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傅蓉微也不知道自己该打算什么, 等人到了再说也不迟。
不过,方才十八娘的失态令她察觉到异样。
傅蓉微忙完了一天,将入夜时, 越发想不通,正起身打算到书房查阅曲江章氏这些年的事记,一出门, 却见一盏风灯正幽幽亮着,朝霜园的方向走来, 傅蓉微停下等它靠近, 看清了提灯的人。
十八娘。
傅蓉微:“这么晚了还不睡?”
十八娘停在她面前:“王妃不也没睡?”
傅蓉微转身:“我们进屋聊吧。”
十八娘吹灭了风灯, 跟着傅蓉微进了她的卧房。
傅蓉微道:“夜里不宜饮茶, 来点酒如何?”
熏笼上温着甜酒。
傅蓉微见她没拒绝, 于是给她斟了一杯。
十八娘看着杯中的琼浆, 笑道:“王爷也是爱酒的人, 你们的习惯还真相似,都喜欢在睡前温酒喝。”
傅蓉微抬眼:“怎么, 他经常到你那睡觉?”
十八娘转着酒杯:“……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呢,别乱讲,他与北狄游骑作战,习性也与从前大不相同,经常到我的客栈里歇脚。”
傅蓉微:“那你多照顾照顾他,我记你的情。”
十八娘:“照顾他倒不是因为人情, 镇北军征伐辛苦,我的客栈能让他们暂避风雨, 必然是要好好照顾的。”
傅蓉微与她碰了杯, 说话前各自先饮了一杯酒,傅蓉微才道:“你深夜找我, 有事要说?”
十八娘低眉一笑:“你猜到了吧。”
傅蓉微:“我这个脑子啊,成天闲不住,猜的东西太多了,你指的是哪一件?”
十八娘伸出手指:“首先,是我的身份,我不知你具体是何时查明的,一直等着你开口问我呢,可你却迟迟不提,你早知晓我的身世吧?”
傅蓉微:“曲江章氏。”
十八娘:“没错。”
傅蓉微低头盯着杯中酒,说:“我并不想揭你的痛处。”
十八娘道:“王妃苦心我明白,可今日听了颍川庾氏的名字,我想,有些事情不该瞒了。”
傅蓉微是有不解:“这颍川庾氏与你有何关系?莫非是当年与你定亲的人家?”
十八娘:“那倒不是,庾氏隐世已久,已有几代不与世家通婚了。”
傅蓉微:“原来如此。”
十八娘:“但是这个庾寒山……”她停顿了一下,心下多少品出了些心酸,叹了口气,道:“我有话直说了,不绕弯子,我和这个庾寒山幼年交好,青梅竹马,相处近十年,早生情愫。但是章氏与庾氏自来没有通婚的打算,我到了议亲的年纪,被许给了他人,自然要与他断了联系。”
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埋着一位少女死去的芳心。
多年来,没有人在意十八娘心上横着那道伤疤,其实从里至外经历过无数次的撕扯,早已无法愈合了。
傅蓉微已心生不忍。
十八娘继续道:“那年我被沙匪劫持后,家里人对外称我死了,但世家里那些心思,骗外人可以,瞒不了自己人。多少年了……快十年了吧,庾寒山一直四处打听我的下落呢,还不肯放弃呢。”
傅蓉微:“你知道他在找你?”
十八娘点头:“自我掌权后,我就知道了,但是我们俩这种境况,不如不见。”
傅蓉微:“所以他有可能是终于查到了你的线索,到华京来找你的?”
十八娘道:“不好说,但那个人是个很难啃的骨头,不好打发,假如他真的问到王妃面前,王妃不必费心为我遮掩,让我自己来解决吧。”
傅蓉微应了好。
庾寒山在一个濛濛雨天到了华京,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一席青衫头戴一顶斗笠,牵着一匹马,连个随从也没有。
封子行在自己府上招待他。
庾寒山虽接任家主许多年,但其人还很年轻,刚过而立之年。
封子行和他谈了些年少旧事,又谈了些山水见闻。
庾氏百年底蕴,家主学时渊博,无论聊什么都令人感觉十分舒适。
彼此寒暄了一阵,庾寒山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只竹筒:“实不相瞒,我近些年走访各州其实是为寻一故人,前段日子得到消息,华京或许能圆我夙愿,故前来一探。”
那只竹筒精致小巧,被他的主人保存的非常好,外表打磨得光滑碧绿。
庾寒山打开竹筒,里面抖落成一张画。
“封兄,您见见此人。”
庾寒山为了寻人亲手作的画,眉目的轮廓极其清晰。
封子行第一眼就觉得眼熟,再细打量,即刻就想到了傅蓉微的座上宾,那位名叫十八娘的女子。
封子行没有立即说明,而是问道:“不知此女子与庾兄是何关系?”
