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珠背对着她,道:“别胡思乱想。”
那宫女惨淡道:“我都知道的,我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可我却毫无反抗的余地,因为我也想让孩子活下来,如果我注定逃不过一死,至少我的孩子能活下来得到善待……”
蓉珠深呼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了,厉声道:“够了,闭嘴,别再编些谎话自欺欺人了,你的孩子怎么可能得到善待?他一个野种,挂了皇亲贵胄的名分,生下来就是个工具,等他被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说不定连全尸都找不到!”
第179章
第179章
这绝非危言耸听。
蓉珠在后宫多年步步为营, 趋利避害已成为本能,两个月前,萧磐身死的消息传唤馠都, 灵柩还在路上呢,章氏就往她宫里塞了这么个怀孕的女人,不知身份, 不知来路,套上宫女的衣裳, 成了不能见光的存在。
蓉珠问她的名姓。
她说她叫梅心。
蓉珠问她是做什么的, 她不肯回答。
梅心手上生有薄茧。
问她什么, 她习惯站着回话。
她不用人伺候, 便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妥帖。
蓉珠观察了几日, 心里有了猜测, 直接问道:“你从前是伺候哪位贵人的?”
梅心神色惊恐, 蓉珠便知自己猜对了。
好笑,一个野种, 竟敢妄想攀附这泼天的权贵。
他们想让这个孩子变成蓉珠肚子里的种。
蓉珠不知他们为何选中了自己。
她是有儿子的。
她的儿子手握传国玉玺,有名正言顺的传位诏令,那才是真正的天潢贵胄。
蓉珠不想再被当做棋子了。
浑水中裹挟着的肮脏的这一切,她受够了。
姜煦势如破竹一路南下,停在扬州一带,与夏侯新雨碰上了面。
都快到馠都家门口了, 大梁终于凑齐了一支能用的兵马,顶了上来。
夏侯的船归岸, 姜煦受邀上船, 见了面后,问道:“他们领兵的人是谁?”
“姓章。”夏侯新雨道:“章氏的一个小辈, 用兵倒是谨慎,应该是没什么谋略,只知固守。他们死伤不少,世家养大的小子,不明白人命可贵,一味只知拿底下的卒子当肉盾,却也没什么用。”
姜煦道:“福延卫至今没见着影?”
夏侯新雨早就打探清楚:“他护驾不利,正软禁在府里呢。”
章氏控制了馠都,能打的他不敢用,敢用的却又不堪用。
姜煦站在江边,水面上弥漫的烟波都带着一股寂寥之意。
上一世,这一场仗打了十六年。
六年前,姜煦和傅蓉微在华京九死一生,彻底除了佛落顶的匪患,占尽了先机,萧磐并未如上一世那般,再寻一位大有可为的猛将,大梁的兵马就这么一日一日的败落下来。
算起来,萧磐掌权也才不过一年余。
他也没有很多时间。
姜煦选择在春天南下。
可这一路上本应风景无限的江南,却处处沉寂,花鸟都噤声了。
姜煦道:“速战速决吧,没什么意思。”
傅蓉微随军一直呆在后方,没怎么露面,最近伤兵多了起来,她便帮忙处理一些草药,今日碾完了药草送到军帐,她碰巧见到了张显。
张显笑眯眯的和她打招呼:“辛苦王妃了。”
傅蓉微停下脚步,准备多留一会儿:“一些小事,不值一提。”
张显挨个给伤兵换了新药,用了一个多时辰,回到军帐时,发现傅蓉微仍在。张显顿时了然:“王妃这是等我呢。”
傅蓉微笑着点头,等张显坐下,她说:“他身上的杜鹃引已经很久没再发了。”
张显道:“我前几天刚给他行过针,余毒也差不多快拔干净了,这么多年,也真是不容易,脏腑的亏损还得慢慢补……”
上了年纪的人絮叨起来便没完没了。
傅蓉微一边听着,一边卷起了自己的袖子,将脉门往张显面前一送。
张显絮叨声一停:“……怎的,王妃可是身体不适?”
说着,他三指已切上了脉。
张显眉头紧皱,把她的左右手各诊了一遍,沉声道:“王妃你可真是胡闹,你既然知晓自己的情况,怎么还随军一路折腾呢?”
傅蓉微道:“算起来,两个多月了,我的脉象可还稳。”
张显生气道:“稳,稳得很!那也不能乱来!”
