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没有听见这过于温柔的一声劝,直到头脑渐渐昏沉时,才换了个姿势,注意到面前香炉中飘起的一线青烟,以及熟悉的安神香的味道。
姜煦觉得差不多了,上前一步,正好揽住她软绵绵要往下倒的身子,毫不费力地抱在怀中,送进了床帐里。
傅蓉微正要骂人。
姜煦堵住了她的嘴,道:“我已修书一封送到馠都,把那登徒子痛骂了一顿,他估计得气上一阵。平阳侯留不了几日,他一瘸一拐的,也没胆子再来给你添堵,等送走了他,我也该走了。”
傅蓉微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叼了回去,道:“你要走了?”
姜煦点头:“记着我们的约定,柿子红时等我回家。”
傅蓉微苦笑:“柿子树都被挖伤了根。”
姜煦道:“我们的院子快修好了,旧的去了,自有新的。”
傅蓉微在安神香的作用下,简短的又说了几句话,便打着瞌睡,没了意识。
翌日清晨,姜煦一早猜到要挨骂,人都没出现在傅蓉微面前。
傅蓉微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将匣子的安神香全泡了。
迎春焦急得直跺脚,一直劝:“主子,这些安神香可都不便宜,您好歹也心疼心疼钱吧。”
傅蓉微没好气道:“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你主子一个清醒的脑袋,万一哪天被熏傻了,有你们哭的。”
迎春:“……”
毁了安神香,傅蓉微瞥见了窗前晾着的画,她上前托起那幅画,看着上面潦草的笔触,自嘲一笑,看来昨天用安神香之前,她脑子也没清醒到哪里去,怎么画出这么个鬼东西。
一觉睡饱,休息足够,傅蓉微再看这幅画,再回想昨天梦里的情景,也不觉得有多可怕了。
莫名其妙就释然了。
她将画卷成了一团,投进了火盆中,烧了个干净。
平阳侯在京的这几天,傅蓉微都没打算出门,她腾出空,去瞧了一眼正在修缮的院子,差不多快要完工了,院墙外的那棵柿子树果然不见了,傅蓉微有些心疼,徘徊了许久。
那棵柿子树,姜煦说在他小时候就有了,二十多年的旧物件,一朝说没就没,傅蓉微想想就觉得怅然。
一位工匠看见了她,上前请安:“王妃。”
傅蓉微问道:“那棵柿子树去哪了?”
那位工匠道:“下头人一不小心给挖伤了根,活不成了,已经当成柴火处置了。哦,王妃莫心急,王爷前几日已吩咐下,将来院落建成,要在外墙重新栽两株小树苗。”
傅蓉微颔首:“晓得了。”
那位工匠自去忙了。
傅蓉微沿着院子转了一圈,快正午时分,外面小厮呈了一个用红绸裹着的物件进来,递给了傅蓉微。
迎春警惕,拿在手里,先摸了一回,疑道:“好像是镯子?”
她当着傅蓉微的面,把红绸打开,看清了那东西,道:“还真是镯子,主子,您看。”
一对粉青的镯子。
第138章
傅蓉微拿起镯子, 对着日头看了一会儿。
“这对镯子……什么意思呀?”迎春小心翼翼地问。
“这是我的旧物。”傅蓉微把镯子放下,又开始翻来覆去的看那条红帕子,不过都没瞧出端倪, 她问:“东西是谁送来的?”
迎春说:“一个女人。”
傅蓉微:“还在吗?”
迎春道:“还在,一直在角门处候着呢!”
傅蓉微道:“把她请进来。”
迎春不明所以,但依言去做。
傅蓉微手指抚摸着这一对玉镯, 玉质油润细腻,傅蓉微有印象, 这是她十五岁那年, 刚重生回来时, 初得平阳侯的重视, 馠都珠贝阁送来的。
那时候, 傅蓉微在侯府里处境艰难, 身上值钱的东西几乎没有, 这对镯子可以算是珍贵了,再后来没多久, 她从云端跌落,被主母张氏赶到了静檀庵等死,身上值钱的东西一概都被搜刮走了,包括这对成色上佳的镯子,以及花吟婉攒了半生留给她的银钱。
再后来,峰回路转, 她得先帝赐婚,嫁给姜煦, 被接回侯府, 一应嫁妆不曾失了侯府脸面,都还说的过去, 唯独一些旧物件,无处可寻,其中就包括这对镯子。
这对镯子,当初她没有带走,应该留在侯府中才对。
迎春引着一个紫衫女人进宅,傅蓉微在花厅中备了好茶见客。
此女人年轻貌美,眉眼间从容温和,打扮得虽艳,却不见妖。傅蓉微:“您是?”
