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吹响了骨哨。
这一次上天眷顾了她一回,没过多久,山间枯叶沙沙作响,十八娘就在附近,寻着哨声就找来了。
傅蓉微见面拉了她的手,第一句话问:“你还好吗?你怎么上山了?”
十八娘点头示意自己没事,给她带来了山下的消息:“萧磐带来的兵压进了神工阁,控制了阁中所有弟子,挟持了老阁主,逼他想办法重现真龙降瑞的奇观。”
傅蓉微只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兵压进来了,不是说神工阁的护山阵法乃是天下无双吗?”
她说着,下意识转头看向阮先生。
阮先生坐在轮椅上,双眉紧蹙,显然也是充满了疑窦和不解。
十八娘道:“萧磐麾下有高人,精通五行八卦之术,破阵不在话下,你应该知道萧磐刚篡位时便封了一位半瞎的国师吧。”
肖半瞎,他也来了。
傅蓉微对他的印象早已不是那个满嘴胡说八道的江湖骗子了,当年馠都金缕玉衣一案,她被北狄山丹王子挟持,肖半瞎孤身入重围,召请一啸寒生的吊睛白虎,救下了她。
傅蓉微至今仍想不通其中道理。
可每每忆及此处,仍会惊起一身的冷汗。
“是他。”傅蓉微道:“那是个术士。”
她声音极小,但阮先生仍听见了:“术士?”
傅蓉微:“先生知晓?”
阮先生搭着椅子的扶手,笑了一下:“能有这种非凡本事的,估计是真术士了,这一脉竟还没死绝呢。”
傅蓉微:“先生此话何意?”
阮先生道:“术士一门当年也是盛极一时,可惜他们贪图红尘繁华,偏要往朝廷里卷,帝王追捧只是一时,可权势的倾轧,朝代更迭,他们不肯抽身而退,渐渐地便溺死在那大势中了。”
傅蓉微忍不住问:“术士可怕吗,我也曾见过他弄出过一些非人之物……”
阮先生直言:“装神弄鬼罢了。”竟是丝毫不掩饰话中的嫌弃。
十八娘道:“萧磐带来的兵马足有三万,已经包围了整座蝮山,王爷的精锐才数千人,且远离蝮山,扎营在百里之外,若是真动起手来,恐怕不妙。”
傅蓉微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裴家兄弟呢。”
十八娘道:“一个跟着王爷走了,一个下山调兵去了,以防万一。”
神工阁也不知是什么命数,时隔百年,又再次被卷进了纷争的中心。
阮先生道:“谋划这一切的人真是其心可诛。”
傅蓉微隐约听出他话中的几分杀意。
而今真正手握生杀大权的人都困在山里,外面即便是两军交锋,没有主帅的军令,也折腾不起大浪。
南羌后人徐子姚仍被绑在里面,他的死活不重要了。
傅蓉微隐约记得上一世通读史书时,有关岭南番邦的那一段记载,曾寥寥几行提过南羌,南羌建朝时,曾用铁血手腕收拾了番邦之乱,重新划定了国境,成为了平稳富足的国家,一代一代的更迭下来,到了南越建朝的时候,岭南已很久不闻征战声了。
那些南羌后人实在是不清醒,同为岭南一脉,复国岂能与南越合谋?
这不明明白白上门叫嚣,要赶人家胥柒滚下皇位。
但凡帝王都忍不了身边这种人上蹿下跳,拔除是迟早的事。
胥柒披着一层温和的外皮,阴郁的性格深藏不露,一旦出刀,就是出其不意的杀招。
傅蓉微看向阮先生:“先生还能困他们多久?”
