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侯却道:“不急,还有一事。”
果然是猜着了,封子行搭着双手,皮笑肉不笑:“侯爷请讲。”
平阳侯道:“此事是私事,无关两朝来使,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想见一见远嫁多年的女儿。”
封子行点头道:“当然,想必侯爷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姜宅坐落何处吧,我替侯爷引路。”
华京城年前翻新了一次,在新修的街上多征了好几座衙门,姜家人念旧,宅子仍在旧街,确实不好找。
封子行带着平阳侯到了姜宅门口,也不必府卫通报,径直进了门。
兼任工部尚书的平阳侯沿着长廊,边走边赏景,忽然道:“摄政王倒是清廉。”
封子行道:“比不得馠都的底蕴,华京百废待兴,民穷财匮啊。”
说话间,他们到了书房。
封子行刚在门前站定,屋门便从里面打开。
门后不见有人,封子行对平阳侯做了个请的手势。
平阳侯撑着拐杖,缓缓踏进书房,封子行守在外面,贴心地掩上了门。
平阳侯一瘸一拐的走进了书房身处,一张桌案前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最打眼的不是人,而是此人面前一张巨幅舆图。
平阳侯拄着拐杖站定:“我大梁的舆图。”
“是我大梁的舆图。”姜煦转身,手里把玩着一只精致的石英透镜,道:“此舆图作于永昌七年春,先帝把它赐给了我,让我带来北关。”
平阳侯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一阵恍惚后,笑道:“先帝在时,天下谁人不知少将军圣宠啊。”
姜煦道:“先帝于我有知遇之恩,我见不得这舆图四分五裂,于是便日日挂在书房里盯着。”
说着,姜煦手里沾了一点染红的铅粉,顺着佛落顶的山脉划了一条蜿蜒曲折的线。
佛落顶以南如今是萧磐的地盘。
以佛落顶为界,以北除了一座华京城,便是重重叠叠的山脉,和一片空茫茫的草原和大漠。
玉关以北是北狄。
姜煦指着那一片广袤的所在,说:“侯爷你瞧啊,北狄这么大的地方,竟经抵得上一半的大梁呢。”
平阳侯不以为然,嗤笑一声:“蛮夷之地。”
姜煦道:“教化子民,功德无量。”
平阳侯咦了一声,道:“听闻摄政王年前便出兵北狄,不曾听闻大捷的消息,怎的这个时候出现在华京啊?”
姜煦:“淑太妃薨逝可不是小事,更可况馠都来使,我岂能不在。”
平阳侯道:“贤婿见外了,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姜煦一挑眉,道:“侯爷现在说这种话为时过早了,等来日我们馠都再聚时,一家人再叙旧也不迟。”
平阳侯碰了一鼻子灰,眉角抽搐了几下。
姜煦拿起面前的话筒,递给平阳侯,道:“此画的内容实在不堪入目,本王一介武夫也不是什么文人墨客,体味不到其中深意,也不想让这东西污了我家夫人的眼,请侯爷收回去吧。”
平阳侯没接,道:“王爷不懂不要紧,蓉微她自小爱调弄文墨,此画她若见了,一定懂得其中深意。”
姜煦道:“不必,我说不用见就不用见。”
想起封子行先前说的话,平阳侯终于有几分信了。
姜煦的手擎在半空中,见平阳侯迟迟不肯接画,于是手腕一转,竟径直把画扔进了一旁正燃烧的火盆中。
火舌霎那间卷起了一尺高。
平阳侯一惊,终于怒了:“姜家的礼教,本侯真实见识了。”
姜煦情绪依旧平稳,道:“与礼教无关,平阳侯,你身为萧磐的使臣,本王只是想让你清醒一下,你我之间是敌非友。”
人被三番五次的挑衅激怒,难免口不择言。
平阳侯只觉得一时气血上涌,再开口时已有点克制不住理智了,道:“你我的主子同为萧氏皇族,打断骨头连着筋,有血脉牵绊的,不仅仅只有我傅家父女。”
姜煦“嗯”了一声,油盐不进:“还有萧氏皇族嘛,本王晓得了。”
平阳侯本该很潇洒的甩袖离去,但受断腿所害,转身的姿势狼狈至极,走的快了更像一只踉跄的撇脚虾。
待人走远,多宝阁后面,一只素手拨开了帷幔,先露出半张深沉的面容,再是一身华贵的玄裳,傅蓉微走了出来,道:“打断骨头连着筋……他说的应该不是这对已经翻脸的叔侄吧。”
