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道一声当啷响,姜煦从云雾中现身,飞落在她的面前,两指间拈了一朵蓝盈盈的花。
还真有。
傅蓉微:“水甘兰?”
姜煦:“它在悬崖上生根发芽不容易,可惜被我折了。”
水甘兰的颜色蓝得妖冶,寻常少见。傅蓉微道:“摘都摘了,就别说这些了,此花带回去水培可能养得活?”
姜煦摇头:“养不活。”
傅蓉微也忍不住道了句可惜。
姜煦把花送到她手里,看着她低头赏花的静好模样,说:“当年你站在城楼上,令我莫名想起了宫里盛开的牡丹,你生根在馠都,盛放在皇城,也只有那里的水土能滋养你。当时我就在想,若是硬摘下你,你跟我回华京,会养得活吗……”他低头短促一笑,道:“可事实没有答案,你都没给我尝试的机会。”
第135章
傅蓉微手里捏着这朵水甘兰, 说道:“不要总觉得上一世可惜,我们今世的缘分,皆来自于前世的抱憾。当我第一次做出与曾经截然相反的决定时, 我就已经亲手杀死了曾经的自己。华京的水土很好,我在这里如鱼得水。”
姜煦迎着山风笑了笑:“于你而言是死过一回,于我而言是重见天日。”
傅蓉微道:“你这次回来, 在他们面前刻意做那一番狠厉模样是为何呢?”
姜煦道:“摄政王若是宽厚了,让皇上将来如何自处?”
以后皇上长大了, 翅膀硬了, 摄政王必要还政于朝, 否则日月同天, 天下要乱, 摄政王太贤惠, 皇上可就不妙了。
提起萧醴, 傅蓉微道:“那小子有几分早慧,也不知将来能长成个什么样子?”
姜煦道:“他最好别长成混世魔王, 否则他惨了。”
傅蓉微把水甘兰插进悬崖间的石缝里,道:“霜艳曾隐晦的问过我,将来天下定后,该如何功成身退。我说,那太远了,眼下的路都寸步难行, 我没有心思去想那么久远以后的事,也猜不到未来的种种变故。”
姜煦忽然问道:“天下之大, 你还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傅蓉微了然:“你既这么问, 我就明白了,你给我们准备的归宿的是山高水远。”
姜煦难得一愣, 接着哭笑不得:“跟你说话可真危险,你还试探我心思呢。”
傅蓉微眨眼,道:“对不起啊,习惯了,不好改。”
姜煦观她狡黠的神情,确认这句“对不起”只是个客套,根本没有半分真心道歉的意思。他道:“可我这个人嘴巴笨,试探不出你的心思,不知道你想什么、要什么。”
傅蓉微道:“你嘴巴不笨,是我太难琢磨……有些时候,我都一片茫然,弄不懂自己想要什么,何况旁人呢。”
傅蓉微算计人心有一套,猜别人一清二楚,偏看不清自己,一会这样一个念头,一会那样一个念头,她像乘着一只小舟飘在雾蒙蒙的江面上,只能看清眼前方寸之地的样子,再远了,就看不清了。
姜煦替她抹过被山风吹乱的头发,道:“想不想得长远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要走得长远。有点冷,我们回吧。”
华京城里的琐碎处理起来,很是劳心伤神,但傅蓉微做起来游刃有余,并不觉得烦,她本性就很擅长摆弄这些东西。
姜煦像个镇宅之宝似的,在家里闷了好几天,不怎么露面,只在处斩褚颐明的那天,去了趟刑部压阵。
傅蓉微不爱学前朝那一套当街处刑,弄得整个街面都血淋淋的,再把百姓给吓着。
刑台就在刑部,关起门来,手起刀落,尸首一敛,立即就将血污清洗干净,外面的百姓窥不见一丝一毫。
褚颐明的家眷抹着泪前来收了尸。
秦禹在事情了结时,果然主动请辞。
傅蓉微放下手里的卷宗,说:“你不擅刑狱,却偏被我放在刑部尚书的位置,此事是我的疏漏,秦大人切莫消沉,如今户部尚书还没定,下面的人也不堪重用,钱粮算得一塌糊涂,长此以往不是办法,秦大人可愿意分忧?”
秦禹沉默了一瞬,应下了,道:“多谢王妃体恤。”
至于刑部尚书的位置,傅蓉微已有了人选,邱颉守了华京城这么多年,剑锋也磨利了,锋芒隐隐,是时候动一动了。
傅蓉微安排好了官员的调动,惊觉姜煦已在身边留了近半月之久,夏天都快要到了。
北地的春来的晚,走得早,好似一个恍惚的功夫,树木又深了几分。
傅蓉微疾步走回屋里,推开门,对着窗下正静心看书的姜煦道:“你怎么还不走?”
