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煦给他拨了几个人,嘱他万事小心。
胥柒派来的领路人已经候在宫外。
临出发现, 胥柒出面相送,姜煦背离人群走到他面前。
胥柒躬身行了一礼, 已登基为帝的他依旧戴着当初谦和的面具。
傅蓉微站在不远处静静打量他。
面具戴得久了, 也可能与人融为一体,化进了血肉里, 再难取下来。
傅蓉微忍不住想,胥柒自己还能辨得出真假吗?
姜煦对他说:“给我一个信物,能证明我与你此行同心。”
胥柒没有犹豫,摘掉了手上的扳指。
扳指上的花纹别致,是蛇纹。
姜煦收进了袖中。
傅蓉微还有一事需要问明白,她上前道:“当初我想你求灵草,你却单独赠予我一块珊瑚,其中深意我参详不透。”
胥柒道:“王妃随身带来了吧?”
傅蓉微道:“自然,你送过去的蝮山舆图,特意以珊瑚为标注,不就是希望我把它带来吗?”
胥柒:“那么请王妃务必将其收好,进山后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傅蓉微问他何意,他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无奈,傅蓉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告辞。
引路的人是当地的山户,进山之前,他分给了众人一些草药和药粉包,让他们佩戴在身上,说是可防备毒虫。
他还说,山间的瘴气一早一晚格外歹毒,务必要等到日头最烈时,才能动身深入。
腊月,别的地方已经入冬了,南越山里的这些草木却一半葱郁,一半枯黄。
姜煦忽然说道:“路上时,我收到母亲寄来的家书,华京落了一场大雪,树上冰凌凌的,很漂亮。”
傅蓉微深感可惜,镇北军大捷,华京今年的冬雪一定别样的美,但她无缘得见了。
各地的气候不同,华京那边已经落了雪,南越却不见有多少寒意。
姜煦又说:“柿子也红透了,我们不在,便宜了我的海东青,它就爱啄那玩意儿,平白糟蹋了好几筐。”
傅蓉微听着,心里越发恨上了这堆烂事,还有烂人。若不是他们使着一堆绊子,今年应是一个怡然自得的好冬。
──都完蛋吧。
她狠狠的想。
傅蓉微一偏头,偶然看见了旁边齐腰的灌木里结了一串串珠红色的小果子,只有黄豆粒儿大小,却因颜色鲜明而格外显眼。
傅蓉微用竹竿轻碰了一下。
徐子姚在她身后轻声道:“王妃小心,那是喂蛇的果子,保不齐要逗弄出一条小花蛇。”
傅蓉微回嘴:“我不怕蛇哦,敢吓唬我就把它捉了做蛇羹。”
徐子姚:“……还是王妃厉害。”
傅蓉微不怕蛇可能是真的,徐子姚在她府里待了这么长时间,确实没见过她怕什么。
她怕的东西都藏在心里,藏在梦里,不为人所知,可从昨夜开始,她忽然就不怕了。
这条命,她从来不稀罕。一潭死水哪怕百年永恒又有什么意义,不如去争那朝夕的绚烂。
领路的山户看着这几人一派悠闲,走走停停,还有闲心聊天,无奈一叹:“年轻人啊……”
姜煦而耳聪目明捕捉到了,他目光如刀,在这个山户身上转了一圈,又默默收了回来。
越走越深。
姜煦猜他们已经到了蝮山深处。
途中歇脚。
傅蓉微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
姜煦站在她身后,说:“你看,我们几个人像不像棋子入局了。”
还真是像。
胥柒画山为棋盘,他们这几颗稀稀落落的棋子被赶进了山里,对面也该同时走棋才对。
傅蓉微道:“他们在哪呢?”
确实,萧磐一行人在今晨终于寻到了一位看似可靠的猎户,可以引他们进山拜会偃师。
但萧磐那可是一国之君,先辈有训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萧磐不可能会亲自涉陷。他以为自己仍在局外,殊不知他所站的地方已经是局内起点。
傅蓉微比萧磐知道的内情多,也比萧磐更会算计人心。
她道:“棋子已到位,那么执棋之人呢?”她仰起头看向姜煦:“下棋是对弈的游戏,有来有往才是精髓,我猜……胥柒不可能是左手对右手,摆这么大一排场自娱自乐吧。”
这一局,理应有四方势力在场。
傅蓉微掐着手心低声算着:“北梁,大梁,南越……剩下一个是谁?在哪?”