她道:“平阳侯府家的女儿都管我叫钟姨娘。”
傅蓉微一抬眼:“我听说平阳侯几年前强抢进门一位贵妾。”
她说:“是我。”
这位钟姨娘端盏饮茶,傅蓉微目光盯着她那细若柔夷的手,道:“即便是入府为妾,也总该有自己的名字啊。”
她轻轻搁下茶盏,道出了自己的名字:“钟欲晓。”
有名有姓,隽永宜人。
傅蓉微道:“我自出嫁后再没回过侯府,几年前在馠都办事时,曾听故人提起,平阳侯当街草菅了一位说书老人的命,只赔了几两银钱了事,后来不知为何,把人家孙女给纳回府了,是你?”
钟欲晓:“是我。”
傅蓉微又道:“听闻平阳侯此番前来华京,随身带了一位美妾。”
钟欲晓:“也是我。”
傅蓉微问一句,她便答一句,除此之外,一个字儿也不多言。
搞明白了此人的来处,傅蓉微便问及她的来意:“这对镯子怎么回事?你是从何处得来的?送到我手中又是何意?”
钟欲晓逐句回答:“这对镯子听说是王妃的旧物,是侯府四姑娘交予我的,也是四姑娘交代我务必找机会来见王妃一面。”
傅蓉微直起了身子:“蓉琅?”
钟欲晓点头。
傅蓉微对这位四妹还留了几分旧情和挂念,柔声问道:“蓉琅被萧磐纳进了宫里也有段时间了,她处境可还好?”
钟欲晓答道:“宫里的处境必定是好不到哪去的,但四姑娘机敏聪慧,不曾落下风。”
这倒是意料之外了。
钟欲晓见她时不时出神,似乎不急着深究一切,便主动交代了来意:“我为四姑娘办事,四姑娘以镯子为信物,不方便留下笔墨,让我口传给王妃一句话——四姑娘说,馠都春雨缠绵,难见晴日,时常梦见旧时姐妹情谊,渐生想念,可王妃却心如铁石,至今不愿归家,莫不是非要等一场红白事才肯回?”
傅蓉微笑了笑:“四妹妹如今说话也让人参不透了。”
钟欲晓道:“旁人是参不透,可王妃冰雪聪明,一定能解其中深意。”
傅蓉微不急着解谜,叫人填了茶和点心,竟是有要留客的意思。
钟欲晓谢了茶:“第一次见王妃,倒是与画上不同。”
傅蓉微不记得自己在馠都留过画像,当即十分疑惑:“画?我的画?”
钟欲晓道:“四姑娘的宫中有一幅。”
傅蓉微:“是何人所作?”
钟欲晓:“浮翠流丹主人。”
傅蓉微顿觉自己多此一问,平白给心里添堵。
可钟欲晓起了这个头却不想停下,她继续道:“那幅画大不敬,不敢让人看见,四姑娘将它藏在了内室中,若非亲近之人,是无缘得见的。”
傅蓉微:“照这么说,我四妹确实信任你啊……那幅画,究竟怎么个大不敬,能否说来我听听。”
钟欲晓稍许迟疑后,缓缓道:“那幅画上的王妃,凤冠袆衣,绣金翚翟,是皇后的体面。”
傅蓉微无端起了一身的恶寒。
钟欲晓话带到了,起身告辞。
傅蓉微示意迎春送客。
人走之后,她盘弄着一对玉镯,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立屏,说:“出来。”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姜煦从立屏后现身。
傅蓉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听了多少?”
姜煦踱了过来:“都听见了。”
他从傅蓉微手里拿过那一对玉镯,打量了一番。
傅蓉微:“我当年的眼光,怎么样?好看吗?”
姜煦还了她:“我不懂,也看不出好赖。”
“这对镯子的颜色太年轻了,适合未出阁的姑娘戴。”傅蓉微挽起宽袖,露出她现在腕上从不离身的碧绿翡翠珠子,拨弄了一下坠着的印章。另一只手腕上,是一只掐丝钳宝石的金镯。
傅蓉微喃喃自语:“不过我的旧时物件,怎会收在蓉琅手里呢,那年她才几岁?”
姜煦坐在她身边,自行倒了杯茶喝,似乎也在陷入了思量。
有了要紧事当前,傅蓉微没闲心再追究昨晚的安神香,道:“她叫钟欲晓……她刚才说话的话,你有什么看法?”