姜煦抬头看她:“啊?我该走了吗?”
傅蓉微问:“你留到现在,莫不是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又叫你猜着了。”姜煦扔下书,伸手去摸桌上的糖果子吃,道:“我在等馠都来使。”
他说的是馠都派来准备迎淑太妃灵柩的使臣。按理说那家伙早该到了,却不知憋着什么心思,磨磨蹭蹭到现在还在路上。
傅蓉微道:“那一把火烧得实在干净,我把剩下的人骨捡回了棺材,并一把燃烬的灰,已经恭候多时了……对了,此事没多棘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姜煦道:“你还不知来的使臣是谁吧?”
傅蓉微当真不知,于是便问:“是谁?”
姜煦说:“平阳侯。”
她亲爹。
傅蓉微一阵恍惚,有日子没听说过这人了。
姜煦有意提醒她:“他的身份不仅是你爹,还是咱们皇上的外公呢。”
傅蓉微深思到这一层,了解到了棘手之处,难怪姜煦不肯走。傅蓉微也愁:“他若是安分,只为了接淑太妃,倒也罢了,就是不知他还藏了什么主意?”
姜煦轻嗤:“既然来的人是他,他就不可能安分。他毕竟是你亲爹,世间孝道压得人抬不起头,他于你而言,是道劈不开的枷锁,从出生起就套在了身上,处处掣制,所以我不放心。”
傅蓉微把屋里人都打发出去了,关上门窗,与姜煦聊起来:“你知道他最后是怎么死的吗?”
姜煦说不知。
平阳侯死的早,好像那时傅蓉微还未封后,但已是盛宠在身的贵妃了。后来的十六年里,姜煦没有花大心力去查一个死人,潦草摸了几条断掉的线索后,便没往深了挖,只隐约记得那平阳侯胆子不小,敢有混淆皇嗣的念头,并还认真谋划了一阵。
傅蓉微道:“平阳侯这个人,多年来想要儿子想疯了,脑子有点不正常,不能以常人度之。”
“我晓得。”姜煦道:“所以我做了点手脚,尽力了,还是没拦住。”
傅蓉微皱眉:“什么?”
姜煦道出事情,原来半个多月前,姜煦派人去路上给平阳侯使了点绊子,让他不慎惊马,在路上摔了一跤,弄断了条腿。
平阳侯不得不停在路上,姜煦本以为这样就把他赶回去,不料他休养了半月余,竟然拖着一条断腿也要来。
姜煦一摊手:“离谱吗?”
傅蓉微一阵无言。
平阳侯越是如此,越证明他此行不简单。
傅蓉微推测道:“我那父亲很是金贵自己,想必不是他自愿的,是萧磐执意要他来。有什么事,是非平阳侯不可的呢?”
姜煦道:“自然是对付你啊……我还打听到,萧磐虽然不准他回都,但为表安抚,允许他将侍妾接到身边随身伺候。”
平阳侯还是带着妾来的。
傅蓉微目光一沉:“他想羞辱我。”
他们是为提醒傅蓉微,她是庶出的姑娘,是妾生的女儿。
姜煦长在父母恩爱举案齐眉的家里,对什么嫡庶,什么妻妾,没有那么敏锐的直觉,经傅蓉微一提,才明白,原来是这个用意。
真是狠毒。
傅蓉微问:“你的人盯着呢?他什么时候到?”
姜煦道:“快了,不是今晚,就是明早。”
傅蓉微轻声道:“到了华京的地盘上就不好下手了,也罢……”
平阳侯的车马在傍晚时分入了京,礼部的人安排他到驿站下榻,平阳侯扶着断腿,在驿站门口不肯下车,笑着同礼部的官员打太极:“贤弟也许不知,摄政王妃乃是我傅家的女儿,自家人何必拘泥于俗礼,我们父女一别多年,毕竟血脉相连,望贤弟体恤,请与王妃通传一声。”
负责接引的礼部员外郎是个耿直的性子,当即硬邦邦的问道:“那请问侯爷此行是为公事还是私事呢?”
