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不会让自己被烦恼牵缠,必要的时候,一把快刀砍下去,什么都不用想了,神清气爽。
“那多谢你了。”傅蓉微刚砍了情结,立刻专注眼下,道:“刚刚那枚棋子的走势你看见了,我虽说是个臭棋篓子,但也知晓十九路棋不是这么走的。你之前到过这里吧?有什么发现?”
姜煦瞄了她一眼,只觉得心惊胆战,她这无波无澜的,叫人猜不透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她确实是个臭棋篓子,但偏偏她这种人下棋不讲章法。
姜煦不理会地上乱七八糟的棋子,也不管傅蓉微问的什么,反而毫不相干的说道:“你这火气忍一半撒一半,剩下的憋心里,伤人先伤己,伤身又伤心。你我之间何必闹成这样,有什么事是不能商量的呢。你看,我这不也好好陪你进来了……”
傅蓉微只听了前几句,就把耳朵闭上了,随他自说自话,她不敢再随意触碰棋子,怕惹了机关,提着衣角小心行走,捡起了方才射向她的那支暗箭。
箭头光秃秃的,已经被姜煦掷来的夜明珠撞废了。
傅蓉微低头打量,却觉得竹杆上一点暗红十分引人注目。
不像是血。
傅蓉微十分讲究的用手帕垫着,拈了一点下来,搓开。
那一点暗红在手帕上被碾碎,并未渗进丝绢的纹理中。
是蜡!
傅蓉微立刻举着夜明珠,在一地的零碎中,找到了另一些相似的碎沫。
箭尖用软钝的蜡捏成,射来的力道适中,其实根本伤不了人。
姜煦不知何时停下了念经,在一旁看着她忙活。
傅蓉微转头将帕子送到他面前。
姜煦直接用手指捏了,也明白了。
傅蓉微把刚才被挪走的棋子又推回了原点。
这一次,依然有暗箭射来,姜煦挥袖把它卷在其中,果然一模一样,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
姜煦不用费力就能捏碎,道:“这东西的意义是什么?哄谁玩呢?”
傅蓉微道:“你会下棋,你来看,这是个什么局?”
姜煦是会下棋,小时候先帝教的。
先帝下棋是高手,可这一手他没教过傅蓉微。
姜煦学了一些,虽时隔多年,但仍记得少时读过的一些棋谱,他说:“看过了,什么局也不是,乱七八糟,闹着玩的吧。”
傅蓉微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绕着棋盘观察了一阵,得出一个结论:“这像是一条龙啊。”
黑白棋子,毫无章法,姜煦反正没看出来,反问了一句:“像吗?”
傅蓉微用食指在面前虚划了一条线:“很明显的一条龙骨。”
姜煦点了一下头:“你是丹青圣手,这话我信你的。”
既然摆成了一条龙的话,傅蓉微发现有几个棋子格外碍眼,它们并没有呆在合适的位置上。
现在也知道了暗箭无法伤人,傅蓉微毫无顾忌地动手,将那几枚棋子按照她的心意挪了地方。
有几次依然有暗箭射出。
有几次却安安静静,没有触碰任何机关。
待她将最后一颗棋子推入后,傅蓉微有些喘。
棋局后一片昏黑的三条岔路忽然有了变化,左手边的那一条路次第亮起了火光,壁灯莫名其妙点燃了。
傅蓉微二话没说,循着那光去了。
姜煦攥拳捶了一下自己的眉心。
他皮肉骨骼下的血脉找起了不自在,时不时要抽痛几下。
他一翻掌,自己刺了一对金针在耳后。
傅蓉微在前面走着,忽然放缓了脚步,靠近两侧石壁。
她不经意间发现石壁上有一幅幅连起来的壁画。
傅蓉微一路走到这,已经错过了一些,于是又折了回去。
壁画上主要刻的是人。
它是在记录两个人之间的故事。
一男一女花下相依,缠绵厮磨。
星垂平野,龙游于天。
傅蓉微想起了几百年前的那位前辈。
神工阁弟子们口中相传的故事语焉不详,只粗略讲了个大概。
显然,壁画上要描绘得更详细。
那二人之间的纠葛算计,远不止那一道号称真龙降世的吉瑞。
傅蓉微停了下来,她仰头望着面前这幅画,眼里透出了震惊。
密密麻麻的线条和交杂晕染的颜色,在壁灯的映照下简直令人炫目。
傅蓉微辨认了一番,道:“这是两军对战的画面,是战场。”
画面最高处,是一个女子站在龙头辇上,一头乌发张扬,睥睨群雄。
兵将簇拥着她,为她冲锋陷阵。
她脚下踩着的是尸横遍地的战场,胜负已分明。
但屹立的胜者并非血肉之躯的士兵,而是无数面目冰冷的铁傀儡,按照画上的比例,每一个傀儡都比人还要高大。
傅蓉微后背一阵发凉:“这是什么……非人之物?”
