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磐捏在手心的棋子都裂了,他手臂上的血管暴涨,天知道他到底怎么忍住的,仍能平心静气道:“ 我不服,姜煦无非是欺我手下无可用之兵,你的倚仗也不过是那无往不利的镇北军。不过没关系,时间快到了,很快,我们就都一样了。”
时间快到了。
──姜煦身上的杜鹃引快要带他走到末路了。
萧磐至今依旧笃信杜鹃引是他翻盘的希望,他站起身,居高临下道:“ 傅三姑娘,馠都才是你的家,皇城里的牡丹都是朕为你养的。到那时有你做我的皇后,必不至于让大梁的国运江河日下。”
……
十八娘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腰间的刀都跟着颤了。
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姜煦一撩前襟,迈进了门槛,身长玉立,道:“我家娘子的气运当然得天独厚,但不劳你惦记了,劝你啊赶紧回去讨房媳妇,现在还来得及,否则等过几天你翘辫子了,我一定亲自去乱葬岗挑个门当户对的姑娘给你配冥婚,到时候可由不得你喜不喜欢了。 ”
第164章
从前, 萧磐跟姜煦打交道时,就不爱呈口舌之快,最主要的原因是说不过, 他为此还纳闷了很多年,姜煦一张嘴到底是吃什么养的,那么招人恨, 傅蓉微这些年耳濡目染竟也跟着学坏了,说话越发不堪入耳。
傅蓉微一双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
一个暮气沉沉, 一个正当气盛。
傅蓉微不知萧磐身上发生了什么, 但她却清楚姜煦这一把骨头已经被那杜鹃引给浸透了, 可却依然按不住他的张扬。
姜煦斜了萧磐一眼:“瞧你这幅鬼样子, 回去多弄点好东西补补吧, 免得将来到了地底下鬼都不待见……也不知能不能人道。”
尽管他最后一句嘀咕很小声, 但该听见的还是听见了。
傅蓉微:“……”
萧磐咬紧了后槽牙, 舌尖都已经品到了腥味,强提一口气咽了下去, 他踱到姜煦身旁,阴沉道:“姜煦,你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谁也不用笑话谁,我的身子是不大好了,但怎么着都能熬过你。这么舍不得你娘子啊, 那你死以后,她怎么办呢?姜煦, 我给你指条明路, 要么,你把她一起带走, 要么,她迟早是我的囊中物。”
姜煦并没有被激怒。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好怒的呢,他只是很平静地告诉萧磐:“你等不到那天了。”
傅蓉微轻笑了一声,扶了一把棋桌,站起身道:“我家夫君百岁好,长安乐。萧磐,你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
萧磐这一口血终于还是呕出来了。
窗外的暗卫瞬息之间出现在萧磐身边,架起了他的身体,半扶着离开此处。
十八娘呲了一下牙,脚步很有讲究的绕过了房中所有障碍,退了出去,还贴心的掩上了门,再一回头,徐子姚和裴氏兄弟都站在门外,一个个噤若寒蝉。
他们一起又退远了一些。
徐子姚看看左,看看右,戳了一下裴青,悄声问:“咱们王妃怎么就招萧磐的眼了?”
裴青:“你要是不想死就少去戳少帅的心窝子,闭上嘴吧。”
十八娘惜命,不多嘴,但心里想,这萧磐怕不是对傅家情有独钟,但凡是傅家的女儿,他都要去沾染一下。
屋内,姜煦一挥袖,隔空就把窗户给带上了。
“萧磐带了不少高手。”这是姜煦说的第一句话。
傅蓉微现在一个眼神都懒得理他,坐回了椅子里,合上了眼。
姜煦坐在她对面,俯身捡棋子。
一时之间,屋里只能听见细碎的棋子磕碰动静。
傅蓉微平复了情绪,暗叹自己可真是识大体,都气成这样了也能压住脾气。
可她气什么呢?
昨夜一番深谈,她连生死都释怀了……
傅蓉微着实弄不明白,心里始终还有股莫须有的烦闷,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将要着落在何处。
不能再想了。
傅蓉微怕自己在关键时候钻牛角尖出不来,当即强迫自己不去捉那缥缈不定的情绪。
她睁开眼,道:“这棋子的声音倒是清脆好听,玉石打磨的吧。”
姜煦捡棋捡了一半,手心里握了三两个,闻言停下了动作,细细抚摸打量。
傅蓉微也捡起了一枚白子,推开了一条窗隙,对着光瞧,莹润半透的质地里竟不见一丝杂质。
“好玉啊。”傅蓉微道:“神工阁竟拿来打磨棋子,也真是财大气粗。”
姜煦盯着手中的棋子,半天没说话。
傅蓉微察觉异常,桌下踢了他一脚:“想什么呢?”
