雷打不动,每隔半月就找借口上门一趟。”
傅蓉微问:“他还是想不通?不知道错处?”
林霜艳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倒是认过好多回错,但我知道那都是嘴上功夫,不是诚心的。后来有一次,娘亲忌日那天,他问我,娘亲怨不怨他。我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有点狠不下心了。”
傅蓉微半天没说话。
林霜艳:“你倒是说两句。”
傅蓉微拍拍黄狸的脑袋,把它放去玩了,结果自己玄色的裙面上沾了一片暗黄色的毛。傅蓉微拍拍衣襟:“糟糕。”
林霜艳:“让你别碰它,你不听,这下好了,待会去里面换件衣裳吧……别打岔子,你跟我说两句话吧,我最近心里乱糟糟的。”
傅蓉微正色道:“其实我娘家的情况与你家有几分相似,我有一个姐妹,从前结过怨,如今立场相对,偏生她是我姨娘的亲生骨肉,我那姨娘对我没有生恩,但有养恩,在我眼里,她就是我亲娘。”
林霜艳聪明:“你们家那点事不是秘密,你说的那个姐妹,就是先帝的德妃,咱们皇上的生母吧。”
傅蓉微点头:“不好意思,一点家丑,让外人见笑了……但我那个姐妹啊,我是绝不会宽恕的。”傅蓉微看着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人与人不同,不能一概而论,我是我,你是你。你和林燕梁,终究是有几分兄妹真情在的,不像我,从小到大,都是虚情假意。”
林霜艳捏了捏眉心:“你这问了也是白问。”
傅蓉微知道钻牛角尖不好受,不忍见林霜艳困着自己,叹了口气,劝道:“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反正你也不能杀了他。”
林霜艳当然从未想过杀他,但一身反骨作祟,还是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我为何不能杀他?”
傅蓉微瞪眼:“首先他罪不至死,其次,那可是我的尚书令,你杀了他谁给我干活?”
……
第146章
傅蓉微冷不丁问道:“林大人这把年纪了, 听说还未成家室?”
林霜艳道:“确实是,前些年在馠都看好了一门亲事,但没多久先帝驾崩, 他不肯屈从于萧磐,自己叛出宗族,跟来了华京, 那门亲事自然也作罢了……呵呵。”林霜艳冷笑:“要我说,谁家的好姑娘可千万别许给他这样的人, 造孽。”
话是这么说, 但实际上, 华京城有不少人家已经盯上这位尚算年轻的权臣。只不过华京人丁不旺, 能称得上门当户对的几乎没有, 还有几位小吏家的姑娘隐隐透露出意思, 若是能进门, 不介意名分。
没名没分的妾进了府,就是认打认骂的奴才。
难以想象, 居然有姑娘上赶着受这份辱。
林霜艳道:“世道就是这么教女子的,把所有能走的路都砍了,只剩下唯一的一条路,即便是死路也是生路。世上女子,能为自己做主的,实在是太少了。”
傅蓉微歪在椅子里, 淡漠道:“世道再难,也总得活着不是, 就像你当年为了颍川王孤身入静檀庵, 有些事情再难,也总是要去做的。”
其实在上一世, 林霜艳败得彻底,搭上了自己的名节,也没能让萧磐伤掉一点皮,最终落了个终身软禁的下场,不知在哪个荒草院里了此残生。也许封子行看在旧主的情分上,会时常关照,可意义终究不同。
傅蓉微难免又想到旧事,如今,能跟她一起说说旧事的人也不多了。
“记得小时候,姨娘常常告诫我,人在屋檐下,要学会低头,过刚易折,身段柔软些,才能让自己过得好,但人的一辈子,骨头不能软……”
傅蓉微上辈子也曾做小伏低,但心里憋着的那口气一直没松,哪怕死过一次,执念依然深扎心中,难以根除。