姜煦简短道:“该说的一个字没少,不该说的一个字不多。”
傅蓉微道:“她提到我不肯归家,又莫名其妙提起红白事,我就大致明白她的意思,平阳侯府中红事未必再有,白事倒是随时可以。”傅蓉微目光轻轻上抬,透着冷意,看向姜煦:“杀一个即可。”
姜煦:“他杀了平阳侯,你就得回家奔丧,按礼法,我也得去。”
傅蓉微:“还有那幅画,萧磐总不会与我们有相同的机缘,他在画上给我强加了皇后的体面,意欲何为?”
“或许在这方面你应该相信我的直觉。”姜煦道:“他对你一直贼心不死,去年冬他窃国称帝,半年多了,后位悬而未定,搞不好心里已有了人选,强占兄嫂的事他都能干出来,觊觎旁□□也是正常。”
傅蓉微恶心的茶都喝不下。
姜煦敲着桌面,声沉了几许:“难办啊,此局一成,便是无解。”
平阳侯一死,傅蓉微必入局,无论他死在哪里,都是个大麻烦。
若他死在华京,傅蓉微要扶灵回都,若他死在馠都,傅蓉微便要回家奔丧。
不料最先被孝道压一头的,不是萧醴,而是傅蓉微自己。
姜煦道:“两全其美的办法倒是也有,把平阳侯扣在华京,让我的人盯着。”
傅蓉微:“你这办法确实可行,但恶心。”
把平阳侯扣在华京,真是想想都觉得头疼。
姜煦道:“第二个办法,让他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也不能轻断他的生死。”
傅蓉微心里一动,嘴唇一动:“可行。”
就是大不孝。
不过傅蓉微活了两辈子,从来也没在乎过这个孝。
姜煦:“那我想办法去办。”
“等等。”傅蓉微蹙眉:“我还有一点没想透,萧磐若要平阳侯死,你觉得会是赐死,还是暗杀?”
姜煦分析道:“萧磐的暴戾只在初登皇位时闹了一番,如今他的位置坐稳了,四海升平,有了点仁君的风范,当初萧磐能顺利攻破馠都,平阳侯功不可没,可谓从龙之功,而且傅家除了你,另外三个女儿可都围着他转呢,赐死没那么容易,除非重罪。”
傅蓉微:“那么,更可能是暗杀。”
姜煦眨了眨眼,两个人沉默对视着,良久谁也没先说话。
平阳侯在华京中又留了两日,一直找不到机会见傅蓉微,才愤懑启程,带着淑太妃的灵柩,回馠都复命。
傅蓉微来到了华京的城墙上,目送车马出城。
平阳侯花团锦簇了半辈子,从不会委屈自己,他的马车精致华贵,前后都被卫兵簇拥着,傅蓉微盯着那马车,车在城下,走出一段距离,车窗的竹帘被人掀开,是钟欲晓好奇的探头往外看。
钟欲晓与平阳侯同行,山遥路远,为了方便,行了男子装扮,束了少年头冠。她往城楼上一瞥,傅蓉微的身影在最高处临风而立,极为显眼。钟欲晓笑了一下,却因为距离遥远,没有传进傅蓉微的眼睛里,也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回应。
正闭目养神的平阳侯不悦开口:“瞧什么呢?舍不得?”
钟欲晓放下竹帘,挂上笑容,转身没骨头似的贴上平阳侯的肩,软语呢喃:“穷乡僻壤,地瘠民贫,我舍不得它作甚,侯爷,馠都那才是真的红尘帐软,奴家可是归心似箭啊。”
平阳侯对这个姬妾简直是毫无招架之力,三言两语便被哄得晕头转向,嘴里含了甜腻的葡萄,给伤腿挪了个舒适的姿势,软玉在怀,闭目养神。
楚州多山,平阳侯带着灵柩,不方便走山路,于是选择绕道幽州。
车马且行且停,快三天,才行至幽州腹地,幽州地广,沿途乡镇并不密,常常半日才见一处人烟,平阳侯在天半黑时,到了一处城镇,便决定歇在当地客栈。
此镇前后均是荒野。
平阳侯阔绰包下了整间客栈,供给自己人歇息。
他搂着美妾在上房厮闹,来来回回好多次也没尽兴,直到夜深也停不下来,帷幔后喘息纠缠在一块,整个楼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仆从卫兵都躲得远远的,在楼下塞了耳朵也不管用。
直到杀声骤然响起,卫兵们仓惶拔刀,却被冲了个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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