两军交战,血肉之躯怎么可能扛得住铁铸的东西。
而且这东西大概率出自神工阁,其中精巧更不必说。
傅蓉微心里惊涛骇浪,继续看下去,剩下的几幅壁画几乎全部与战乱有关。
直到尽头,傅蓉微看到神工阁也出现在了壁画上。
开头相依相偎的男女在终点处反目,男子用剑刺穿了女子的心口,那些铁傀儡被拆散了,部件七零八落,苍龙颓然横在地上,如同死去。
画最终的落笔是一片苍茫。
前面又是一道岔路口,分了四个方向。
傅蓉微没有头绪选下一条路,她转身对姜煦道:“如果这壁画上所展示的战场是真实发生过的,一定会留下相关记载,你有印象吗?”
姜煦缩在一个较为昏暗的地方,斜靠着石壁,神色有些模糊。他道:“没听说过。”
傅蓉微点头:“如此,有两个可能,要么消息被封锁了,要么知情人都死绝了。”
前方岔路里没有光,傅蓉微从石壁上取了一把火。
姜煦一侧肩抵在石壁上支撑着身体,缓缓蹭了一步上前。
他抬眼看着傅蓉微的背影,视线中已经蒙上了一层浅淡的血色。
他晃了一下头,不仅没见好转,反而觉得脑子被晃混了,更糟糕了。他抱着胳膊,低头自嘲一笑,发出一声轻嗤。
傅蓉微听到了,她不知为何,心里突然一阵悸动,立刻转身,来到姜煦身边:“你怎么了?”
姜煦半合着眼,不看她,说:“……我待会可能要不清醒了,有件要紧事,我得先告诉你。”
傅蓉微试图扶他坐下歇一会。
可姜煦现在脑袋里像坠了个秤砣,一点也不想挪动它。
“徐子姚……”姜煦按下她的手,说:“徐子姚此人不简单,先帝在时,他时常进宫,与先帝相得甚欢,先帝曾敬他为座上宾,先帝驾崩,他立马主动找上了我。当年,截断佛落顶山道一事,不是我有求于他,而是他主动献计。”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傅蓉微道:“你的意思是,徐子姚当年接近你是别有用心?”
姜煦道:“早在一年前,我刚遇见他时,他就跟我提起过西南龙脉的传说。他希望我能来探访这一奇观,以此昭告天下,北梁幼主才是天命所归,抚躁动的民心。”
傅蓉微:“你不可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姜煦道:“是啊,我没理会他,于是他再次献策,以此做局,引萧磐入彀,杀之以绝后患。”
傅蓉微道:“你同意了。”
姜煦道:“是啊,他接连几次碰壁,好不容易找对了路子……我暂且不清楚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记得多长个心眼,提防一二。”
他挑在这种时候交代这一切,傅蓉微只觉得不祥。
“你是不是又头痛了?杜鹃引?你怎么样?怎样才能好受些?”
