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又一声,是谁?
傅蓉微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目光攀上高高的城墙,看见那里站着一个人。傅蓉微轻车熟路地爬上城墙,来到那个人面前。
好眼熟的一张脸,尽管以前只在梦中见过一面,傅蓉微却把他深深刻进了记忆中。
“萧蕤”
她的孩子。
傅蓉微:“怎么又是你。”
年轻的天子威严逼人:“母亲这话可真叫人难过。”
他摸着鼻子,忽然笑了一下,表情格外生动。
傅蓉微问:“你笑什么?”
萧蕤道:“见到母亲,我高兴。”
傅蓉微满腔疑惑,实在弄不明白:“我究竟为何会梦到你?”
萧蕤轻快地回答:“自然是因为母亲心里念着我。”
傅蓉微望着他那与自己颇为相似的眉眼,神情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
萧蕤上前几步,张开了手臂,央道:“母亲抱抱我吧。”
傅蓉微伸出手去,碰不到他的身体,像摸着一把虚无的流云。他缩起身子,把脑袋枕在傅蓉微的肩上,依然没有任何实感,如同幻觉。傅蓉微刚想说点什么,忽然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女人和稚子发出来的,隔着很远很远,但无比清晰。
女人在哭“皇上”。
稚子在哭“父皇”。
傅蓉微四处找不到哭声来处。
萧蕤离开她的肩头,叹了口气:“……又来了。”
傅蓉微好似明白了什么:“她们在找你。”
萧蕤垂着眼睛,望着傅蓉微:“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母亲了,您要好好待自己。”
傅蓉微道:“怎么净说这些没头没尾的话?”
萧蕤道:“我要走了。”
他一步一步的退后,哭声更盛了,他还没有完全退出傅蓉微的视线,整个人便逐渐模糊了样子,他当着傅蓉微的面,像雾一样被风吹散了,天地间空茫茫一片,再见不到他的身影。
傅蓉微手虚握了一下,喃喃唤了一声:“阿蕤——”
挣扎着脱离梦境,傅蓉微盯着花帐,枕下一片透湿,脸上全是泪痕。
傅蓉微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流这么多的泪。
温热湿润的帕子轻轻盖在了她脸上,傅蓉微坐起身,拿掉帕子,看见守在榻前的姜煦。
傅蓉微道:“我梦见……他了。”
姜煦明白:“我听到了,那个臭小子,终于找到你了。”
他这话说得颇有些欣慰。
傅蓉微不解其意,疑惑地盯着他。
姜煦道:“那时候你的身体被我带走了,他天天追着我,跟我要娘,十好几年,一直问,没完没了的问,我就是不告诉他,直到最后那天,我给他留了一封信,告知了你的埋骨之处,他一定会找到你的。”
傅蓉微用湿帕子擦了脸,说:“你把他养得很好。”
姜煦道:“我没时间管他,是他自己长得不错。你呆在宅子里闷不闷,关外又到了水草丰满的季节,我带你去骑马吧。”
第178章
伺候在一旁的迎春十分惊恐。
傅蓉微不着痕迹地瞪了她一眼, 欣然答应:“好啊。”
姜煦牵了马,许是心情不错,顺便把府里两个孩子也叫上了。
邱允恭的骑术已经算是精纯了, 可以自己单骑一匹马,萧醴实在太小,姜煦把他拎在身前。
他们顺着边关的岗哨上了山, 高处积雪仍未化开,姜煦熟悉地势, 绕到另一侧的背阳处, 傅蓉微记不清方向, 在山道上差点绕晕, 跟在姜煦马后, 停下来的时候, 傅蓉微偏头一看, 眼前豁然开朗,俯瞰山下, 一片青葱绿野,河水映着湛蓝的天色,格外澄澈得交织在一起。
萧醴拍手欢呼起来。
一向寡言的邱允恭也看直了眼。
姜煦低头问萧醴:“美吗?”
萧醴连声答:“美极,美极。”
姜煦道:“从前,那是北狄人的地盘,现在, 归我们了。皇上要记着,这样美的景, 是我们北梁的天下。”
这可正经是他打下的江山。
傅蓉微走这一趟觉得有点累, 不过却觉得值了。
姜煦等傅蓉微走到他身边,说:“三日后, 我启程南下,你想不想一起?”