林霜艳望着她,道:“你姨娘教得很好,你做得也很好。”
傅蓉微在葡萄架下虚耗了半日的时光,直到傍晚才换了衣裳离去,临走前,还不忘看一眼柿子树的繁茂枝叶,盼着等着它结果的那日。
庾寒山在海空寺的隔壁山上,建起了一座韫玉书院,与佛寺做了邻居。
十八娘依然早出晚归,傅蓉微也不知她到底在忙些什么,但是最近她身上少见风沙,有时穿着打扮甚至一反常态的素淡,傅蓉微心里有了猜测,嘴上却不说。
颍川庾氏的名头在立秋那天正是宣扬了出去。
而傅蓉微也终于明白了庾寒山此举的深意。
前来韫玉书院求学的学子并不局限于华京,甚至不局限于北梁。
才短短几日,附近的幽州、楚州、冀州三处闻名而来的学子已经将吉祥客栈挤满了。见微知著,可想而知,在大梁境内更多求知若渴的寒门学子,恐怕已经在赶往华京的路上了。
傅蓉微眼里的神采灼烧了起来,她私下去了趟韫玉书院。
松风阵阵,长林丰草,傅蓉微远远就看见了韫玉书院的黑瓦白墙,门口现在可是热闹得很。
傅蓉微绕道侧门进,在西南的一处院子里找到了十八娘。
十八娘正在誊书。
傅蓉微道:“是我狭隘了,我竟是没想到,求学的盛景如此壮观。”
十八娘今日一身月白,发间挽了一支玉簪,笑起来也是浅浅的,气质平白淡了几分,她道:“寒窗苦读十余载,谁不想功成名就呢。庾先生早已放话,拜入韫玉书院的学子,无论家世无论立场,皆视同一律,倾囊相授,自然很能吸引人。不过,那些从大梁赶来的学子们,基本也都有自己的计较,等他们将来学成,怕是不会留在华京啊,不知王妃介意否?”
傅蓉微笑道:“无妨,天下英才尽归我手,迟早都是我的,暂且借萧磐一用而已,我不介意。”
十八娘忍不住比了个敬服的手势。
庾寒山现在忙得很。
傅蓉微在此与十八娘闲聊:“这样安稳平静与书作伴的日子,你过得舒心吗?”
十八娘略停了一下笔,道:“近日恍惚间总是回忆起年少时的事,有些事我以为早忘却了,不料居然还存在于心里,念旧可不是个好兆头,令人心生不安啊。”
傅蓉微顺着她的话,问:“有何不安?”
十八娘道:“世家约定俗成的规矩没那么容易被打破,颍川庾氏此举可谓是把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以后与各大世家,便成分庭抗礼之势了。”
颍川庾氏算是真正入局了。
傅蓉微:“你在担心什么?”
十八娘道:“我担心的不是某个人,王妃,我的意思是,两朝文臣之间的拉锯要开始了,且看萧磐如何应对吧。”
说着,十八娘将刚抄完的书页摊开,晒在石桌上。
傅蓉微不怀好意地嘀咕了一句:“他要是能乱了阵脚才好呢……”
她看着十八娘,想起了收服沙匪的那天夜里,姜煦告诉她——留下这个十八娘,以后有大用处。
时至今日,傅蓉微才见识了这个大用处。
姜煦啊……傅蓉微现在也拿不准,他到底在暗处落了多少子?
草已经见黄了。
尚未到干季,雅布日山脚下的河流已有了干涸的迹象。
零星几个骑马的人经过此处,在河边停了下来。
——“天时不利,北狄今年的水草可不算丰美啊。”
姜煦不穿战甲,不骑玉狮子,穿着当地牧民的衣裳出现在草原上,几乎没人能认出这就是威震三军的镇北少帅。
裴青牵着马,让它们挑些好的吃,道:“时候也差不多了,少帅,山丹王子现如今手下只剩三部的兵马可用,他连吃败仗,在军中的威信也大不如前,听说这段时间正在内乱呢。”
姜煦蹲在河边给水囊填满,说:“且让它们再乱上几天。”
裴青脸上全是笑意:“柳方旬传出来消息,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姜煦道:“你留意接应柳方旬,他辛苦这么多年,不能让他折在里面。”
裴青答是。
姜煦坐了一会儿,仰面躺倒在草上,闭紧了眼睛,单手摁着一侧的太阳穴。
裴青跪坐在他身边:“少帅,又头疼?”