姜煦平静道:“别忘了我们是为何而来。”
傅蓉微心念一动:“偃师。”
他们找偃师是为求得杜鹃引之解法。
萧磐找偃师是为了真龙降瑞的吉兆。
那从未显露过真面目的偃师,却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姜煦一挥袖子:“四方势力,这不就齐了。”
不过,人是活的,棋是死的,有胆子驱使活人作棋子,那就得随时警惕被反噬。
傅蓉微一直防备着路上出什么变故,但是意料之外,一路通畅,领路的山户将他们带到了群山深处。
徐子姚又暗暗道:“快到了。”
傅蓉微问:“这是正确的路?”
徐子姚点头。
他不是第一次来蝮山,更不是第一次造访偃师的老家。
他所著的游记中只写了有关蝮山的风景以及偃师手艺的精妙,却略过了他九死一生的两次经历。
徐子姚进过蝮山两次,两次都差点丧命。
像瘴气毒虫这种东西,是奈何不了他的。
第一次,他被山中连环阵法所困,一环套一环,将他诱进了死门,疲累恍惚之际,又受药物所惑,差点疯死在其中。
第二次,他研究了破阵之法,好不容易通过偃师一族的护山阵,却被当成不速之客,被偃师放出来的铁傀儡怒打了一顿。
也亏他多年摸爬滚打,皮糙肉厚,没被那些铁家伙打死,偃师弟子见他并非心怀恶意,才把他捡了回去,当成客人招待了几天酒水,又好端端把他送出山了。
徐子姚两次把自己折腾了灰头土脸,本已立誓此生都不来第三回 了,不料姜煦找上门一通死缠烂打,竟让他破了例。
这是第三次。
徐子姚观察着四周安静的山壁,直觉这次才是最凶险的境地。
那引路的山户把他们带到这个地方,指了前面两座峭壁之间的裂缝,说穿越那条路就是偃师的地盘。
山户不敢再向前,自己退了。
等那山户走远了,徐子姚才放心出声:“他说的没错,那条路尽头柳暗花明,正是偃师世代隐居的地方,但是……”
傅蓉微问:“但是什么?”
徐子姚道:“但是,偃师所在之处本没这么容易就找到,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本该设有重重阵法和迷障,不该是如此静谧安然。”
偃师世代传承自然是有本事的。
他们搞出来的东西,无论是阵法,还是傀儡,随便动一动就够人喝一壶的。
姜煦捡起一颗石子,手上蕴了力道,投向了那道峭壁下的裂缝。
普通的石子到了他手中,仿佛万钧之势,风声刺破了静谧的空气,石子静止探进了那条小路深处,也没惊动任何危险。
姜煦便懂了:“这是预料到有客前来,故意撤掉了防备,怕伤了我们,也算是扫榻相迎了。不过……”他面色轻松道:“他们也太瞧不起人了。”
徐子姚:“王爷你别调侃了,偃师的家传绝学那可真不是浪得虚名,能别见识就别见识,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颠了颠身上背的包袱,道:“走吗?”
姜煦说了句:“不。”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包括傅蓉微。
姜煦道:“等一等,我们的对手还没到呢,两军对峙,也该互相打个照面再动手啊。”
他要等萧磐的人到。
双方都藏在暗处互相试探,实在是太无趣了。
按理说,双方同时入局,进山,行程应当差不了多少。
可他们一直等到天色将暗,林中迷雾四起,才看见一行拖拖拉拉走进的队伍。
萧磐没有亲自前来,整肃的队伍走近了。
姜煦道:“巧啊,竟是福延卫。”
原本驻守冀州的福延卫,在姜煦切断佛落顶山路后,因失察之过遭萧磐好一顿训斥,后又因福延王土匪出身,习性可恶,在冀州寻欢作乐,害得百姓叫苦连天,萧磐便将人调回了自己眼皮子底下盯着。
官员调职任免在哪都不是秘密,根本用不着费心查。
所以,傅蓉微和姜煦在此见到福延卫也没有很吃惊。
他们真正感到意外的是,那群真正见过血打过仗的悍勇男人的身上,竟都挂了彩。
拖着一地的血迹,个个受伤不轻。
这是跟谁动了手?
第161章
第161章
福延卫走的是另一个方向的路。
傅蓉微有了猜测, 对徐子姚道:“莫不是你说的那些骇人手段被用在了他们身上?”
徐子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姜煦便道:“那么,我们能逃过一劫, 是因为运气好喽?”