平阳侯脸色一僵。
礼部员外郎道:“公即是公,私即是私,公私分明,先公后私,我等依公事礼待侯爷,侯爷若想要先叙私交,恐怕不太合适。”
这位员外郎可是姜煦千挑万选亲自点出来,专门对付平阳侯的。
小员外郎果然不负重托,几句话把平阳侯顶得气儿不顺,心里暗骂这哪来的棒槌。
平阳侯没办法,在驿站门前下了车,随身的下人用轿辇将他台上了房间。
礼部员外郎盯着他的断腿,诚恳的赞道:“侯爷尽心竭诚,我等敬佩。”
平阳侯皮笑肉不笑,心里早就骂了个痛快,谁愿意千里跋涉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受苦,谁愿意面对傅蓉微那个克父克母的瘟神。
可此事由不得他。
平阳侯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个画筒,对那位员外郎道:“我有一物,想请贤弟代为转交给王妃,这总可以吧。”
转交物件倒是可以。
礼部员外郎接了那只画筒,从驿站告辞后,径直去了趟姜宅,将画筒呈上。
姜煦一见这玩意儿莫名觉得晦气。
傅蓉微打开画筒,取出了里面封存的画卷,在院子的石桌上徐徐铺开。
她猜到这东西一定是萧磐送来的。
当她看清画上的内容后,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脑子里空白了许久。
姜煦察觉不对,上前看:“什么东西?”
画上的人物情景不堪入目,只一眼,就激起了他的火气——“什么东西!”
傅蓉微按住了姜煦的手,缓缓吐了一口气,一字一句涩声道:“尝后图,这是尝后图。”
知姜煦不通晓书画,傅蓉微简短的解释:“当年南宋灭金,一朝雪耻,活捉了金后,于军前奸辱,相传民间有人作了一副图流传于后世,我以为是那些闲人乱传的笑话,但没想到真有此画。”
前世,萧磐攻破皇城,擒了她后,便用此说辞羞辱过她。
傅蓉微单手一弹,将画卷到底,道:“但是今世‘后’这一字与我无关了,他用意何在?”
第136章
傅蓉微自然不会认领这个“后”字。
萧磐的意图其实也很明显。
世人皆知, 他攻破了馠都的皇城,赶走了继位的幼帝,逼死了先帝的发妻, 甚至强占了皇妃。
当然,萧磐的史官不会将这些事写得过于实在,但是傅蓉微这边的史观, 就是这么一字一句记录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后世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就要看他们之间是谁赢到最后了。
傅蓉微把自己的前世今生剥离开, 捏着眉心, 说:“别忘了, 咱北梁名义上的太后, 现正在萧磐的后宫里呢。”
“你的意思是这是冲皇上来的?”姜煦难以信服:“皇上才多大, 他怎么用得上?”
傅蓉微此时已想通了关键, 叹道:“萧磐这次是要在孝字上下文章啊,我与平阳侯之间的父女孝道, 皇上与蓉珠之间的母子孝道,留神吧,这才是个开始,一定还有后招等着。”
次日,到了该会见使臣的时候,傅蓉微一反常态, 做起了安分守己不干政务后宅夫人,连面都没露, 一切都交由封子行做主。
前段日子, 北梁火焚淑太妃尸身一事已传遍天下。
平阳侯起了棺椁瞧了一眼里面的惨状,闭上眼不忍再看, 平阳侯道:“此离经叛道之举可不像是封大人能做出来的,还望封大人告知,到底是谁的章程,好让在下回都复命。”
封子行道:“吾主年幼,一切军政皆握于摄政王之手,我等为人臣子,不敢擅作主张,当然是有摄政王的印信,才敢遵旨行事。”
平阳侯面露怀疑:“摄政王的印信,可本侯却听说摄政王出兵在外,已经久不归京了,而贵国的一切军政大权,则有摄政王妃代为决断。想必这传言不是空穴来风吧!”
封子行想起昨天深夜,姜煦打马上门,翻墙而进,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一对耳提面命的嘱托。
他心里叹气,认命地压低了声音,道:“侯爷体谅,其中内情不方便与外人道。”
平阳侯眯眼:“外人?”
封子行笑了:“以侯爷的身份,说是外人也不合适。我们王妃那是个温柔贤淑的好性子,平日就是呆在内宅照顾皇上,抛头露面的事她不肯沾手的。”
平阳侯显得十分费解,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温柔贤淑?”他哈哈一笑,道:“封大人您还真是不了解,我们傅家三个女儿,没有一个是跟这四个字沾边的,尤其我这位三女儿,当年可是差点让她一步登天。”
封子行出身馠都,当年傅蓉微差点成为先帝皇妃这件事他有所耳闻,虽不知后来为何美事未成,但傅蓉微的姻缘不曾因此受到影响,也属本事。
封子行摆手:“那在下就不得而知了,淑太妃的灵柩我等已尽数移交,祝侯爷回程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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