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平心静气:“坐吧。”
然而左右并没有其他能坐人的地方了。
姜煦站着不动。
傅蓉微与他对峙了半天,侧身挪了一寸,让出了半个树墩。
姜煦提衣坐下,与她背靠着背。
两个人的体温慢慢的渡给了彼此,心跳和呼吸声也都渐渐纠缠到了一起。
他们抵达镇子的时候,日头就已经偏西了,而今他们坐在山脚下,远峰后暗淡的天色被涂染了一层橘红,由于山间终年不散的雾气,那色调显得有几分脏,并不赏心悦目。
傅蓉微问道:“上一次,你是怎么被种下此毒的?”
“上一次啊……我从北打到南,经楚州而下,先拿下了西边的十三郡,到了南越家门口。胥柒请我做客,把杜鹃引下在了香里。”姜煦寥寥几句把实话交代了。
傅蓉微问:“你撑了几年,最后解毒了吗,你憔悴成那个样子,也是被杜鹃引折磨的。你功成后饮鸩自尽,是不是因为这个?”
“我撑了好多年呢。”姜煦道:“故人所托未竟,不敢轻言死,我那时候身体不好,也并非全是杜鹃引的缘故,十六年的征战,沉疴难愈,早就不好了。杜鹃引的药性其实并没有外面吹嘘的那么厉害,不过就是蚊子叮了一口罢了,我还不至于为了这么点毒要死要活。我自尽的结局,不是什么悲伤的事,那时候天地间只余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我是遂了自己的愿。微微,你不要为了此事难过。”
傅蓉微为了此事难过了很多年,终于今日被他戳破了窗户纸,傅蓉微心想,怎么能不难过呢,少年弱冠便动手挖了个坑,十六年的时光填上了最后一抔土,把自己给埋了。
傅蓉微沉默着把他的每一句话都拆开了反复细品,轻轻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走那么早。那十六年,我该留下来陪陪你的。”
姜煦道:“走的早也不是坏事,我倒是希望你少受些苦楚。”
傅蓉微在往事中沉湎了片刻,发现自己的心气似乎弱了,便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忆,眼睛盯着当下,傅蓉微道:“我要去见胥柒,他费尽心思送信到华京,用你身上的毒把我引过来,一定有话要对我说。”
姜煦道:“行啊,那我们就去见他,总之我来了,你想干什么都行。”
傅蓉微正愁没办法混进南越皇城,姜煦一到主意便跟着来了。
他们避开正经山道,林中穿行,姜煦显然是熟悉周边的路,趁着夜色用银钱糊弄了守境的关卡,一行人乘坐一艘小船,飘进了南越。
傅蓉微坐在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对着昏暗的鱼灯,打开层层包裹,露出里面小心存放的血珊瑚。
傅蓉微把这东西也一起带上了。
姜煦没见过,问:“这是什么?”
傅蓉微道:“血珊瑚,你知是做何用处的?”
姜煦摇头,转身招来了徐子姚:“徐先生来看看。”
徐子姚上前小心捏起了这块血珊瑚,打量了半天,道:“这应是海里的东西啊。”
傅蓉微道:“此物是胥柒当年寄给我的,我并不知用处。”
徐子姚:“南越可不临海。”
张显忽然插进来一句:“血珊瑚啊,可以入药,去翳明目,安神镇惊。”
傅蓉微立即问道:“对杜鹃引可有奇效。”
张显摇头:“并无。”
傅蓉微难掩失望,又把它收了起来。她道:“我还有一事不明,两浦镇的屠户娘子告诉我,有馠都的贵客造访,有兵有马,非富即贵。我猜不出是谁,你可有想法?”
姜煦一抬手,虚指了一下她,道:“你不是猜不到,你是不敢说。”
傅蓉微抬头看着他:“莫非真是他?”
姜煦点头。
傅蓉微提到那个人就没个好脸色,冷笑了一下:“九五至尊,他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姜煦道:“许是为了那什么龙脉吧。”
傅蓉微不解:“他已大权在握,尽掌天下,怎么还惦记这山沟沟里的龙脉,更何况那有不是真正的金龙降瑞,早前也没见他信奉鬼神啊。”
姜煦道:“他不信奉鬼神,但民间百姓信,他一个乱臣贼子,若是不像被后世戳着脊梁唾骂,总要使点手段给自己正名。你忘了,前不久,他还卯着劲打传国玉玺的主意呢。”
接连挫败,眼看传国玉玺无望,萧磐也只能另想他法了。
傅蓉微终于被点透了:“他要的是蝮山传说中的祥瑞和吉兆?”
