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那张容颜,是荆钗布衣也难掩的绝色,明灯下灼若芙蕖。
有的少年默默转过了头。
傅蓉微向前走了一步,灯也跟着挪了一寸,竟没有任何滞涩和凝滞之感,神奇至极。
那位弟子道:“缚灵丝坚韧柔软,刀劈斧凿也不能摧,我们那几百斤的铁家伙都要靠它来操纵。王妃,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快些吧。”
傅蓉微应了声好。
路上,她忍不住抬头看,最高的那盏灯,离地约十几尺。
姜煦托住她的手臂,带着她加快了脚步。
傅蓉微对他说:“当真好看。”
姜煦道:“嗯,能博你一笑,此行冒险也值了。”
终于穿过了那条逼仄的山隙。
众人眼前豁然开朗。
偃师一脉居住的地方,竟然不是山野景象,而是一座座沉稳又大气的楼阁,平整的砖石铺的路纵观南北,景观大开大合,沿路不种草木,反而是各种形状奇特又高大的傀儡。
正门前的石碑上篆刻——神工阁。
傅蓉微每经过一个傀儡面前,都要打量一番,有时一步三回头,恨不得把眼睛黏上去。
徐子姚叹了一声。
当走到正殿前,一位弟子笑着提醒道:“王妃,灯。”
傅蓉微才恍惚记起自己手里还牵着一盏灯,她柔和一笑,把灯递给了那位弟子。
弟子道:“家师已经恭候良久了。”
他们被当做贵客请入席,分列坐于两侧,正首是一位老人家,鬓发都已见了花白。
那几位小弟子拜了一声师父,便各自退出了殿外。
姜煦与老人家对视一笑,道:“晚辈失礼,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老朽是这一代神工阁的阁主,阁中弟子无论出身,只要入了阁,一律改姓阮。”老阁主穿着并不显贵,神情也极为和善,眉目间总是笑着的:“神工阁没什么规矩,几位也不必拘束,我瞧这位小娘子很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等用过茶,我让小子们带着几位贵客四处转转。”
傅蓉微略觉不好意思,举杯相敬:“我等不请自来,有失礼数,承蒙前辈不弃,还如此盛情招待。”
阁主乐呵呵笑着,摆手示意并不介怀。
初次拜会,风平浪静。
老阁主招待了他们一盏茶,便叫人领他们在阁中参观。
傅蓉微从正殿退出来,心潮才从震撼中平复。
姜煦从门前弟子手里接过那盏她爱不释手的灯,转动着机关上螺纹,收紧了又放开,道:“好看是好看,可单这么一盏有点孤零零的,像他们那样放漫天才有意思呢。你喜欢,我们想办法多弄点回去?”
傅蓉微摇头,慢慢道:“这喜欢的东西,倒也不必紧攥在手里,能见识一番已经是幸事了。”
她没忘记这一趟是龙潭虎穴,是要准备和萧磐玩命的。她道:“看来老阁主今天不想谈正事,走吧,我们去别处转转。”
神工阁名字起得好。
傅蓉微转来转去,在一处湖边停下了。
自古园林讲究章法,景致处处用心,精工巧琢宛若天成。
神工阁却恰恰相反,他们去除了一切天然的痕迹,恨不得处处都彰显出人力的宏大。
这神工阁里就连湖也凿得四四方方。
傅蓉微驻足不是为了湖,而是看见了湖心盘踞的一条苍龙。
她想起了徐子姚讲过的那个传说。
傅蓉微转身去找徐子姚。
徐子姚一直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与几位偃师弟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攀谈着。
傅蓉微唤了他一声:“徐先生,你瞧那边。”
徐子姚顺着她指的方向,见到了那条龙。
他知晓傅蓉微想说什么,于是轻轻点了点头,道:“是它。”
偃师弟子见她对这条龙感兴趣,于是讲解道:“这条龙搁置在此有上百年了,当年,我们神工阁中出了一位惊世之才,天赋超众,这条稀世罕见的青龙就是他十几岁时造出来的家伙,他初衷竟然只是为了讨心上人的欢心,可惜了……自从那位前辈离开后,这条龙便被搁置在此,似他那般的天纵之才百年难遇,后辈们技艺不精,没有人能再控得住这条龙。”
傅蓉微听得出他话中的惋惜。
此时天色已全黑,但神工阁中彩灯当空,丝毫不见暗淡。傅蓉微借着灯,低头看水。
这水不清,傅蓉微用手帕沾了一点。
白色的绢帕透了红。
傅蓉微蹙眉:“这水?”
