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于江上,本该是个死人的钟欲晓换上了男子的衣裳,束起了头巾,与船上的水手微笑着打招呼,左侧腰间拴着水牢的钥匙,右侧腰间摔着一根乌黑的刑鞭。她在船上找了个好差事,从此以后便在水上混日子了。
傅蓉微与姜煦一程水路,一程山路,回了华京。
姜宅新修的院子已经完工,门前木扁空着,请傅蓉微提字。
傅蓉微看着墙外根角两棵小树苗,提笔写了“霜园”二字。
傅蓉微又从前厅迁回了后院,又长了半寸个子的萧醴像个尾巴,傅蓉微搬去哪里,他便跟着搬到哪住。
傅蓉微安顿好了院子里局面,被来来往往清扫的人吵得心烦,听说姜煦回府在马厩里呆了快两个时辰,便起身去寻。
姜煦正在照料他的玉狮子,刚刷完了毛,正在喂上好的草料。
傅蓉微知道这是远行前的准备,她站在姜煦身后,出声道:“你要走了。”
姜煦道:“我离军太久了。”
他把傅蓉微送的小马鞭盘起来,挂在玉狮子的鞍上。
傅蓉微道:“说好的一日三捷,我等着呢。”
姜煦:“记在心里呢,一定给你如约送到。”
黄昏时分,姜煦牵马出城,傅蓉微送了一程山路,到了城外十里亭。
姜煦纵马而去,前路草木春深,他这一离去,好似带走了春的余味,紧接着华京便入夏了。
姜煦一走,华京有人欢喜有人愁。
某些官员是松了口气,终于不用顶着他那张阎罗脸办事了。
但后院里,傅蓉微消沉了几日,在某个清晨用膳的时候,发现萧醴居然也兴致缺缺。
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就算早慧也不至于太多心事。
傅蓉微道:“奇了,皇上最近又是为了何事忧心?”
萧醴规矩学的很不错,食不言寝不语,放下碗筷,道:“姜先生回京统共不过月余,大半时间还在外办事,好不容易得空闲下来,怎的又走了呢?”
皇上对姜煦的称呼显得很纠结。
一开始,许是先帝曾叮嘱过什么,皇上初见姜煦时,便称呼为先生。
可姜煦实在没时间教他,他们甚至很少见面,皇上跟随封子行读书,随着官制的订正,封子行兼任三师之一,先生一词渐渐有了特殊的含义。
再后来有一回,萧醴叫了一声皇叔,被姜煦当场婉言拒了。
皇上便学乖了,要么直称王爷,要么仍旧尊称一声先生,只是冠以姓氏,以免混了身份。
第142章
傅蓉微笑了笑:“皇上喜欢跟他玩?难道不觉得他凶巴巴很吓人?”
萧醴也奇了:“此话从何说起啊?”
傅蓉微道:“封大人没跟你提起, 外面人对他都怕得很呢。”
萧醴摇头:“先生不许朕背后讥谤,但朕明白是外面那些人不知好歹。”
傅蓉微“哦”了一声:“看来封先生已对皇上讲过近日发生的事了,皇上可以说说自己的见解, 这不算讥谤。”
萧醴又摇了摇头,道:“先生并未与朕谈及政事,只是近日风言风语甚多, 先生怕朕听旁人谗言,才多加告诫, 望君臣和睦, 莫生嫌隙。”
封子行也是尽心了。
傅蓉微缓缓道:“你这个年纪, 正是立品行的时候, 有些较量和手段你不必深究, 等你长大一些, 该你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封先生为你苦心孤诣,你无论大小事都可去请他的教诲。切记要走正道, 做正事,得正果,莫要被旁门歪路上的稀奇玩意迷了眼。”
萧醴应声说好。
傅蓉微肯教他点东西是非常难得的。
傅蓉微自来明白养孩子的难处,尤其是皇上的身份,怕他手段不干净,又怕他手段太干净, 怕他过于仁慈镇不住江山,又怕他过于严苛令百姓受苦。
姜煦显然不在乎这个孩子长成什么样, 但傅蓉微不能不在乎, 这孩子一旦长歪了,他们夫妻俩可就麻烦大了。
封子行已经选好了几个孩子, 考虑到萧醴的经历和心智,他选的选的孩子都比萧醴略大些,约莫七八岁。
傅蓉微觉得今天日子正合适,早膳后让封子行带着孩子们来玩,又把林霜艳和十八娘都叫到身边看热闹。
十八娘在姜宅独辟了一个院子住,傅蓉微一直以贵客之礼待之,不过,听府中人说自从开春,十八娘便多行走在外,很少能安分的呆在家里。
傅蓉微见了人来,招呼道:“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来,喝茶。”
十八娘脸上的妆很单淡,鞋面上还沾着一层细密的黄沙。
傅蓉微眼尖,道:“他们说你天快亮时才回来,又在商道上忙?”