傅蓉微惊了一下:“这么仓促?”
姜煦道:“为的就是打一个措手不及,这一战我提前做了些打点,并不凶险,跟我走吧。”
他既然这么说,一定是有把握的。
傅蓉微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因为她也是想去的。
她点了头,说:“好。”
萧醴到底是年纪小,没能抓住话中的重点,只听明白了他们又要离京。
他急急地问:“你们又要走了?才回来几天呀?这次要走多久?”
邱允恭明白其中意思,神色凝重。
姜煦对萧醴道:“这一次,我们不回来了,到时候接你去看更美的地方。”
萧醴问:“更美的地方是哪里?”
姜煦道:“是高处。”
雾霭蒙蒙,襄州境内,江上驶入了三艘大船,惊动了当地衙门,知府匆匆带人赶去查看情况,人还未到江边,便听得满街的慌乱。
知府挑了一个青壮男人,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哆嗦着道:“水匪,是水匪……哦不不不,不是水匪,他们手里有刀,还穿着战甲……”
不用再问了,知府已经看见了。
森然的兵阵正向他逼近,确实不是乌合之众的水匪。
大旗上的“夏侯”二字猎猎生风。
世人皆知,夏侯一氏忠于前朝,不肯屈服于反贼,全族近百人被戮,唯一位幼子脱逃,受镇北军姜少帅庇护,留住一命。
夏侯老将军擅水战。
沉寂多年的夏侯军威名重现天下。
夏侯新雨从部下的簇拥中走出来,微笑着招呼道:“知府大人,别来无恙,还记得一年前,我就是在这襄州的江畔走投无路,绝望之际,差点自溺于江水中。”
知府颤声道:“你这是要……要反吗?”
夏侯新雨已经来到了他面前,衙役们挥刀警示,他停住了脚步,摆了摆手:“反贼这帽子太大了,我可不敢认。知府大人,我家姜少帅有令在先,入城不伤百姓,你我本该是同袍,我也不愿走到刀兵相向那一步,萧家人的天下,让他们自己去争吧,何苦填这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进来,您说是不是?”
襄州知府眨了眨眼:“镇北军要到了?”
夏侯新雨挑眉道:“上一回,姜少帅回都勤王,快马加鞭用时三天半,你要不要猜一猜,这次会用多久?”
华京的大人们还没在会议上吵出个结果,姜煦装了几天不闻不问的模样,挑了个晚上骤然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夜点了兵马,打开城门,浩浩荡荡南下了。
封子行半夜听到校尉回禀,昏头涨脑的爬起来,追到城门口时,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尘土飞扬的尾巴。
其他人更是赶不上一点。
楚州城门紧闭,姜煦率兵于城门下,不声不响守了一天一夜,不攻城,不叫阵,翌日天一亮,城门从里面打开,守城的兵士们分列两侧,镇北军年前北狄大捷的喜报仍流传于大街小巷中。
楚州城百姓仍记得几年前,临近年关时镇北军粮草被烧,他们挨家挨户从自己的口粮中省出半缸米,凑了几十车粮食,送去了边关。
无论萧家的皇帝换了几轮,镇北军守关几十年了,他们北边靠近边关的城镇,一代代都记镇北军这些年的庇护之谊。
楚州府衙里的大人们已破罐子破摔。
反正这几年他们与华京没少暗通曲款,就差一个明面上的态度了,昨夜里襄州易主的消息传到,他们各自颓然一声长叹,命人开了城门。
紧接着是冀州、幽州。
不费一兵一卒,姜煦连下三州。
可接下来的路就没那么好走了。
以兖州为中心,豫州和青州都曾是萧磐势力所在,现由曲江章氏的门下弟子管辖,想要拿下来,必须得真刀真枪的干一场。
蜀中的山匪一看这边乱起来了,跃跃欲试也想分一杯羹。他们对山下临近的城镇发动了几次侵扰,官府没空理他们,他们胆子越养越大,肆无忌惮的把局势搅得一团乱。
姜煦在兖州一带耽搁了几日,镇北军玄鹰营的援兵跟上来了。
姜长缨一手建的重甲军常年镇在居庸关,是抗衡北狄的杀手锏,今日是第一回 掉头往境内走。
如今,北关再也没有外敌牵制,八万重甲是什么概念。
他们还远在十里之外,城下便已经能感觉到大地的震颤。