那弟子道:“是锈。这条龙的材料一般,就是寻常的铁,水下的那一截已经锈死了。”
傅蓉微:“多可惜,为何不给它挪个地方,好好存放呢。”
弟子道:“当年是那位前辈亲自将龙沉进了这湖水中,说是有生之年不再启用,所以没有人违他的心意,更何况,这大家伙关窍复杂,真的很难操控,就算我们阁中弟子齐心合力,也未必能像他那样游刃有余,所以便一直放在此处了,等同于封存。”
傅蓉微深感可惜。
那弟子道:“这些东西过于笨重,想必王妃瞧着也累,后山上倒是有许多门中女弟子的手笔,精巧漂亮,王妃不如到后面去换换心情。”
傅蓉微点头说好。
他们转身人已走出一段距离,忽然,一直默不作声的姜煦在后面敲了敲她的肩。
傅蓉微转身,姜煦比了手势让她噤声,指向了湖心那条苍龙。
只见那条青龙的眼睛缓缓的眨了一下,傅蓉微从那微抬的缝隙中,瞥见了一双眼皮下暗藏的猩红。
她整个人为之一颤。
方才它的眼分明是合着的,不是已经废弃了吗?
怎么还会动?
第162章
姜煦见她僵住, 推着她向前走了一步。
可那苍龙抬眼的一幕不知为何深深咬进了傅蓉微的脑袋里,挥之不去,睁眼闭眼都是那双瘆人的血瞳。
傅蓉微频频回头, 可走远了,回头那片湖景居然也模糊了,像聚拢了一团雾气。
姜煦自从进了神工阁, 就安静的有些过分,傅蓉微看了他一眼, 也参不透他心中所想。
他们在神工阁里转到了半夜, 才被引到客房歇息。
傅蓉微见四下没了旁人, 忍不住要问:“那条苍龙?”
姜煦吹灭了灯, 屋里陷入了一片黑暗, 傅蓉微止住了声音, 姜煦贴着她的耳畔道:“你在房间等我, 哪都别去。”
傅蓉微一听不好,立马出手, 也没能拽住他的一片衣角。
窗户轻轻合上,带起了一阵风,人已经没影了。
傅蓉微气得重重捶了一下床,果然,此人闷不吭声的时候必定没憋好心思,提防晚了。
门又响了一声, 进来一个人,傅蓉微绷直了身体。
那人轻声道:“是我。”
是十八娘。
点了灯, 屋里人的影子就会透到窗上, 从外面一览无遗。傅蓉微适应了一会儿,索性摸黑说话。
“这么晚过来, 有什么要紧事?”
十八娘道:“是王爷让我来陪你。”
傅蓉微:“他是艺高人胆大,不知底细的神工阁都敢乱探。”
十八娘道:“王爷是做大事的人,从不惧险,也不拘小节。”
傅蓉微坐在榻上,黑暗中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十八娘在外间自行倒了杯茶,房间中偶尔传来瓷璧的磕碰声,再无别的话。
姜煦走时已过三更,傅蓉微数着更漏,直至天明时分,才听见人回来。
傅蓉微脸色不太好看,她听人脚步声稳健,也不闻血腥之气,才缓缓舒了口气。
姜煦在外间与十八娘照面,十八娘退出去,掩上了门。
傅蓉微从帘子后踱出来:“可顺利?”
姜煦说:“顺利。”
他背对着傅蓉微把外裳扒了,随手扔在了地上。
傅蓉微把地上的衣裳拎了起来,上好的棉料摸着无比干硬,像是湿过一回又烘干了。傅蓉微凑近闻了闻,味道一言难尽,又腥又咸。
姜煦给自己里外都换了一身新。
傅蓉微问道:“你这是下水了?你去探那湖了?”
姜煦“嗯”了一声。
傅蓉微:“湖里有玄机?”
姜煦换完了衣裳,转身看着她:“湖里没发现异常,但那条苍龙是真的不同寻常。昔年震撼四海的奇观,流传百年的传说,那露在湖面上的半截龙身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它剩下的身体盘在水下,扎入了湖底的淤泥中,我进去了那条龙的身体里,是一条很长的通道,下连密室,我只探了外围,暂且没有发现。”
傅蓉微慢慢琢磨着,道:“你对神工阁的秘密感兴趣?”