她在这一点上显得稍微迟钝些。
没真正坐过那个位置的人,终究是没法感同身受的。
姜煦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徐先生曾亲手所著有关蝮山龙脉的游记,当年深受先帝的欣赏,时常品读。前些时候,是我让人编了歌谣在市井间流传,嘲讽窃国的乱臣贼子,也是我派暗线将那本游记摆在了萧磐的案头,言语点播激起了他的念头。我就在蝮山等他,他来了,我就要送他一份大礼。”
傅蓉微被这个消息震慑到了,盯着姜煦久久没回过神。
好险的一步棋,他费了一番苦心部下的局看似胜券在握,可主动权却握在萧磐的手里。
他怎断定萧磐一定会来。
若是萧磐再谨慎些,此局就算是白费心力。
傅蓉微:“你……”
姜煦道:“微微,赌天下靠的是运气,我们要大胆一些。”
第158章
这简直是蛊惑。
傅蓉微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姜煦还在接着说:“名不正则言不顺, 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萧磐要重用曲江章氏,章氏心里不见得有多忠君, 一张嘴巴却最是死板。不用我们出多少力,流言一出,章氏就会给萧磐施压, 让他不得不兵行险招。这一险,可不就容易误入歧途嘛。”
傅蓉微摸索着自己的指骨。
姜煦和她真是大不一样。
她就从不会冒这种险, 除非有九成把握, 否则她宁可按兵不动。
船靠岸时荡了一下。
傅蓉微环顾四周, 这里荒凉枯败, 自然不可能是南越皇城, 她问:“这是哪?”
姜煦指了指那座无灯无匾堪比鬼宅的庭院, 说:“那是胥柒登基前的旧居, 七皇子的宅邸。我们这几个人想混进皇城不容易,不如在这等他来见我们。胥柒堂堂一国之君, 自己的旧宅里多了几位不速之客,他总该能察觉的。”
宅子四周并没有守卫,大门前落了一地的枯叶。
裴碧上前推开宅子大门。
破旧的木门发出摇摇欲坠的声音,仿佛一个不慎就要散架了。
傅蓉微跟在姜煦身后,迈进门槛:“好破败的宅子,胥柒登基前就住在这种地方?”
傅蓉微听说过, 胥柒当皇子时,在南越的境遇不是很好, 却也没想到一个皇子能落魄至此。
走到堂屋里更是没法看, 木家具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桌椅翻倒在地, 四条腿都凑不齐全,连个能落座的地方都没有。
姜煦道:“去后院转转。”
傅蓉微点头。
宅邸的后院不大,比他们姜宅还要小,院子的东南角上有一口井,借着月色清辉,傅蓉微瞧见那井非同寻常,井口落了一个木架子,缠了三层铁索,那锁上已经生了斑斑锈迹,年头很久了。
傅蓉微眼睛一眯,这东西她熟,皇宫里的禁苑也有这么一口井,井上同样设了木架和铁索,那井里溺死了不少人,当年宫里闹了一阵鬼神之说,先皇后亲自延请了高人进宫封了井。
这井下有故事啊……
傅蓉微往那井边走去。
姜煦一把拉住她的腕子。
傅蓉微回头看他:“怎么了?”
姜煦虚点了一下那口井,随后双手合十欠身一拜:“先人莫怪。”
傅蓉微眼睛里透着一股天真的冷漠,却也一言不发学着姜煦的样子,给了那井下冤魂几分敬意。
姜煦一挥袖子,一阵风扫净了阶上的落叶和尘灰,他示意傅蓉微坐下,道:“先给你讲个故事。”
其实就是讲南越皇室那一摊子烂事。
傅蓉微一听有故事,轻提裙摆,挨着姜煦坐下了。
姜煦对她伸出手:“胥柒曾给你送过一封信,给我看看。”
傅蓉微在他面前几乎没有秘密,没什么好气从袖中摸出信,拍在了他手心上。
啪一声清脆,姜煦疼不疼不知道,反正傅蓉微自己的手震得发麻。
姜煦拆开信看了一眼,道:“那我们就从这个杜鹃引说起吧。”
杜鹃引的来历,信上草率的说了个大概。
“粗略算算,应该是三十年前,胥柒的爷爷那一辈。”姜煦折起信还给她,说起了当年的一段秘闻:“荔贵妃那是个好野蛮的女人,给老东西下毒毫不手软,老皇帝之所以毒透骨髓,是因为那几年里,他的膳食和熏香里的毒就没断过。所以你不要太担心我,我远不到那种程度。”
傅蓉微道:“今天月色不错,劝你别说些我不爱听的话。”
姜煦方才意识到她气性还没消,确实有些事还是避而不谈比较好,他又专心讲起故事:“老国主驾崩后,新帝,也就是胥柒的父亲继位,他的母族曾深受荔贵妃的迫害,所以荔贵妃的罪行被清查,下场不好,荔贵妃自己陪了命不说,家中父母兄弟也一并受到了株连。但是呢,荔贵妃兄长家有个外嫁的女儿留了一命,按辈分,她是荔贵妃的外甥女,姓罗,名巧珍。”
“那这位罗巧珍便是荔贵妃唯一活着的亲眷了。”傅蓉微道。
“正是。”姜煦道:“那你知不知道,胥柒的生母,闺名就唤作巧珍?”