姜煦道:“把皇上的生母留在馠都,让萧磐捏在手里,的确是后患无穷。”
傅蓉微皱眉:“萧磐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
姜煦分析道:“皇上的生母在馠都,一定是有用处的,或病,或死,他都能用一个孝字,逼得萧醴回都。”
傅蓉微道:“这招确实狠,但它的用处不在于当下。”
姜煦:“愿闻其详。”
傅蓉微望着他,淡淡一笑:“咱们皇上才几岁啊,还没到能做主的时候呢,你以摄政王的身份和权柄强扣住皇上不许他涉险,就像方才那样,谁也没辙。如果我是萧磐,要想谋划得万无一失,一定会等到萧醴成年,或者掌政之时。”
——“等到没有人站在他面前挡风遮雨,承受骂名时。等到他羽翼渐丰,开始振翅与枷锁抗衡的时候。更狠毒一些,等到你们开始生出嫌隙时,说不定还能一箭双雕。”
姜煦道:“想法很好,但恐怕他等不到那个时候。”
姜煦不会再空耗十六年的光阴与萧磐拉锯。
因为那个乱臣贼子他不配。
傅蓉微带着一脑袋乱糟糟的想法,理顺了一整个下晌,也没能找到头绪,于是晚上入睡时也不见安稳。
姜煦靠在床榻边伸手抚过她的颈侧,出了房门爬到了屋檐上独坐。
傅蓉微毫无所觉,意识昏沉中又入了一场乱七八糟的梦。
梦境由浅入深,傅蓉微在云烟弥散悬崖上一脚踏错,不慎坠了下去。
这不算事噩梦。
傅蓉微曾无数子在梦中失足踏空,刚开始时还会惊醒,后来,渐渐习惯了那种下坠的感觉,不再惊慌失措,甚至还有余兴细细品味。
等到终于停止下坠时,身边的迷雾散开,瞬间化做一片鸟语花香的春景。
傅蓉微打量着熟悉的景致和屋舍,认出来了——平阳侯府。
梅花亭下不远就是云兰苑,傅蓉微梦中凭借着记忆,推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随着眼前的景色变幻,云兰苑里一片荒芜,正堂中花吟婉的灵位阴沉沉的立在那里。
傅蓉微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七年了,姨娘仍旧不肯入女儿的梦。”
她点燃了三炷香,插在了香炉中,袅袅青烟盘桓在半空中迟迟不散,越聚越多,莫名的形成了张狂的云雾。
而傅蓉微在这一刻,终于看见了花吟婉的影子。
伶仃单薄的身子穿着白纱的裙裳,高高在上却又慈眉善目的看着她。
傅蓉微轻轻的喊了一声:“姨娘。”
唯恐惊到她。
花吟婉探出一只手触碰傅蓉微的脸庞,起初那力道狠温柔,渐渐的,那手挪到了傅蓉微的喉颈上,那么脆弱的地方,傅蓉微仰着头看着她,忽觉刚猛的力道钳住了她的咽喉,令她无力挣脱,拖入了窒息中。
花吟婉一只手绞紧了她的咽喉,眉目间却还是印象中的温婉。
傅蓉微双目染上了红:“姨娘!”
花吟婉缓缓转头,看向了一侧。
神使鬼差的,傅蓉微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明纸糊的窗纱上,印着两道影子。
一个人在掐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渐渐停止了挣扎,垂下了手,失去了生息。
“微微!”
姜煦一声厉喝,刺破了迷雾。
傅蓉微从梦境中抽离,翻身坐起,脊背上冷汗淋漓。
第137章
第137章
傅蓉微喘息着, 看清了面前的人,缓缓软下身子,靠在了姜煦的怀中。
姜煦身上有酒气, 果酿的甘甜恰到好处的让傅蓉微感觉到松缓。
傅蓉微搭住了他的手臂。
姜煦蹭了蹭她的耳畔:“清醒了?”
傅蓉微眨掉了眼中的迷蒙水汽,说:“……我梦见姨娘了,我终于梦见她了。”
姜煦:“噩梦?”
傅蓉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喃喃道:“怎么会是噩梦呢,姨娘好不容易来见我一回。”
她实在参不透这个梦的深意, 没头没尾的。
姜煦:“别想了。”
傅蓉微这才发现冷汗已透了一身, 她的手往下滑, 摸到姜煦腰间的青瓷酒壶, 她拽下来嗅了嗅:“樱桃酿?这莫不是……”
姜煦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没吭声。
傅蓉微:“我去年夏天埋的酒?”