姜煦嗯了一声:“这玩意儿现在越来越摸不到规律,随时随地要发病。”
他时不时犯头痛这事瞒不住身边人,也不能瞒,万一有突发的情况,令人措手不及,恐是要延误军机的。他身边的知情人其实不少,但知晓其中缘由的,却只有一个随身的军医,张显。
裴青问道:“少帅可还撑得住?属下带你回去找张军医?”
姜煦目测自己还能撑得住,爬起来上了马:“走。”
镇北军扎营的地方距此不足百里,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便能到。
姜煦回了帐中,张显紧跟着到了,他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长得矮小,行动却看得出有功夫在身。老头二话不说,先点了一炉子的安神香。
香炉摆在姜煦的床头。
张显闷着口鼻,避了出去。
约摸着香快烧完的时候,张显复又进去,用扇子驱散了帐中的余香。
姜煦眯着眼躺在榻上,人竟还是清醒的。
张显一屁股重重的坐在床榻边,叹气:“瞧瞧,安神香也没用处了。”
姜煦:“再加一倍。”
张显摇头:“算了吧。”他从药箱中挑挑拣拣,捏出了一颗药丸:“您哪还是服药吧!”
姜煦也不问此药的名字作用,张嘴就咽了下去:“别忘了……”
张显打断道:“忘不了,一旦有情况,我会立刻金针刺穴让你醒来,先睡吧。”
姜煦在药的作用下目光逐渐迷离,陷入了昏睡中,张显将一截带刺的荆藤放进了姜煦的手心里,以保证在他在梦境缠身的时候,能让自己感知到来自现实的刺激,不至于沉沦。
张显守在一旁,摇着手里的蒲扇,掐着手指算了一下,五年多了。
姜煦身上这个毒已经在血脉里存了五年。
张显本是个游医,十几岁就随着师父天南地北的走,等他师父过世以后,他便自己一个人继续走。
他走过的地方很多,又格外爱钻研一些偏方奇毒。
五年前,大梁尚未起乱子,他游经华京,在街边支起了摊子,准备挣钱银钱继续下一个地方。
有一个白衣少年当了他的第一个客人,把他这个老郎中给难住了。
那少年就是姜煦,彼时他刚成婚不久,还是意气风发的样子,至少从脸上看去,朝气远盖过了他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执拗的阴沉。
张显没见过他身体里的这种毒。
姜煦给他说了一个名字,和一个地方。
张显跟在他身边一跟五年,也没能彻底解了此毒。
这个毒在姜煦的身体里,总是折磨得他头痛。
最开始,还只是普通的头痛,疼上一阵,休息一会儿自己就好了,再严重一些,需得军医前来扎针,问题倒也不大。
但此毒不解,积在血脉里,日复一日,渐渐地侵入了脑腑,毒性很重,不仅让他清醒时难过,更让他梦中也不得安宁,虚幻和现实交织在一起,行医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是疯癫的迹象。
张显扣紧了姜煦的脉搏,愁眉不展。
姜煦体内的这个毒,怕是拖不动几年了。
第147章
姜煦渐渐的开始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及腰的雪地里, 姜煦踉跄了一下,眼睛里一片白茫茫,已有点看不清了, 直到刺目的血刺入视线中,他眼前一阵模糊,一阵清醒, 他抛开了雪,挖出了深埋地下的遗骨。
姜长缨。
山丹王子利用这场旷古罕见的大雪, 将镇北军困在了山窝里, 并一举剿灭了援军。姜长缨已打到了雅布日山下, 却因失了天时, 局势逆转处于劣势, 玄鹰营磅礴大气, 却不擅雪中缠斗。山丹王子不会放过这大好的反咬机会, 姜长缨已尽全力留存了镇北军的主力。待姜煦赶到时,姜长缨气绝身亡, 只留给他四个字——以待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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