他们俩若是相信运气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那才真是见鬼了。
徐子姚道:“偃师那些手段真用出来,他们没命走到这。”
傅蓉微道:“看来, 我们是格外受到主人家的优待啊。”
话音刚落,那条狭窄的山间裂缝中出现了闪烁的火光, 众人屏气敛息, 只见一盏盏方形的灯飘了出来, 它们悬空飘在空中, 没有任何支撑和牵引。
会飘的灯民间也有, 中秋元宵等年节, 平民百姓家也常会点一盏孔明灯放飞祈愿。
但面前这些飘起的灯与纸扎的孔明灯不同。
其中一盏缓缓的荡到了傅蓉微面前。
傅蓉微一眼认出, 此乃工艺苛刻的料丝灯,寻常人家千金难买, 在宫里也是稀罕物,以玛瑙或石英煮浆抽丝制成,缫之为丝,织如绢,流光皎洁。傅蓉微粗略一数,沿着此处的空旷到山间夹到中, 俱是一模一样的浮灯,约有近百盏。
这还没进门呢, 先受了一番不小的震撼。
灯先行, 人随后,偃师弟子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一行人身穿深色的粗布麻衣,高束着头发,在空地上站定。
都是少年人。
为首的弟子目光环视着分站在两个方向的外客,最终朝姜煦拱手行礼,朗声道:“这位想必就是北梁的摄政王了,我家长辈请王爷入内喝茶。”
姜煦上前回了礼,目光瞥向一旁的福延卫。
福延王那可是个躁性子的人,刚吃了一嘴巴灰,早就憋着一肚子气,此时一对上姜煦似笑非笑挑衅的眼尾,彻底炸肺了,嚷道:“站住,凭什么请他进去,你这小儿有眼无珠,瞧不起谁呢,当心我家主子一声令下率军平了你的山头!”
镇北军少帅在此,手握当今最强盛的铁骑都不敢有这么大的口气。
几位偃师弟子年少却不气盛,十分难得,只听温和道:“我们当然晓得你家主子身份尊贵,家师虽不出世,却善与人交,你家主子若是真心交朋友,我们自当扫榻以待,可似你这般试探之举,实在令人心生嫌恶,还是速下山罢……王爷,请。”
浮动的灯回转向山内。
姜煦看向傅蓉微:“走吧,主家有请,却之不恭。”
傅蓉微再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福延王,道:“他下山后,一定会把此处见闻一字不落的转告萧磐,萧磐既知我们被请进了山里,一番权衡后想必会亲自上山。”
姜煦简单一句话:“让他来。”
傅蓉微压着声音:“可这偃师也不知是敌是友啊。”
山下的百姓对偃师一脉很是敬奉,可事关立场,傅蓉微绝不敢偏听偏信,她拉了一下姜煦的衣袖:“你见识多,曾经与偃师一脉打过交道吗?”
姜煦意会到她问的是上一世。
他摇头:“此事新鲜,我也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呢。”
傅蓉微听他口气多有戏谑,忍不住隔着袖子掐了一下:“都这种时候了,你……”
姜煦捏住她的手:“嘘。”
再说下去,就要被那群偃师弟子听见了。
姜煦眉目舒展,是发自真心的随性,傅蓉微渐渐也松下那心里根紧绷的弦。
偃师弟子引着他们走进了那条山隙,两座山挤出来的这么一条狭窄的小路,头顶上万钧之石压着,令人不由得心生惴惴,浮灯照明了前路,时而有风,吹得地上的灯影摇摇晃晃。
傅蓉微实在是对这灯感兴趣,忍不住抬起手碰了一下。
一位偃师弟子注意到她的动作,冲她一笑,从自己的护腕上摘下了一个小东西,递到了傅蓉微面前:“都是些简单的小玩意儿,王妃喜欢便送你一个。”
傅蓉微接过来一看,是一个海螺壳一样的东西,只有半个铜板的大小,黑漆漆的,触手冰凉,也许是石头,但也像玄铁。
傅蓉微低头研究一番,发现这些螺旋的纹路竟是活的,可以左右转动,她尝试着转了一下,手中传来了嗡嗡的震颤,头顶一盏灯降了下来,停在了傅蓉微面前。
傅蓉微的脚步也随之停住,她漆黑的眼睛里映进了一盏鹅黄色的宝瓶灯。
距离如此之近。
傅蓉微发现灯檐的四角有几缕流转的荧光,她用柔软的指腹触碰,摸到了灯上系着的游丝。
她轻声道:“这是什么?”
偃师弟子回答:“缚灵丝。”
她在原地停得时间足够久,所有人都在陪着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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