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对钟欲晓道:“你跟了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你甚至要忍着恨意讨他的笑脸,还要应付侯府主母的刁难暗算,所以你不能明白世上的真情能诚挚到何种地步。”
钟欲晓似乎是被这话刺激到了,她仰颈笑得停不下来,嗓音像是在泣血:“是啊,王妃说的极对,我是不明白。我豆蔻年华时,跟着爷爷茶楼说书,日子虽清贫,但也是正经的良家女子……”
笑着笑着,钟欲晓就笑不出来了,神色凄凄道:“我曾想过嫁一个没什么出息但知冷知热的如意郎君,继续守着一间院子三间草房,和和美美度过余生。也有想过找一个吃苦上进的读书人,没准将来命好能当个秀才娘子。但是!我从未想过给人做妾!”
钟欲晓切齿的嘶喊道:“是你爹!他害死我爷爷,赔上几两银钱就能买人一条贱命!他就是一条毒蛇、野兽,把我拖进了地狱里,生吞活剥!”
傅蓉微一双黑沉沉的眼珠盯在她身上:“所以你恨他,所以你开始为萧磐办事?”
“不。”钟欲晓否认了,她说:“我没撒谎,最开始时,我真的是为四姑娘办事的……侯府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四姑娘予我许多善意。”
傅蓉微问道:“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你成了萧磐的人。”
她本以为撬开钟欲晓的嘴要耗一番功夫,但意外的是,钟欲晓身上那股恨劲经那那一瞬的爆发后,好似燃尽了。
钟欲晓如实说道:“四姑娘进宫后,我依然给四姑娘办事,四姑娘每月会托宫里采买的内侍捎封信出来,一个月前,我照旧去茶楼里等着拿信,没等到信来,却等到了陛下亲来问罪。我想活命,所以转投了陛下。”
傅蓉微蹙眉,不解道:“四姑娘传的什么信?是给谁的信?”
钟欲晓的眼神愣了一下,抬头直视她:“自从北梁建朝,四姑娘每月都会给你写一封信,托人捎到华京。王妃莫不是从来没收到过?”
傅蓉微之前果然是猜准了。
萧磐怎可能容许身边的女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心思。
傅蓉微问:“她信里写了什么,你可知道?”
钟欲晓摇头:“我怎好私拆主人家的信?”
得知了此事,信中内容倒是次要了,怕是蓉琅现在的处境不会很妙。
傅蓉微:“你想活命?”
钟欲晓:“想。”
傅蓉微:“给我办一件事。”
钟欲晓没问是什么事,便应了下来。
船上的打手这回客客气气将她请了下去,引到了客房中安置。
傅蓉微坐得有些累了,腰身松了下来,歪向一边,用一只手撑着船尾,把整个人身体都靠了上去。
她抬头看着桅杆高处的姜煦,道:“还不下来吗?”
姜煦拉扯了一下帆上的麻,张开双臂投了下来。
赏心悦目。
傅蓉微:“你看她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姜煦道:“想杀平阳侯是真的……你要不要考虑事成后把平阳侯的头送给她当礼物,她一定会感动至极,命都送你。你下不了手,我来做。”
“你既这么说,那我有办法了。”傅蓉微道:“平阳侯被关的这段日子里,就让她当守卫看着吧,留他一命不死,生不如死也解恨。”
傅蓉微今世彻底一刀斩断亲缘,倒是与上一世的心境不同了。
上一世,催使傅蓉微痛下狠手的,是平阳侯罪行的暴露,以及先帝不动声色的敲打。
平阳侯入狱受刑的那日,傅蓉微半是痛快半是癫狂。
痛快的是多年的恨意得到抒解,也能给九泉下的花姨娘一个交代了。
癫狂,是因为她清楚的意识到,随着她手上沾了亲人的血,她已彻底堕入了深渊,再难回头了。
欲望和权势累积成尸山血海,经日久风化成森森白骨。
傅蓉微做梦自己赤脚踩在上面,足底被划出深浅不一的伤痕,每一步就留下殷红的印记,在她的身后燃起了业火,灼烧着她的血肉。
世人总以为步步高升是向上走,最后临风而立,只手摘星辰。
傅蓉微却觉得这是一条向下的路,深入到了水底,在窒息等死的时候,眼前展开一幅美妙的臆想。
见识到了这种美,就意味着此生要结束了。
傅蓉微靠着一会儿,又觉得手麻,换了几个姿势,却怎么都不舒服,她抬头,看着正好停在桅杆最顶处的月亮,和周围闪烁的星辰。她指了指上面,说:“阿煦,我想去高处看看。”
姜煦一手环住她的腰。
傅蓉微双脚离地,手抱紧了姜煦的肩膀。
姜煦送她上了刚刚他坐过的位置。
傅蓉微遥望江上景致,月光下的江面像笼了一层薄纱,偶尔几盏鱼灯晃过去,像极了闪烁的星辰。
这里太高太危险,姜煦不敢轻易放手。
他的手牢牢钳在傅蓉微的腰间,傅蓉微搭了上去,道:“你手好凉?”