“你得知道,商道上将近一半的客栈都是我这些年经营的家业……不过,现在都变成你家的了。”十八娘喝了口茶,摸了摸自己因连日奔波而至干裂的唇,皱眉啧了一声。
傅蓉微笑了:“你那些黑店啊……生意可还行?”
十八娘道:“黑店生意现在也不让做了,偶尔黑吃黑挣个仨瓜俩枣,哪够花啊。”
傅蓉微道:“华京拨出去的银两远不足以撑起一队军马,他带着镇北军在外半年多,是用你的钱养着的?”
十八娘连连摆手:“可不是我,我也没那本事,不过,他的钱来路确实有点问题,出去混的迟早要还的,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有个心理准备。”
傅蓉微收到了她的警告,心生不祥:“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十八娘又摆手:“不能说,这可说不得,泄露军密可是死罪,你也别难为我。”
一句话把傅蓉微拿捏死了,说不出别的话。
林霜艳来得晚些,她脸色不大好看,一来就跟傅蓉微倒怨气:“林燕梁最近可是得了闲,天天上我家纠缠,你能不能多给他安排点事做。”
傅蓉微稍显无奈:“华京最近确实没什么大事。”
封子行带了六个孩子来。
傅蓉微拍了拍萧醴的肩,道:“皇上自己去挑一个合眼缘的吧。”
孩子都知道今天是来做什么的,封子行在进门前还筛掉了两个言行拘谨趋奉的。
封子行走过来:“王妃。”
傅蓉微招呼他一起:“都不是外人,旧友重聚,坐下聊。”
春末夏初,正是草木生机最勃的时候,几个半大的孩子在庭院里互相认识。
傅蓉微眼神空落落的,记忆不由得追远,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生活的侯府一隅,还想起了满院子的玉兰树,尤其是自己窗前每年春天开得格外着急的那一株。
三个女人都到了爱想旧事的年纪,彼此间都沉默着,偶尔能听茶盏碰撞的声音。
十八娘轻轻唱念:“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①……”
傅蓉微心肠冷硬似铁,虽听出词中哀意,但一时未有反应。
林霜艳对此更敏感些,立即道:“十八娘也有少时怀念之人啊?”
十八娘是个坦荡人,并不遮掩曾经,道:“怀念的不仅是人,还有回不去的年少时光啊。”
林霜艳好似被勾起了心底柔软,温和的笑了:“我年少时,也快乐得很,小时候,总觉的爱是最寻常的东西,不用费什么心思,伸手就能轻易取到,当时年纪小,天真犯傻,并不知人是不断来去的,总有告别的一日,不是我走,就是别人走。”
傅蓉微的年少时光没什么好怀念的,一片昏暗荒芜中,只有花吟婉是一抹温柔的月光,始终笼罩在她身上。
“我姨娘其实不是个软弱的人,我小时候看不透,嘴上不说,可心里总怨她过于逆来顺受,直到她故去后,我看到她的手札。姨娘死后,我才从听她身上学到了一句话——永不原谅,永不宽恕。”
傅蓉微这些年来从不敢忘,也不敢释怀。
萧醴好似已经有了选择,他在一群孩子里找了个眉眼长得最温柔的,一直在与他说话,几乎不看其他人了。
傅蓉微问封子行:“那是谁家的孩子?”