去年夏天樱桃好季节, 傅蓉微得了本风雅古籍, 闲来无事照着书上的法子,弄了几坛樱桃酿, 埋在柿子树下。书上说,酒至少要藏一年,才能成为佳酿,如今距离一年之期,尚差几个月。
怎么就让他摸到并挖出来了?
傅蓉微一脸惊疑。
姜煦目光游离往别处瞥。
傅蓉微握着青瓷小酒壶,身上没什么力气, 推了他一把,没推得动, 问道:“你怎么发现的?你什么时候挖出来的?”
姜煦老实招认:“咱那座小院正翻新呢, 柿子树根也被刨伤了,下面埋的酒自然也藏不住了。”
傅蓉微尝了一口, 细细品着,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反正并不可口,涩到了舌根,又泛着软烂的甜。傅蓉微喝了一口就不想再尝,也不知是时候不到,还是她做的时候哪一步出了差错。
酒壶已经空了大半,傅蓉微也不晓得他是怎么咽下去的。
姜煦趁机抽走了他的小壶,说:“还睡得着吗,今天月色不错,不如我带你去赏景。”
傅蓉微从梦中那种濒死的恐惧中抽离,披了件荔红的袍子,由着姜煦将她带到了屋顶。傅蓉微抬头一看圆月的位置,道:“子时。”
她要多少个夜里在姜宅独自观月,才能一看月亮的位置,就能准确的说出时辰。
姜煦独品着那口感奇特的樱桃酿。
傅蓉微奇道:“你不觉得难喝吗?”
姜煦动作稍一顿,手搭在膝上,摩挲着青瓷上精细的纹路,懒散道:“虽不算好喝,但也不难喝,扔了多可惜,给我带走解馋吧。”说着,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壶里一滴不剩。
傅蓉微心安了下来,忍不住回顾刚才那个梦。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傅蓉微自己也不明白她白天到底思量了什么,才惹了这么一场莫名其妙的梦。
她不是个轻易会被梦魇住的人。
那两个挣扎的人影到底是什么意思?
花吟婉是想告诉她什么?
姜煦上下抛着酒壶,道:“对了,上次说到你爹是怎么死的来着?”
傅蓉微回神:“哦,他犯下的罪不便公诸于天下,恐有损皇家的颜面,所以是私下处置的,先帝也不方便露面,于是把我推到前面当刽子手,明面上,平阳侯被革职削爵,但暗地里,一杯鸩酒送到了他手上。但是很奇怪,敛尸的人告诉我,他最后是自缢而亡,并非饮鸩。不过倒也不重要,先帝只要他死,没管是什么死法,所以此事也无人追究……”
说着,傅蓉微话音一停,眼神忽然冷了下来。
自缢而亡,并非饮鸩?
两个挣扎着交缠在一起的影子,一个人掐住了另一个人的咽喉。
傅蓉微立刻仔细回忆梦中的场景,趁着那梦还未曾淡去。
“带我回屋。”傅蓉微扒住姜煦的肩膀,重复着这句话:“带我回屋,快。”
姜煦什么也没问,揽住了她的腰身,带着她稳稳落地。
傅蓉微回屋点灯,调墨,在桌上铺开了白绢,一笔浓墨重重地泼在了绢上,立刻浸透了绢纸,傅蓉微提起笔,用干净的狼毫尖晕开了墨。
傅蓉微将梦中的情景拓到了绢纸上。
寥寥几笔勾出了两个粗糙的人影。
傅蓉微歪头:“两个男人……窗上的人影不是姨娘和我,而是别人。”
姜煦道:“人梦到的记忆之外的东西,通常来说都是臆想。”
傅蓉微看向他:“我曾梦见前世的你给我托过梦。”
姜煦表情平静地摇头:“前世的我说他没干过这事。”
傅蓉微:“——不对!”
她心里还有另一个猜想,有时候某个念头出现在她心里,蜻蜓点水般的轻轻掠过,虽然不曾深刻,但不知不觉中留下了痕迹,以至于被她梦中的意识捕捉到,并以梦境的形式出现。
傅蓉微想不通又钻进了牛角尖里,整个人站在桌前静静出神。
姜煦见状出去捧了一只香炉,从匣子里掰了几块香,点燃投了进去,摆在了桌案上,说:“你没有必要难为自己,人不可能做到事事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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