姜煦立刻运起了功,让血脉涌动起来,“现在还凉吗?”
果然热起来了,傅蓉微觉得习武之人当真挺有趣的。
“良夜……”傅蓉微念了他的表字。
姜煦“嗯”了一声。
傅蓉微:“我原本对你没什么印象的,当年先帝取了这个字给你,圣旨都还没下的,消息已悄悄传遍了整个宫苑。记得那年的雪特别大,一下就是几天几夜,我成日坐在廊庑下赏雪,夜里点了灯也不肯回,周围特别安静,我的心也是静的……良夜二字实在惊艳,我忍不住,想去看看你。”
于是那年宫宴,傅蓉微原本拒了,可听说姜煦回京,她又允了。
姜煦:“原来你喜欢这两个字。”
傅蓉微:“你似乎不喜欢?”
姜煦道:“我平生不爱活在别人的期许里,这两个字,从前我是不喜欢的。”
傅蓉微听出话中深意:“哦?现在喜欢了?”
姜煦:“几年前,江坝围场,叛军作乱,我坠下悬崖时,听你喊我姜良夜,撕心裂胆,自那以后,我忽然就觉得还不错。”
第141章
傅蓉微早在那一次就暴露了身份。
姜煦知道了, 却不动声色,他在那段日子里到底思量权衡了什么,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随她一起去了静檀庵,没多久后,便自作主张向先帝求了赐婚的圣旨。
傅蓉微当日曾反复踟蹰犹豫, 拿不定主意应还是不应,终是舍不得拒绝。
一阵寒风袭来, 傅蓉微打了个冷战。
姜煦问道:“还不下去吗?”
傅蓉微抬头看着天上, 说:“船上观江景, 月亮会沉入水里吧。”
姜煦道:“你是见不到月亮沉没的, 因为在它沉下之前, 晨时的日光就会吞没它, 它只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消逝, 等下一个夜晚再出现。”
这话听着怪难受的,格外能触动傅蓉微的情绪, 她道:“难怪你不喜欢良夜二字,不是什么好字。”
姜煦说他上辈子就不喜欢先帝赐的这个表字。
他什么都明白。
姜煦拍了拍她,提醒道:“下去了。”
傅蓉微离了桅杆,却没落在甲板上,而是直接上了船楼,翻跃了栏杆, 被揽着腰身,推门回屋。傅蓉微道:“我们不能在外面久留, 等这几天安顿好此事, 我们就该回去了。”
她说完这话,没听到姜煦的回应, 转头一看,他竟已经靠着软榻,垂头睡过去了。
傅蓉微心里犯嘀咕:“……累了?”
她伸手托起他歪向一侧的头,垫了个瓷枕,余光瞥见他挂在腰间圆滚滚的酒壶,傅蓉微十分眼熟这小东西,姜煦这次回来,这只青瓷小壶几乎不离身了。傅蓉微把壶扯下来,晃了晃,里面还残留一些酒酿,她打开壶,闻了闻,正是她那涩口的樱桃酿。
不过,这回那种甜腻的味道很淡,几乎闻不到了,傅蓉微好奇地尝了一口,抿在舌下,也没尝出滋味,傅蓉微失去了兴趣,搁下酒壶,推了推姜煦,在他耳边轻唤道:“醒醒,难不难受,去床上睡。”
姜煦反常睡得很死。
酒不至于醉,他的警惕心也不至于如此薄弱。
傅蓉微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他挪上床,她躺下之后,很快便觉得昏昏沉沉,产生了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她死都忘不了这种难受的感觉,挨千刀的安神香!
怎么又中招了呢?
傅蓉微一觉不起,又是昏天暗地的几个时辰,她次日睁开眼时,竟还比姜煦先醒。
姜煦换了个姿势,背对着她侧躺着,傅蓉微醒来后没动,安静的躺了一会儿,听着他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便知他睡得正深,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傅蓉微单手顺着他的脊背上抚,摸到了后颈:“还不醒么?”