阮先生忽然不似之前那般自信了,道:“他身边有精通八卦的术士,那可就不好说了。”
此时此刻,萧磐对神兵的渴求,远远超过了什么真龙降瑞的吉兆。
他原来不知,神工阁里还有这等好东西呢,若有朝一日神兵在手,以一当十,刀枪不入,镇北军再骁勇也得避几分锋芒。
他带进来的人折了不少。
肖半瞎一再相劝:“陛下,不能再往前了,神工阁机关莫测,陷得越深困得越死。”
萧磐眼底充血,完全不听劝阻。
他可是帝王,九五至尊,一声令下,谁敢不从。
自从登基,他心里的憋屈已经攒得足够了。
在朝要受曲江章氏的掣肘,章氏一族就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萧磐看不惯他,却又要倚仗着他。钦天监频频说些不中听的话,传入入民间被百姓编成歌谣,流入了大街小巷中,一代一代的传下去,他终生也抹不掉窃国的罪名。
萧磐阴狠道:“是天意让朕来到此地,撞破了百年前的秘密,岂能辜负,继续探路。”
幸好他带来的卒子很多,用人命当肉盾,也能铺开一条路。
又一朵血花绽开在眼前。
挡在前面的部下们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这是在往死路上走,帝王不会顾惜他们的性命,甚至还要踩着他们的尸骨趟过这一条路。
萧磐是聪明人,他知道福延卫出身山匪,不会随便被他揉扁搓圆,只要有机会他们说反就反,所以此番进山带的都是馠都亲卫。
这些亲卫只忠于皇帝一人,没有胆子忤逆,更重要的是,他们拖家带口在皇城根下讨生活,父母妻儿的命也都捏在皇帝手里。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便是如此了。
连折三人,肖半瞎终于找到了关窍,解开了眼下雷火弹的威胁。
他手中一节竹杖探路,对着萧磐的背影直叹气,劝不得,却也弃不得。
神工阁阁主本身就是个冒牌货,对于山中复杂的暗道,也就一知半解。
今日他也是第一次进山。
山里那个残废深居简出一向不喜外人打扰,一双眼睛又格外歹毒,一动不动盯着人的时候,仿佛要把人看穿,他冒名顶替时只与之见了一面,便再也不想有第二回了。
神工阁的阁主在自家的山里畏畏缩缩,是一件极其反常的事情,可惜萧磐忽略了这个近在眼前的破绽。
假阁主本着一条路到黑的原则,带着他们直奔有铁傀儡出没的方向。
显然,这条路九死一生,当初神工阁几代前辈心血架筑成的机关暗道,为的就是将人困死在此,永世不得见光。
这位假阁主趁人不备,寻了个机会,顺着来时的路溜了。
而萧磐等人被困在了傀儡阵中,随着他们人越来越少,处境也越发的不妙了。
没有傀线操纵的铁家伙,似乎只能做几个劈砍的简单动作,饶是如此,也让他们应付的十分吃力。
肖半瞎用耳朵辨别风声:“ 别急,等等,容我找一下生门。”
萧磐等不得。
他一掌推出去,将一个部下推向了铁傀儡,那刚硬冰冷的臂膀顿时贯透了他的后心,那部下一声惨叫之后,瞪大了眼睛,没了气息,死不瞑目。
但铁傀儡却因此收手了。
让它凿穿一个人,它便能停下来。
解决了一个,数一数,还有七个。
萧磐环顾四周,人人都在后退,除了肖半瞎。
肖半瞎不用眼看,便猜到发生了什么。
萧磐的目光在他身上盯了许久,最终挪开了,他对那些所剩无几的部下道:“诸位今日以身殉了大梁的基业,朕记得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无论是谁,朕保你们上下九代富贵泼天。 ”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真有人上前迈了一步。
萧磐微笑的看着他。
就在这个时候,一点幽幽的光亮从前路飘了过来。
又什么东西来了?
萧磐僵了一下,屏息凝望。
那一点光朝着他们靠近,萧磐看清楚了,那是一盏被人提在手里的风灯。
至于提灯的人……
灯光映着姜煦的脸,人和灯一块停下了,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他。
这张脸,只要进入他的梦中,便能激起他的全部躁怒。
但这件事,萧磐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哪怕是最心爱的美人也毫不知情。
萧磐一阵恍惚,忽然有些分不清梦和现实。
直到姜煦开口,才将他的神魂唤回来。
──“ 命都没了,还要那泼天的富贵还有什么用,后世子孙若争气倒还好,若不争气……想想你们九泉之下,英灵不散,眼睁睁看着儿孙挥霍无度,浪荡成性,受万人唾骂,只恨不能气活了吧。”
萧磐心里一股火气冲向头脑,手足却是凉的:“阴魂不散…… ”他咬牙切齿:“你不是已经半死不活了吗? ”
姜煦悠然反问:“那你猜我是人还是鬼? ”
萧磐瞧着他脸上白净整洁,不似之前所见那般满是血污,沉声问道:“谁给你擦的脸? ”
萧磐他们暂时被困阵中,一旦妄动,必会惊动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铁傀儡。