庾寒山双目幽深地看着他:“封兄不问此人是谁,反而先问她与我的关系。看来我这回终于找对了。”
封子行自己说漏了嘴,落了下风,心里懊恼不已。
庾寒山道:“我得到的消息,此女子在华京频频现身,且经常出入姜宅。我知晓那是摄政王的府邸,如今摄政王带兵征伐在外,宅子里女子主事,我不便上门冒犯,还请封兄引见。”
封子行没法再推辞,先安置庾寒山住下,又往姜宅走了一趟。
“不知王妃招揽到府上那位十八娘究竟是何来头,庾寒山多年来一直在寻这位故人的踪迹。”
牡丹花期快到了,傅蓉微正在饲弄她那几株看上去有点糟糕的花草。听了这话,傅蓉微正色道:“他进城那天,我在城楼上见着了,此事我知晓一些内情,你带他来吧。”
封子行这便明白了。
傅蓉微去了十八娘的屋子。
十八娘身上其实已经看不出旧时世家闺秀的影子了,她在商道上浸染风沙,更爱异域女子的打扮,身上饰物是色彩艳丽的宝石,腰间常挂一把价值不菲的弯刀,或者镶金嵌玉的马鞭。
傅蓉微道:“他能在华京打听到你的踪迹,是真的不容易,十年间不曾放弃过,也是难得。”
十八娘道:“是啊,这情该领,他惦记了我十年,我总归要当面道一声谢。”
傅蓉微道:“需要我为你准备什么?”
“准备一个无人打扰的僻静之处即可。”十八娘甚至没有在打扮上下功夫,只穿着寻常潦草的衣裳,提了刀便要去见人。
傅蓉微早将宅子的湖畔清了场,让他们在柳树荫下相逢。
十八娘一看那湖边景,道:“王妃有心了。”
傅蓉微:“可你并不欢喜。”
十八娘的神色坦然:“我今日只是来见一位故人,此人没什么特殊,仅仅是旧年与我比较亲厚而已。”
傅蓉微道:“我年纪渐长,心性稳了,慢慢的也见不得人自苦了。”
十八娘道:“王妃,相爱与相守是两码事。即便没有十年前的那场变故,我与庾先生此生也只能是陌路人。”
说完这几句话,迎春引着庾寒山出现在了甬路上。
傅蓉微对十八娘道:“你去吧,我在山亭里等你。”
昨日下了一天一夜的雨,青石板上湿滑,似庾寒山那般仪态无双的世家公子,都失态滑了半步。
“好久不见。”
傅蓉微看清了庾寒山的唇语,她带着人转身离去,不再窥探人家的隐秘。
十八娘刚才那句话说的极对,相爱与相守是两码事。
相爱凭心意,相守凭强求,傅蓉微对此深有体会。
世上肯竭尽心力强求一人的,终究是少数。
曲江章氏,颍川庾氏,他们就好像是两座不可撼动的孤峰,足下千斤重,隔山隔海隔着万丈深渊,谁也不能向前一步。
除非他们肯舍了家世,坠下深渊粉身碎骨。
十八娘已经碎了。
庾寒山却仍旧是清贵的山间松石。
傅蓉微抚摸着腕上垂下的印章,想到了自己身上。她又何尝不是碎掉的石头,但是有个人曾经两次追上了她残破的影子。
第一次,是他前世饮鸩猗兰宫。
第二次,是他今世不舍不弃与她共赴沉沦。
“许久不见,十年了。”十八娘那双勾人的眼波世间罕有。
庾寒山瞧着陌生至极。
曲江章氏阳春白雪,养女儿讲究的是温婉娴雅,断不会容许这种妩媚姿态。庾寒山记忆中的故人,年少时也是一派娴雅,与眼前这位女子的气质相去甚远。
庾寒山上下打量着她,心如明镜:“你一直知道我在找你。”
“是啊,我知道。”十八娘坦然承认了。
“你明知道我在找你,却不肯去见我,也不肯托人带句平安,你这是……”
“──我这是当自己已经死了。”她微笑着:“我叫十八娘,你今日如果是想来见章珩,那我们之间无话可说。”
庾寒山:“十八娘……看来是摄政王妃身边的得力之人啊。”他的目光定在了十八娘腰间的弯刀上,意有所指。
十八娘拨了一下自己的刀:“我那不怎么体面的生意不小心开罪了王爷,顺水推舟便投诚了。”
庾寒山道:“一个多月前,我的一个朋友在前往西域的途中,给我捎来了有关你的消息,我已有一个多月夜不成寐,方才在门外,我踟蹰良久,依旧心乱如麻。”
十八娘疑惑道:“庾先生到底想说什么呢?”