傅蓉微笑了笑,眉间却笼着愁,道:“两个多月前,我们回了华京,阿煦正是拔毒的关键时候,毒都浸透了血脉,身体也不大好,我怕这个孩子生下来难养。”
张显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王妃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对此毒的钻研还不曾涉及到生育方面,王妃给我点时间,我再研究一下。”
傅蓉微点头:“有劳您了。”
张显犹疑着开口:“那么,此事?”
傅蓉微道:“正是用兵的关键时候,他身为主帅不宜分心,请您暂且帮我瞒上一瞒。”
论轻重缓急,确实应当如此,张显唠唠叨叨嘱咐了一堆琐碎,傅蓉微嗯嗯啊啊应付着,显然都没往心里去。
张显得了空,赶紧又从随身的箱子里翻出了那一堆古籍,前段时间好不容易心里落下一块大石,如今又跟着操起了心。
馠都城里风雨欲来。
当朝首辅章祺站上了城楼,眺望远处的云霞翻涌。
曲江章氏百年世家,章祺身为嫡子长孙,在家族的运作下,顺风顺水的入朝为官,宰辅的位置轻而易举就能摘到手中。
内阁在他的掌控下自成一套辅政的机制,即使宫中没有皇帝,也能稳住朝政民生。
皇上驾崩,没能乱了他的方寸,他有信心能稳住局面。
可惜,他没有时间了。
一连七日,他没怎么合眼,此刻站在这高处,他觉得无比挫败。
寒窗几十年苦读,世家几百年积攒的底蕴,抵不过一群莽夫的横冲直撞。
在绝对悍勇的兵力面前,一切谋略智计简直脆弱如纸,不堪一击。
镇北军,提起来就令人眼红的存在。
先帝在位二十年,镇北军长盛不衰二十年。
不曾有过一次猜忌,不曾有过一次削兵。
明知养军费钱,先帝仍举全国之力,供养着这只盘踞北关的雄狮。
先帝为了保全镇北军的兵力,甚至能容忍北狄的年年侵扰,也不肯下令出兵诛尽杀绝。因为先帝明白,一旦北狄的威胁彻底消失,镇北军便不得不交权,撤回馠都养老。
先帝保着镇北军,同时也是在为自己保着一把刀。
可先帝走的突然,没来得及启用这把刀,他便将其留给子孙后世。
姜家也果然不负先帝所望。
馠都朝臣如今仍是同一条心,皇帝虽死,但宫中仍有一丝血脉的盼头。
倒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忠心,只因这批朝臣当年临阵叛主,向萧磐投诚的时候无比痛快。
而今,一旦真让姜煦夺回馠都,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命都未必能保住。
那些真正有文人风骨的栋梁之臣,早就不剩了。他们当初要么跟着投身北梁,要么被萧磐屠尽了全族。
因利而聚的一群软骨头,怎能指望他们撑起这摇摇欲坠的局势?
姜煦用了不到七日的时间,就攻下了扬州,直指馠都。
到了这时候,他反倒不急了。
行军多日,他第一次到后边去见傅蓉微,还有闲暇坐一会儿聊聊天。
这么多年,最会揣摩他心思的,只有傅蓉微。
傅蓉微一语点破:“你不知该如何处置那宫妃有孕的传言。”
所以到她这来寻说法了。
事关一群孀居的女人,不怪姜煦觉得棘手。
傅蓉微道:“等到时候让我进宫瞧瞧吧。”
姜煦点头应许了,又问道:“你还好吗?”