同样的,萧磐认为,姜煦若惜命,绝不敢在这个时候把他怎么样。
可是每一次,当他自以为是的时候,姜煦都会狠狠的打他的脸。
这一次,也不例外,姜煦低头吹灭了灯,随即七枚袖箭分别指向了剩下的七只铁傀儡。
铁家伙在激活的那一瞬间显出了非同寻常的灵敏,齐刷刷向萧磐举起了铁臂。
第171章
姜煦以身入阵, 力破千钧的一道砍向萧磐,萧磐袖中滑出短剑,架住刀锋, 姜煦那万中挑一的利刃距离他的鼻尖不足半寸,震起身畔的飞沙走石,萧磐随身带来的部下更是直接被迫退到了傀儡阵的边缘。
铁傀儡闻声而动。
萧磐咬牙切齿:“你疯了。”
姜煦道:“你主动送上门来, 我必然是要抓住机会的。”
萧磐从前身手不差的,许是登基之后疏于练功, 亦或许是身体真的不行了, 姜煦一击之下, 明显感觉他后劲不足。
萧磐带来的那些卒子们已不情愿为他送死了, 连他们都看得出此番萧磐大势已去, 未必能活着出去。他们吃力的腾挪着, 避开傀儡的锤击。而身处阵中央的萧磐和姜煦, 不仅要应付对方的杀招,更要避开这些傀儡致命的捣乱。
姜煦也是重伤之身, 并不真的像表面上那般游刃有余,他胁下肋骨可能断了不止一根,简单固定之后,本不该贸然动手,每一次交锋,肌肉拉扯着断骨, 倍受折磨的是他的肺腑。
姜煦势必要在此将萧磐斩于刀下,全神贯注之际, 并未在意肖半瞎退后半步, 默不作声的藏着身形,步法玄妙的绕了几圈后, 咔哒一声,七个铁傀儡似乎卡住了一般,齐齐定在了原地,僵硬地举着手臂,却无法动作。
肖半瞎的竹杖斜插进战局,抵住了姜煦的刀面。肖半瞎转头朝向萧磐的方向,恳切道:“陛下,原路撤吧,臣求你了,留得青山啊!”
真正的生死关头,萧磐是晓得分寸的。他满眼不甘,却又不得不撤。
姜煦被肖半瞎缠上,像黏上了一块甩不开的膏药,一时无法脱身。他刀身一旋,灌注于刃上的刀气豁开了肖半瞎眼上蒙着的黑绸,昏暗中,姜煦对上那双浑浊无神的双眼,道:“肖先生来历不凡,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肖半瞎道:“我师门出自岱屿仙山,世代只辅佐真龙天子,一向自诩胜天半子,可挽狂澜,我的陛下确实气数到头了,但师门有训,门下弟子一生只侍一主,败了,是我无能,宁死也绝不背主。”
姜煦:“固执,可笑。”
肖半瞎一头灰白的发,别着一根木簪,眼中死气沉沉,世人都以为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高人。但此时姜煦与他相距不过一尺,他执杖的手却是修长白皙,不见一丝褶皱。脸上、颈上,皮肤平滑,他还远不到长皱纹的年纪。
姜煦问了句:“你还很年轻吧?”
肖半瞎:“三十有四。”
确实年轻。
姜煦平静道:“宁死不背主,那我成全你。”
再一刀砍下,赫然已是凌厉的杀招。
但面前一阵迷雾笼了上来,姜煦一刀斩下去,却空空如也,像扑进了棉花里。他环顾左右,一个人影也看不见,甚至连石窟中的景象都模糊了。
姜煦意识道,这是肖半瞎设下的阵。
到了如此关头,若不倾尽毕生所学,设下杀阵,恐怕萧磐难逃一死。
但他们在别人的地盘上,肖半瞎仓促之际,难以安排上要命的东西,此阵目的便主要是为了将他困死在此。
姜煦缓缓收刀,随意踏出一步,一阵寒风扑面,姜煦仰头看去,一只巨大的白虎扑向他的面门。姜煦手足,白虎灰飞烟灭,隐进了雾气中。姜煦精研军阵,偶尔也读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找乐子,他已经知道了,这是参照西方七宿布下的阵。
布阵之人为求稳妥,理当就在附近,不曾走远。
姜煦站在原地,道:“我并不急着破阵追人,你猜为何?”
无人应答。
姜煦知他在听,自顾自说下去:“暗道其中一个入口在水下的青龙腹,那里有个机关,一旦开启,湖水倒灌,只进不出,能灌满全部的密道,到时候,里面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溺死……我与此地主人分别之前,曾交代过他,当断则断。我并不是唯一的变数,你把我困死在这里,也救不了你的主子。”
此话一出,终于有了回应:“你要同归于尽,这世上已经没有你舍不下的人了吗?”
肖半瞎果然守在附近,不曾离开。
姜煦道:“不然呢,镇北军不是非我不可,有我父亲坐镇,依旧是天下第一利器。我家幼帝有良师相佐,不过是年岁小些,再过几年长大了,也能担得起家国天下。我家夫人智计无双,手掌权势,完全有让自己利于不败之地的本事。我即便今日消失在此,也于大局无碍,不像你家陛下亲身涉险,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国无主,则必乱。到时候,恐怕你家朝臣要求着接我家幼帝回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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