姜煦一动不动的身体回答了一切。
傅蓉微坐起来,安静中沉思着,事出反常必有妖,姜煦居然能在别人的船上睡死,是过于相信船的主人,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傅蓉微沉思了良久,又重新拿起了他的酒壶。昨夜她的不适是从进屋开始的,屋里没有燃香,而她唯一入口的就是那口酒。
那壶酒姜煦也喝了。
她只是浅尝了一口,便药劲涌上头,姜煦一晚上拿它当水喝,没睡死倒不正常了。壶是他自己的,酒也是他自己的,他着别人的道想来也是不大可能。
最合情合理的解释是,酒是姜煦准备给自己喝的,酒里的安神药是他自己放的。傅蓉微偷尝是意料之外,很巧的发现了酒中的猫腻。
可他为何给自己用药?
姜煦直到日上三竿才醒,睁眼之前先是一声长叹,腰身用力翻身而起。
傅蓉微坐在床榻对面观察他。
寻常人受了这种安神药,醒来的第一时间必是全身乏力,手脚发软,傅蓉微深受其害,对此了解得很。
姜煦却是不见乏软。
“你睡了好久啊。”傅蓉微出声道。
姜煦敲了敲前额,含糊道:“醉了。”
撒谎,但傅蓉微没拆穿,她淡淡道:“少见你醉成这个样子。”
“一时放纵。”姜煦走到她面前要茶喝。
傅蓉微手里这杯温度正好,给了他。
姜煦一饮而尽,缓解了咽喉中的燥热,道:“走吧,办事。”
两日了,平阳侯在幽州境内被劫的事已快马加鞭传回了馠都。
算计着,萧磐应已得到了消息。
灰鸽横渡江面,送来了馠都的消息。姜煦拆了信,递给傅蓉微,道:“萧磐火气挺大,平阳侯随行的卫兵全被处置了,他勒令地方守备军严加搜查,倒是没说一定要救人,只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生死不论。”
萧磐意图暴露得彻底,他确实不需要平阳侯活着。
傅蓉微道:“萧磐当然会生气,他这回可是吃了不小的亏。”
萧磐要借淑太妃的尸身为噱头,混淆传国玉玺的真假,可傅蓉微的一把火,令他的计策全白费。萧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平阳侯被推进了局。
平阳侯活着不能以父亲的身份拿捏住她,那就死了吧。也算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可惜,此计也废了。
幽州当地官府接到了朝廷的诏令,为了寻找平阳侯的下落,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某天清晨,渤海之滨,一艘小船送上岸一位昏迷的女子,傍海而生的渔民将她当做走失之人,送到了衙门。
衙门里的官员见了此女子,只觉无比眼熟,拿来朝廷给的画像一比对,正是与平阳侯一切被劫的那位美妾。线索得来不易,不到半日,幽州知府便亲自赶来了这个小渔村,询问详情。
钟欲晓此前一直沉默,等到幽州知府亲到,才缓缓道出这几日的经历,她迎着一双双期盼的眼睛,从被劫持那天晚上讲起,有理有据字字恳切,从日上梢头讲到金乌西沉,却将整个衙门的人都说迷糊了。
幽州的折子一层一层的递到了馠都。
“据平阳侯那位姬妾钟氏所言,游匪凶悍见他们身上已无钱财,便将他们沉了海,幸得海上有商船相救,船只来自于东瀛,平阳侯听闻东方仙岛有奇缘,可寻得长生之法,便撇下了姬妾,独自跟船前去了。阿这……这……”
满朝文武皆一头雾水,直觉哪里有疑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龙椅上,萧磐掌心都被自己掐出了血痕,他问:“平阳侯之妾钟氏在哪?”
回禀之人道:“钟氏自称清白已失,侯府已无倚仗,无颜再见家中主母,在回都的路上投江了。”
萧磐追问:“尸体呢?”
那人回:“还在打捞。”
过了月半,钟欲晓的尸体才从江心中捞起,面目已泡得溃烂浮肿,模样都已经模糊了。钟欲晓在世上已没有血亲,侯府张氏被叫去认尸。
张氏对这位钟姨娘从来只有厌恶,掀开白布潦草看了一眼,确认了她后肩皮肤上残留的纹身痕迹,便认下了尸体,二两薄棺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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