傅蓉微:“一模一样的闺名,是同一个人?”
如果是同一个人,倒是也说得过去,荔贵妃世上仅存的血脉生了报复之心,经过多年筹谋又杀回了南越皇城,试图报当年的灭门之仇。
“可惜,她们不是同一个人。”姜煦说:“但是后宫女子之间的倾斗也是无所不用其极,她虽不是,但有人指着她说是,在有心人的栽赃下,一盆脏水浇得她百口莫辩,于是,原本盛宠的巧珍娘娘一夜之间跌落尘埃,她儿子胥柒也糟了厌弃,这座宅子,其实是他们母子俩的囚困之地。”
傅蓉微目光又落在了那口井上:“那井下的人是巧珍娘娘?”
姜煦说是。
傅蓉微道:“既然这井被人用玄术封了起来,说明井下压着的是冤魂,是为人所害。巧珍娘娘既然已经败了,且难有翻身的机会,那些人何故一定要她的命?”
姜煦说:“巧珍娘娘死于五年前,在她死后第二个月,胥柒便被当成质子送进了馠都。对于被囚禁多年的胥柒来说,以南越皇子的身份前往馠都,不是屈辱和不幸,而是新生的机会。巧珍死了,他才有这样的机会。”
傅蓉微:“所以,巧珍娘娘到底是怎么死的?是她自愿……还是?”
姜煦贴近了她的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出了最不堪的猜测:“是胥柒杀母。”
傅蓉微双手不受控制的一颤。
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傅蓉微自己都能杀父,世上旁人杀母又有什么奇怪。
可姜煦告诉她:“胥柒的母亲是个极温柔的女子,即使身陷囹圄,也不曾薄待孩子,从前千金养护的双手,此后干着浆洗晾晒的或,换几个微薄的银钱,把牙牙学语的胥柒拉扯大,教他读书认字,教他体面知礼。”
这才是让傅蓉微心里难受发堵的原因。
世上薄情之人比比皆是,善意才最是难求。偏偏有人宁可践踏真心,也要去攀那尸骨堆就的高处。
傅蓉微回忆起胥柒的眉眼:“瞧他的模样,料想不到他的心冰冷至此。”
因为他的母亲将他的皮囊养得很好。
姜煦道:“其实良知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天赋,与生俱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裴青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侧:“主子,有人来了。”
姜煦:“晓得了。”
傅蓉微再见胥柒。
胥柒已登基为帝。
那张脸经过门廊下的阴影,清晰的出现在面前,傅蓉微竟然依稀还能找到从前那抹熟悉的温和神色。
随着胥柒站定,一阵沙沙声贴着墙根靠了过来,傅蓉微警觉的望去,发现那里盘上了一条花纹黑白相间的蛇。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胥柒这家伙体内的血,说不定比蛇还要冷。
年轻的南越皇帝轻笑着点头致意,他目光在傅蓉微身上短暂的停了一瞬,便更多的将关注放在了姜煦身上:“摄政王不简单,既然都能摸到这里,想必早已把朕的过往也查得一清二楚了吧?”
姜煦笑了笑:“你那皇城我可不敢擅闯,为了见你,只好冒犯一下你的旧居了……你来的倒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呢。”
胥柒笑而不语。
姜煦身上的味道与几年前大不相同了。
那时的少年将军好像自带光芒,随时随刻都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好似绷紧了的挽弓。
而如今一见,姜煦又长了几个春秋的年纪,从战场上退下来,一身常服素衣,几乎把全身的锋芒都收进了身体里,第一眼望过去,竟像个气质淡雅的读书人。
他的不动声色,越发彰显着他的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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