封子行道:“那是邱颉的儿子,年纪不大合适,已经九岁了,哦,他爹最近整理刑部卷宗,忙得顾不上他,把他仍我家读书了,我今日其实是顺便才把他捎上,想不到皇上竟看中他了。”
傅蓉微:“邱颉愿意送儿子当伴读?”
封子行一抚袖子,道:“他那个人啊,对儿子不怎么上心,若是皇上看中了,王妃也觉得可行,我与邱兄说一声便是,反正那孩子现在也是跟着我读书,以后陪在皇上身边一起听学,倒是更省事了。”
傅蓉微道:“那就顺着皇上的意,他想要谁就定谁。”
萧醴小小年纪,已经能看出有点死心眼了,他既已有了主意,其他人真就一眼也不看,很快就跑回了傅蓉微身边,道:“姨母,朕觉得邱家公子极好。”
傅蓉微道:“你觉得好,那就是好。”
伴读的事就这么敲定了。
那孩子名叫邱允恭。
傅蓉微单独将他留了下来,没有考校功课学问,而是随便聊了几句家常。
邱颉的妻子因心疾早逝,故去时留下的这个孩子才刚满六岁。邱颉是个刚正的人,不曾痴迷于女色,妻子故去后,再没有续弦,不过他实在太忙,儿子扔在府里一直由下人照看。
年前有一回,邱允恭夜里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烧昏了头,邱颉却忙得不见人影,邱家的下人求到了衙门,没找着自家家主,慌慌张张无头苍蝇似的撞到了封子行面前,是封子行请了太医上门给这孩子看诊,自那以后,封子行便时常关照邱允恭的起居,渐渐地也有了师生之谊,亲厚了起来。
封子行道:“允恭的性子与他爹大为不同,太温和了。”
傅蓉微却道:“很好,比起刚正不催,我更欣赏有韧性的孩子。”
邱允恭当日便被送进了姜宅,与萧醴一同住在霜园的东阁。
封子行趁着今日得闲,喝茶时提了另一件事:“前段时间,我在楚州办事时,邂逅了一位昔日同窗,一起坐下聊了几句昔日情谊,他当时对我说日后得空要来华京拜访,我以为是玩笑,不成想,他昨日真的托人捎了信,说要来了。”
傅蓉微看向他:“你与昔日同窗叙旧,当属你的私交,与公事无关,你专门拿到我面前来讲,莫非是有什么深意?”
封子行笑着点头:“是,王妃又猜对了,此人身份特殊。”
傅蓉微:“谁?”
封子行道:“他是现在颍川庾氏的家主,庾寒山,王妃你听说过吗?”
——“啧,干嘛呢,怎么了你?”
林霜艳和十八娘之间忽然出了点乱子。
傅蓉微被吸引了注意力,转头看去,是十八娘不小心把茶水洒了,两个人的裙裳一块湿了。
十八娘一挥袖:“没拿稳,走了,回去换身衣裳。”
林霜艳:“我也得换。”她不拿傅蓉微当外人,直接对她道:“我去你房里,迎春帮我找件衣裳。”
傅蓉微朝迎春点头示意:“今年新制的春衫给她自己挑去。”
下人收拾了桌上的茶渍,又换了壶新茶。
傅蓉微对封子行道:“我们继续说。”
封子行:“颍川庾氏,也是几百年的世家了,我出身颍川,当年求学时,就是寄身于他们家的族学,不过啊,那些世家族学需要的束脩实在高昂,我只在那里呆了两年,结识了少年时的庾寒山,私交尚可。”
傅蓉微念道:“颍川庾氏……他们家好像已经很久不入仕了吧。”
封子行点头,说:“颍川庾氏前朝是很受倚仗的,我大梁刚建朝时斩杀了前朝皇族百余人,但却不曾难为庾氏,他们家变顺势隐退,不再涉政。”
傅蓉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别卖关子了,直说。”
封子行:“颍川庾氏我曾经呆过,他们的家风真的不错,王妃,华京人才零落,靠我们几个庸才,真的难成大业啊。”
傅蓉微道:“可你也说了,他们家不涉政。”
封子行摇头一笑:“庾寒山不会闲着没事特意到华京见我这个并不算亲厚的同窗,我猜这个庾寒山必定还有别的意图,王妃,您可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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