傅蓉微说:“好得很。”
姜煦在她帐里留了一会儿,掀开桌上的点心罐子,里面满当当一罐梅干,他尝了一颗,酸到了舌根,不觉得好吃。他没往别的地方想,只当是行军艰苦,没好东西磨牙。
他说:“记得你从前喜欢馠都特酿的果煎,我们就快回去了。”
傅蓉微说了声好,在他离开以后,默默将梅干藏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章氏那位临危受命的小将军兵败扬州,直接投江殉了。
当时夏侯新雨正在最前线,第一次见如此气盛的年轻人,仗还没收尾就迫不及待自尽,独留剩下的残兵乱成了一锅粥。夏侯新雨沿江一顿打捞,将尸体捞上了船,确定已经死透了。
那些残兵败将被他一股脑全收了,肯归降的当场编入麾下,不肯降的散些银子放他们归家报平安。
大梁南北割裂不过一年多,同袍之义仍在,无论是镇北军还是夏侯家的水军,都还心存亲近之意。
馠都不得已,紧急启用了福延卫。
福延王磨磨蹭蹭地出山,领了他的亲信登上城门。
馠都没有援兵,已是孤城一座。
章祺早就知道福延王不是什么忠臣良将,他下令赦免福延王所有罪责的同时,也强请了福延王的妻儿进宫,以作为挟制。
福延王恨得牙痒,披挂之前还在骂骂咧咧。
禁军三万,城防营两万,再加上福延卫三万,不足十万人马固守城门,看着架势不小,实际肯豁命的没多少。
镇北军十万铁骑围了城。
傅蓉微在后方的帐外,遥遥望见那巍峨的高墙。
福延王接手了城防,统领全军,站在墙垛后望了一会儿,下的第一道军令就是——出城迎敌。
章祺听到手下来报,差点疯了。
福延王是个狠人,他根本不在乎妻儿的性命,甚至连一星半点的犹豫都不曾有。
城门一开,正中姜煦的下怀。
江水即将东流入海,没有什么能阻拦住大势所趋。
姜煦表情淡漠,照夜玉狮子踏着遍地鲜血和破败的城门,回到了馠都。
这是一场没有欢呼的胜利。
百姓家门紧闭,躲起来不敢出声。
福延卫调转枪头成了镇北军的先锋,把城防营撵得节节败退。
血溅皇城,好似一年前的乱相重演。
章祺一个人站在了姜煦的马前:“摄政王,我们谈谈。”
姜煦居高临下,抬起银月枪架在他的咽喉上。
章祺不退不让,坚持道:“薄酒已经备下,请王爷赏脸。”
姜煦道:“我的人攻破皇城只需两个时辰,你有两个时辰的时间。”
章祺的本意想让他暂停攻势,可姜煦不肯,他没办法。
两个时辰,也够。
章祺从未与姜煦打过交道,章氏出山的时候,姜煦已护着幼主,退守北梁。章祺第一次见到这位早就名满天下的少年将军。
没有他想象中的意气风发,清高自傲。
他垂眉时的眼神仿佛洞穿了世事沧桑。
章祺不知他们带兵打仗的人,是不是因为生死见多了,修炼成了这副德行。
总之,这位少年将军年轻,却比他想象的要难搞多了。
他们就在宫墙上坐下来面对面。
章祺先开口:“我们皇上留下了血脉,请恕我不能降。”
姜煦面无表情哼笑了一声:“死无对证的血脉,你说黑是黑,说白是白。”
章祺道:“并非死无对证,也不是我信口胡来,事到如今,没什么好瞒的了,我据实相告,请王爷斟酌——四个多月前,蕊珠长公主生辰,皇上亲自到行宫庆贺,乘着酒兴留宿了一夜,并稀里糊涂临幸了公主身边的一位侍女。”
姜煦:“哦,不是宫妃?”
章祺道:“无论是不是宫妃,腹中龙胎都是真的,蕊珠长公主便是人证。”
宫墙下杀声未止。
一匹黑马在围护下冲进了宫门,马上的人未穿战甲,而是一席暗红的斗篷,一小队骑兵斜杀出主力,护着黑马上那人,直指琼华宫的方向。
姜煦目光掠过城下,叹了口气:“那又怎样呢?”
第180章
萧磐是叛臣, 他的儿子就是叛臣之子。
姜煦道:“我不太明白章大人的意思,你告诉我这些,是希望我怎么做呢?”
章祺道:“我朝已日暮穷途, 但稚子无辜,我想替那未出世的孩子谋一条生路。”
姜煦却不是第一次跟章家人打交道。
他们世家根本不在乎谁当皇帝,他们只需保住自己, 以待来日。
上一世,他兵临城下之时, 章氏一族安静得像死了一样。萧磐在位十六年, 把章氏养得如鱼得水, 他们盘根错杂, 深扎于皇城, 换一个皇上而已, 他们完全不在乎。
但如今不同, 章氏复起不过短短一年,尚不足以让他们有目空一切的底气。
章祺这算盘打得也太明显了。
姜煦故意避重就轻道:“确实不至于对妇孺赶尽杀绝。”
章祺道:“章氏一族愿就此退出朝堂, 我可以带着她们母子离开,此生不再踏入馠都一步。”
他果然是要带走萧氏皇族的血脉。
姜煦笑了起来:“待尘埃落定,我会亲自求证此时事,若萧磐当真留下子嗣,岂有让他流落民间的道理,我可不敢擅自应你, 我们皇上将来长大,万一念起这份手足之谊, 怕是要怨我处置不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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