庾寒山道:“我今日来,不为昔日的章珩,也不为追思旧事。我是想为了将来,抛却樊笼竭力一世。”他低眉拱手:“听闻北梁幼帝麾下求贤若渴,敢问十八娘可否代为引荐?”
片刻后,山亭里,三人围坐在石桌旁。
傅蓉微:“颍川庾氏,想要什么?”
庾寒山道:“权奸之人谈得失,赤诚之人谈恩义。颍川庾氏什么都不要,在下庾寒山一介白衣愿助北梁光复河山。”
第144章
庾寒山就这么留在了华京。
傅蓉微脸上却不见喜色。
十八娘陪她坐在一旁支着头, 不知在思量什么。
傅蓉微叹了口气:“他确实诚挚,我不是不信,实在是不敢轻信。”
十八娘道:“兹事体大, 警惕些总是好的,庾寒山他……首先是颍川庾氏的家主,其次才是他自己。”
傅蓉微望着她:“你们世家出身的人, 骨子里都这么冷?”
十八娘摊手道:“没办法,生下来家里就是这么教的, 王妃, 你须明白, 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脱胎换骨是难以改变的。”
傅蓉微:“多谢提醒。”
庾寒山不肯以庾氏家主的身份入仕, 他现暂居于封子行的府中, 以清客的名头自居。
这倒是把封子行搞得十分无奈, 他一个纯臣府上养清客算怎么个事。
天将亮未亮时, 封子行照例要去给萧醴上早课,临时起意, 绕道拐去了庾寒山的客房,问他要不要一起。
庾寒山欣然答应。
姜宅,萧醴早早带着新玩伴邱允恭,在书房里一起温习功课,且摹了两张字,晾在了桌上。
封子行进门时, 带起了一阵风,桌上的字飘了起来, 被晚一步进门的庾寒山顺手抄住了。
庾寒山抖平了纸, 赞道:“好字。”
封子行看过后,也深感欣慰, 道:“皇上的字进步不小。”
庾寒山把字还给萧醴。
萧醴很好奇这位陌生面孔。
封子行介绍道:“皇上,这位是庾先生,出身颍川庾氏,虽然年轻,但学贯古今,是位良师。”
萧醴礼敬道:“庾先生。”
庾寒山已经看见了桌上的字帖,笑道:“皇上这套《曹全碑》挺有意思的。”
萧醴临摹这曹全碑有段时日了,封子行经庾寒山一点,才注意到,疑道:“皇上怎么摹起曹全碑了?何处来的字帖啊?”
萧醴坦率道:“是姨母所赠,让朕闲时摹着玩的。”
封子行:“王妃?”
庾寒山也诧异了一瞬:“封兄,您不觉得这字迹似曾相识吗?”
封子行曾任职翰林院,只要有心,自然能看出端倪,喃喃道:“这字迹……倒是像极了先帝。曹全碑正是先帝私下惯用的,这……王妃手里竟然保存了先帝的墨宝?”
“你又错了,封兄。”庾寒山拿起了萧醴视若珍宝的字帖,说:“常言道字如其人,先帝虽私下惯用曹全碑,但官文却常用庄重工整的隶体,所以先帝字里的根骨难免糅杂一股刚劲,但王妃手里的这份字帖,虽有其形,却不得其意啊。”
萧醴:“先生们在说什么?”
庾寒山把字体还给了萧醴,温和道:“没什么,世人不喜曹全碑,并不意味着它就不好,皇上若是真心喜欢,不必管他人的眼光,练就是了。”
十八娘一清早便又出门了。
庾寒山在书房里耗到早课结束,也没等到十八娘回府的消息,无奈先一步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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