姜煦道:“谁没有好奇心呢?”
傅蓉微不赞同,久久没说话。
姜煦似是妥协,道:“好吧,我们不多管闲事,取了那谁的狗命就走。”
傅蓉微道:“管你取谁的命,反正我是来取药的。”
不过说起来,今日萧磐该来了。
前世今生的宿敌,称得上一句好久不见。
姜煦得知了她的想法,嗤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宿敌?他也配?”
傅蓉微将此归结于嘴硬行径。
萧磐为人就算再不耻,也害得他们俩耗尽了一世的性命。
重来一回,又为此再搭上了半世的殚精竭虑。
萧磐到底还是亲自上山了。
傅蓉微因夜里没休息好,头脑昏昏沉沉,闷在房间里歇了半日,才缓过乏,出门见了几位阁中弟子,便出言打听。
神工阁从上到下,弟子仆从百余人,都没见着特别惹人嫌的嘴脸,可见偃师一门的家教实在不错。
傅蓉微与一男一女两位弟子闲聊了半天,歪头问:“我发现各阁中弟子都非常年轻啊,难道没有年长一些的吗?”
女弟子笑了笑,道:“这个嘛,我们神工阁有个讲究,门中弟子凡是许了婚配,便要自行退出师门,可以到后山隐居,也可以下山入世,只要别招摇身份,天大地大任凭逍遥,所以啊,阁中几乎全是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偶尔能见几位前辈,也都是断情绝爱终生不娶不嫁的高人。”
傅蓉微笑着说:“你们这个讲究还挺怪的。”
世上没有不成文的规定,神工阁祖上既然能定下这种规矩,自然是在这上头吃过大亏。
傅蓉微对这背后的故事有点兴趣,正盘算着怎么问才能显得不失礼,那位女弟子忽然笑意加深,拍了拍她,悄声道:“姐姐,你想不想知道这规矩背后的故事,我讲给你听啊。”
……还真是热情啊。
那位男弟子笑了笑,可能是不爱听女孩聊这些,寻了个由头告辞了。
傅蓉微跟着那少女坐在了一旁的理石上。
她仅仅是点了一下头,活泼的少女就迫不及待给她讲起了故事。
于是又追溯到了上百年前的一个前辈。
“我们阁中曾经出过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
傅蓉微听着十分耳熟,忍不住抬手:“抱歉,打断一下,我昨日在阁中四下参观时,就已经听了一耳朵的少年天才,你现在说的这位,莫非也是湖心那条青龙的主人啊?”
“对了对了,就是他。”
傅蓉微抿唇笑了一下:“好,那我们继续。”
“那条绝世罕见的青龙一经操控,竟是扶摇直上,翻云弄雨。那条青龙长足有十丈,精铁铸成的骨架,重何止千金,不仅长得惟妙惟肖,动起来更是宛然如生,此前,阁中最厉害的偃师,操控飞禽也只能挑些简单轻巧的,那一出神龙降世,不仅轰动了世人,也惊艳了同门。”
有两种,传说中被捧成近神的人,一般分为两种。
一种是过于吹嘘,名不副实。
一种是言语无法描述其风采,他要比世人的想象更惊艳。
傅蓉微猜这位前辈应是后者。
毕竟湖中就镇着当年那条青龙,任谁见了都难掩心中震撼。
“那条被世人奉为神明的龙当初只不过只那位前辈随手做出来,讨心上人欢心的把戏而已。但这个故事不太好,那位女子并非真心待他,她是某个已覆灭多年的皇室的公主血脉,为了复国,对他极尽利用,害得神工阁一度成为那女子的手中刀。我们神工阁经过那一回的算计,便有了这个规定。”
傅蓉微:“竟是如此……那故事的结局如何呢?”
“他们同归于尽了。”那位女子说:“我们家那位前辈亲手杀了他的意中人,然后也殉了自己,他们的墓就在后山。可惜我家那位前辈死的时候,尚不到二十岁。”
傅蓉微叹:“可惜。”
可惜一段孽缘,也可惜一个天才。
傅蓉微:“百年难遇的奇才……你们家那位前辈身殒,对神工阁也是极大的损失吧。”
女弟子一耸肩:“前辈临死前,将他的毕生所学著书成册,又对一些残缺古籍做了修正和补足,那些东西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他也留下遗言,后世若有资质上佳的弟子愿承他的衣钵,可继承他所有的一切,但唯独一个要求,需挥剑斩情丝,终生不得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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