姜煦只觉得一截胫骨怪疼的,她倒是真舍得用劲,他收了腿,说:“这玉石的料子,似乎眼熟。”
傅蓉微追问:“你见过?”
姜煦道:“见过,就在刚不久。”
傅蓉微:“在何处?”
……
日头落山,神工阁的山庄也归于寂静,傅蓉微跟着姜煦趁夜出门,摸到了湖畔。
衣袖下,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姜煦道:“我带你进去。”
傅蓉微点头说好。
姜煦让她闭气,然后带着她潜入湖水中。
此湖乃是一片死水,铁锈爬满了湖底和四壁,水不干净,味道也不好闻,傅蓉微不能闭气很久,更睁不开眼,到了水中,感官更钝了,直到稀里糊涂泼水而出的那一刻,她才喘息着睁开眼,耳边只听一声沉重的金属撞击,周围是干燥的,只剩脚下一点湿润。
姜煦怀中的火折子是专门用防水的油纸包裹的。
火光一闪,傅蓉微看清了面前是一条漆黑的通道,她怔了一会儿,猛的回头,身后竟是死路。
“我们是从哪进来的?”她惊愕地问。
姜煦弹了一下那不漏一丝缝隙的铜墙铁壁,道:“这就是门,开在龙身上,借助水下的浮力打开,只能进不能出,另有一道门开在神工阁的后山,若想出去,只能走那边。”
神工阁的后山傅蓉微去拜访过,距此湖足有两个时辰的脚程。
还真是个惊人的工程。
傅蓉微:“原来你这些天都在这里转悠?你发现了什么?”
姜煦帮她烘干了衣裳头发,说:“一些不能说的东西,走,带你去看。”
周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傅蓉微情不自禁按住了心口。
姜煦注意到了,停下问:“感觉不舒服?”
傅蓉微:“感觉很震撼,此生没见过。”
天底下奇人异事何其多,傅蓉微只恨自己见识短浅,错过了好多精彩,白活了好些年。
姜煦听了这句话,淡淡一笑,没接茬。
傅蓉微目光黯淡,若是在几年前,少年一定会真心告诉他,将来余生都有他陪,更多的惊喜都能见识得到。
如今,他竟都不敢轻许以后了。
傅蓉微拨开了他的手,示意不用扶,说道:“走吧。”
这条路又长又静,火折子只能照亮脚下方寸,勉强能容得下两人并肩。
姜煦说起这些日子的发现:“我们脚下踩的就是龙身,这条路有多长,那条青龙就有多庞大,我们现在是在向下行,也就是通往地底。等一会儿有一条极为狭窄之处,那是龙尾,穿过去,周围的铁壁变石壁,就是进山了。山里的通道有岔路,更复杂,我没敢轻易往深处走,神工阁的阵法机关名扬天下,不是闹着玩的。”
傅蓉微:“没敢往深处走……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姜煦道:“我肚子进山,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困在山里出不来,把你一个人放外面可不行。”
傅蓉微道:“如今我跟你一起进来了,生死都在一处,你想去里面瞧瞧就去吧。”
姜煦道:“下次吧。”
前面走势渐窄,应该是到了龙尾的所在之处,确实狭窄,似她这般瘦弱的女子,都要侧身才能通过。
可是通过这一处尾巴,傅蓉微踏进了山中,却见一片灯火通明,姜煦吹灭了火折子,石壁上嵌着夜明珠,串珠似的连成一线,一个个大小均匀,有鸡蛋那么大,抠下一颗带出去拍卖,足以价值连城了。
姜煦指着一条岔路,道:“走左边,是后山的出口。”
傅蓉微问:“右边呢?”
姜煦说:“不知道。”
傅蓉微盯着右边路口,里面没有光,石门像一张深渊巨口,时刻准备吞噬一切。
她说:“来都来了……”
傅蓉微先走了一步,走上了那条路。
姜煦跟了一步,按住了她的肩膀。
傅蓉微分明没感觉有多沉重的力道,可脚下怎么也迈不动步子了。她语气无奈却又透着轻松:“什么意思啊?”