傅蓉微将火把靠近一些,照亮了他的脸。
姜煦用手遮住眼睛:“别晃我。”
他动作已经带了几分迟缓,于是,傅蓉微清晰地看见他自眼尾处蔓延出一道淡红的血痕,顺着耳后一路没进了头发里。
第166章
傅蓉微将火拿远了一些。
昏暗中他能感受到些许安稳, 傅蓉微摸到了他的脉门,只觉得他体内的血气横冲直撞,马上要破出来似的。
傅蓉微道:“都这个时候了, 你跟我说几句实话又怎样。”
此刻不明危险的石窟中,只有他们二人依在一处,一个懵懂, 一个毒发,加在一起也凑不齐一个全乎人, 闹归闹, 偌大的天下, 他们能信任的也只有彼此, 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风筝的线牵在姜煦的手里, 他才是收放自如的人, 被逼问到无法回避的地步, 便选择性的吐露几句实话:“杜鹃引这药邪乎,可能不仅仅是毒那么简单, 它发作的时候人会躁郁失智,如痴如狂。头脑不受控制,身体完全感觉不到痛,而且身体所迸发的力气远超寻常……张显与我们分开之前,曾教我金针刺穴,可压制一二, 你不必害怕。”
傅蓉微看向山道的更深处:“既然如此,这神工阁我非探不可了, 我不信胥柒真能救人, 我总觉得……这里面有我要的东西。”
如墨的眼睛直视那黑漆漆的入口,傅蓉微松开了姜煦:“你歇一会儿吧。”
姜煦靠着墙壁盘膝坐了下来。
傅蓉微素纱的裙摆经过一番折腾, 已经沾了泥灰,正落在姜煦的眼中。
他感到不悦,侧开脸,道:“还真是劝不住你了……”
傅蓉微见他这个样子,百般不舍也挪开了目光,往壁画尽头的岔路口走去。
方才棋局前也是如此,岔路众多,万一选错了,后果可不是她能应付得了的。
傅蓉微心中犹豫踟蹰不前时,将火把凑近,发现每一道门侧都有石刻。
是画,但比刚才的壁画要粗糙多了,只有简单的线条勾勒,也没有色彩铺陈。
不过倒是很好辨认。
第一道门刻的是如山的金银,很容易理解,金银财帛动人心。
第二道门稍微复杂一些,是一个笨重的大家伙,画的人功力欠了点火候,但胜在形神兼备,傅蓉微也很快认出来,这就是壁画上绘刻的铁傀儡。
第三道门,乍一看好像什么都没有,傅蓉微举着火找了半天,才在一角处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标记,是一只振翅的鸟。此门特殊,不仅刻了画,还填了两行字。傅蓉微念了出来——“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引)”
傅蓉微几乎立刻想到了杜鹃引。
果然她的直觉没有辜负她的坚持,此处埋有线索。
傅蓉微静立在门前,没有人能感知到她心里豁然掀起的惊涛骇浪,她独自激动,又默默沉静了下来,走向了最后一道门。
第四道门,她查遍了每一处角落,没发现任何痕迹。
确实是一片空白。
这一条路不知通往何处,连都敷衍都不屑于做。
傅蓉微目光掠过四条路口,心里有了裁定,她回头去看姜煦,正见姜煦偏过头,故意与她错开了目光。傅蓉微盯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转身走进了第四道门,无一字一画的那条路。
在她步入黑暗中的那一刻,两侧石壁的火光骤然烧了起来。
在她不曾注意的背后,姜煦让这刺目的火光一闪,眼前的血色更浓了,眼尾湿润。那火与血色混在一起,吞噬了那道纤弱的身影,他垂在膝上的手用力抠进了血肉中,才克制住想要追上去抓住的冲动。
不能动……
这一回,在壁灯燃起前,傅蓉微闭上眼,听到了几道很轻的噗呲声,烧热的蒸汽从闷罐子里喷出时也是这样的声音。两侧壁灯里没有灯油,也不见火芯,既然随时随地不用人点就能亮,必然是有机关控制,傅蓉微猜测,能引燃灯火的,可能是人肉眼不能见的空气。
傅蓉微用布条缠的火把已经燃尽,她随手插在了石壁的缝隙中,继续走向更深处。
看样子,她的选择是对的,一路安静得要命,没有任何动静。
傅蓉微开始琢磨刚才姜煦给她的消息。
徐子姚……
傅蓉微莫名想起了她在华京收到的那封信。
一个小乞儿在门前守了一夜直到天明,准确无误的将信交到了她的心腹手中,然后,便在华京消失了。华京巴掌大的地方,镇北军一出手,围得如铁桶一般,掘地三尺都没将那个送信的乞儿挖出来。
除非——灯下黑。
那送信小童等到迎春出门,上前问了名字,才呈上了信。
他记住了迎春的名字,甚至知晓她的模样……
可傅蓉微外出办正事时,是从不带丫头的。
桔梗和迎春两个女孩没什么自保的本事,傅蓉微对她们只有一个安排,就是守宅。
也只有宅门里的人,才知晓这般隐秘的底细。
如果是徐子姚,他在姜宅客居半年多,做起这些事来轻而易举。
绘制精细的舆图。
几次三番提起的龙脉。
姜煦不肯去没关系,把她诓来也是一样的。
傅蓉微看似几百个心眼不好蒙骗,那便将杜鹃引的旧事袒露在她面前,她关心之下自会乱了阵脚。
徐子姚与萧磐之间不像有瓜葛。
那就是南越了。
毕竟那封信的确是出自胥柒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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