守城的兵站在城楼上,望见远处浮现出一抹黑色的浪潮,涌向了城下,激起尘土漫天,势如卷潮。玄鹰营清一色黑色的战甲,马都披着一层层的铁皮,日光一照,泛着粼粼的寒光。姜煦帐下的银甲轻骑被拥在最前方,像已经出鞘了的利剑,身后的玄鹰营,显然是无坚不摧的后盾,这样的重甲,滚一圈就能碾碎这脆弱的土地。
厚重的城门轰然倒地。
铁蹄铿锵踏进了城门。
夏侯的船从襄州顺江而下,已逼近扬州,与此同时,东边海岸附近,几艘巨大华丽的船楼徘徊在距离岸边不远的地方,随时准备登岸。
馠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中。
但是后宫里却仍是一片静好。
她们并不知道外面已经快变天了。
萧磐驾崩后,禁军归入了章氏的手中,后宫被围成了一片铁桶,不允许任何人进出,更不允许消息往来。
琼华宫里,蓉珠手持针线,正在绣一虎头帽。她腰身婀娜,腹部并没有起伏,倒是身旁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解了腰带,遮着腹部,面色枯黄憔悴,已经很多天吃不下东西了。
太医日日来请脉,保胎药温在炉子上,整个琼华宫都被药浸透了。
那位宫女喝了半碗药,又尽数吐了出去。
下人们不敢吭声,擦干净地板。
蓉珠平静地吩咐了一句:“打开窗户透透气。”
正殿西南开了两扇窗,让风吹进来,散去了某些难闻的味道。
那位宫女低声道:“对不起,我喝不下药。”
蓉珠道:“你再这么折腾下去,胎坐不稳,就要惊动那些人了,一旦你肚子里这个孩子没了,你也活不了,好好护着他吧,我这整个琼华宫里的人命,都牵在这个还没出世的小东西身上。”
宫女听了这话,更不安了,眼泪噼里啪啦的掉,擦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止不住。
窗外脚步声响起。
蓉珠面露厌恶,放下绣了一半的虎头帽。
禁军副统领进来,他们如今进出各个娘娘的宫,连通禀都用不着,相进就进,想走就走。
蓉珠:“作甚?”
副统领手里拿着一封信,放在了她的绣案上。
蓉珠垂首盯着已经被拆过的信,问:“什么东西?”
副统领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的信,你儿子寄来的。”
蓉珠两手交握在一起,用力掐住了皮肉。
副统领道:“看看吧,远方的孩子想念母亲了。”
蓉珠拆信的时候,手是抖得,她知道自己失态了,但她控制不住。
她的孩子,过了这个年,六岁了。
字写得真好看,工整,清秀。
第一页上,一堆车轱辘话,把她的衣食住行问了个遍,翻过下一页,又是些有关他自己的琐碎。最后一页沾了几滴水渍,晕染了墨迹,有些看不清,蓉珠抚摸着那早已干透的水渍,明白这是眼泪留下的。
蓉珠问了一句:“我能回信吗?”
禁军副统领回答她:“不能。”
蓉珠明知答案,虽意料之中,却仍难掩失望。
副统领道:“娘娘莫太难过,您马上就有新的孩子了,也是您的亲骨肉,想必等孩子落地的那一天,一定能抚平娘娘心里的痛。”
说着,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宫女。
那宫女害怕他的眼神,更怕他说的那些话,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蓉珠道:“别吓唬她,万一给吓出好歹,你要承受的一定比我更惨。”
禁军副统领离开了琼华宫,把信留给了她。
蓉珠将这短短几页纸反复瞧了好多遍,最后小心的收进了妆匣里。她走到窗前,往西边方向望去,琼华宫的地势好,占了西南这一侧最高的地方,能将这皇城一隅的风光尽收眼中,西侧最靠近琼华宫的,是泽华宫。
两宫名字听起来相似。
两宫的主位也是亲姊妹。
泽华宫里住的正是良妃蓉琅。
蓉珠朝那个方向远远张望了一会儿,身后那宫女迎风咳了几声,她皱眉掩上了窗。
宫女道:“娘娘,等我生下这个孩子,他们便会让我彻底消失在这世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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