姜煦站在她身后,道:“为了大局考量,你我之间,必须有一人无虞。”
傅蓉微毫不犹豫:“那你出去吧。”
姜煦不知是不是气着了,半天没动静。
傅蓉微往前走不动,往后又不想回头,她叹了口气:“姜煦,我这几年,渐渐悟出一个道理,人啊不能太看得起自己,也别成天幻想着已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根本做不到。你现在跟我谈大局,我明白,你想说的是什么匡扶正统,重振河山。这种话我确实常常说给别人听,为的是骗人回来给我卖命。可是骗别人可以,骗自己就天真了。我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没那么大的能为掌控大势。”
——“姜煦,我上一世就骗了你,因为你的镇北军是我儿东山再起的唯一希望,毕竟乱世中谁能打谁说了算。萧家的江山归谁我不在乎,我只是单纯想让恨的人死……”
让爱的人活。
若是傅蓉微肯回头,姜煦就能看见她眼底都染透了的红。
可她偏不肯回头,一腔冷漠道:“你殚精竭虑的十六年,其实起于我的一场算计。你的一生,实在不值。”
傅蓉微承认自己没什么斤两,却懂得怎么才能字字诛心。
什么是大局?
于私,傅蓉微不能眼睁睁看着姜煦被杜鹃引拖垮,耗尽生机。
于公,北梁的安定不能失了镇北军,而镇北军不能失了他们的少帅。
肩上的力道终于松了。
傅蓉微再向前一步,没有受到阻拦,于是她头也不回,往那深不见底的地方走去。
身后,留姜煦一个人沉默许久,喃喃发出一声哀叹:“要命,怎么给气成这样了……”
更深处没有能照明的光源。
傅蓉微摸出随身的匕首,趁着夜明珠还有几只零星留在两旁,动手撬了一颗下来。
走了一段距离,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傅蓉微借着夜明珠的光,看见了前面又一个岔路口,以及空旷处一片起伏不定的黑影。
傅蓉微小心翼翼走近了,俯身一照,才发现地上那些凹凸不平的黑影,是一颗颗黑白分明的大棋子,傅蓉微细细抚摸,其质地与她屋里的那些棋子一模一样。
姜煦说熟悉。
证明他到过这里。
有棋子就该有棋盘。
傅蓉微往地上一照,果然发现了纵横的棋格,是用刻刀画在地面上的。
第165章
而每一颗棋子都正正好落在棋格上, 不偏不倚。
傅蓉微不过是用了几分力气,在那及膝高的棋子上敲了两下,被敲过的那枚棋子发出沉重的嗡鸣, 竟自行沿着棋格缓缓滑了出去,在傅蓉微的目瞪口呆中,前行了一格, 停在了下一个格线交界点上。
棋子停下的那一刻,震颤声却没停。
下一瞬, 不知何处发来的暗箭直刺向傅蓉微落脚的地方。
等傅蓉微有所察觉的时候, 已经迟了。
铿锵一声脆响。
身后暗处投来一个物什与暗箭相撞, 挡下了那极为凶险的一击, 随即哗啦一下碎了, 在她眼前爆开了一片细碎的流光, 又洒了一地。
最后一点细屑落下, 傅蓉微转身向暗处:“你还跟来做什么?”
那暗处的人影正是姜煦,除了他也不会有旁人。
他方才掷过来打掉暗箭的也是一枚夜明珠。
珠子碎了, 在傅蓉微的脚下铺开了一整片晶莹的光。
姜煦磨蹭着走出来,说话也慢吞吞的:“你我夫妻经年相守,理应同心同德,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
刚闹了那么一出,傅蓉微脱口而出的话半点不留余地,此时再见面, 傅蓉微深知自己脾性,若是揪着刚才的事不放, 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只会更难听。还是不提比较好。
他们两之间的这门亲事, 既不似高门联姻的海市蜃影,也不像微末夫妻的安如磐石。他们都扎根在废墟中, 从溃烂的泥土中重生,摇摇欲坠的互相依附在一起,如同两根藤蔓。
他们总是不约而同的盯着高处、远处。
所以落在彼此身上的目光总是很少很少,显得有些吝啬。
可他们根系相依,互相纠缠了多年,剪不断理还乱,即便不在一起,闭上眼也能感知对方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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