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傅蓉微睁眼, 却发现自己正躺在房间里床上。
外间钟嬷嬷呼吸声均匀,睡得正沉。
傅蓉微支起身子,床边放着一杯茶,她试了试杯壁,温度刚刚好,不凉不热。傅蓉微端起来一饮而尽,缓解了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燥。
裹得严严实实被子下,是她穿戴整齐的夜行衣。
傅蓉微悄悄把衣裳换了,踢进床底下。
这药劲还真大。
那日在阳瑛郡主府,她好歹还能保持理智,可刚刚完全是不知事了。
傅蓉微喝完茶,发现被子下压着一张字条,她点燃床头灯,对着烛火一看,上头写了一行字——明日午后归。
是姜煦的字迹。
傅蓉微躺会床上,回想今天发生的事,自省了一番,发现自己在姜煦面前,竟控制不住说了那许多不该说的话。
有关皇上的那些论断,她简直是妄议君上,大逆不道。
可她说的都是实话,就算死一百次,她对皇帝也不可能有改观。
姜煦很得皇上器重,也不知会不会对她心生芥蒂。
傅蓉微不禁后悔扶额,该死的怎么就没管住嘴呢。
夜里越是安静,傅蓉微也是难以入眠,直到清晨听到第一声鸟叫时,钟嬷嬷轻咳了一声醒来,傅蓉微才从长夜中脱离,打了个哈欠,困意漫上心头,起身又喝了口茶,交代钟嬷嬷别吵她,会房间放下帐幔,蒙头大睡。
直到午后。
傅蓉微睡意阑珊的醒来,推开床,院子里静谧无声,他们都去小憩了,钟嬷嬷从廊下走来,说话还刻意放轻了声音:“姑娘终于醒了。”
傅蓉微:“我睡沉了,可有什么事发生?”
钟嬷嬷茫然道:“没有啊,也就夫人问了几句,听说您在睡,还吩咐她的侍女不要吵。”
傅蓉微点头表示知道了。
打发了钟嬷嬷回屋休息,傅蓉微躺在院子的躺椅上,懒了一时半刻,一颗石子打破了静谧,落进了一边的水缸中,溅起了几滴水,全洒在傅蓉微的侧颈处,冷得她一个激灵。
傅蓉微立刻回望石子打来的方向,墙头房顶都空无一人。她在躺椅上又呆了一会儿,然后放下团扇,绕到了房间后面。
姜煦在墙上现身,朝她伸出了手。
傅蓉微环顾四周没人,把手递给他。
姜煦拉着她翻出了墙,在后山林子里找了个僻静的所在。
傅蓉微等不及了问:“昨夜我中招之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姜煦望着她,道:“你很安静,没做出格的事,只是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傅蓉微停了一会儿,说:“我昨晚一直都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姜煦道:“是吗?”他轻描淡写:“可是很抱歉,我记不清你都说了些什么。”
傅蓉微对他刮目相看,这个人要比她想象中的懂事。她道:“记不清也好,反正不是什么悦耳的话。”
就让那些话埋葬在夜里吧,谁也不要回头去看。
姜煦说起正事:“我搜集了那碗水,今晨送到圣医堂,请赵大夫验药,确实是一种致幻的药物,流传于江湖的下三滥东西,少量服用致幻,量大长期用药则上瘾,经年累月可致五脏六腑皆衰,不治而亡。”
傅蓉微:“真歹毒。”
姜煦:“还有一件事,我一直盯着那座院子,今日午时,有女尼进去送了水和食物。”
傅蓉微问道:“那女子状态清醒了吗?”
姜煦:“现在贸然见她不合适吧。”
傅蓉微仔细想了想:“确实不合适,不禁容易打草惊蛇,更严重会反害了她的性命。”
姜煦道:“我打算晚上再去查看一番,你不要去了,在房间里等我消息。”
傅蓉微道:“可以,但是姜煦,你要答应我,在真相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不能将此事外传。”
姜煦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
短暂的会面之后,傅蓉微回到院子里静坐了一会儿。
她是闲不住的人,什么都不干坐等消息实在是太难熬。傅蓉微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圈,然后从走出了正门,堂而皇之的来到了佛堂。
佛堂里的女尼见了她,沉默的双手合十诵读佛号。
傅蓉微看着佛堂中巍峨的金像。
住持慧琳正在讲经。
傅蓉微在靠门的一侧找了个空蒲团坐下。
许多目光停在她身上,慧琳那淡漠的眼神也望了过来。傅蓉微也只是双手合十,做出虔诚的姿态。
仿佛是真心来听经的。
好巧不巧,那个自称也叫明纯的女尼就在她身边。
明纯的目光是最活泛的,几乎无时无刻都在往她这边瞄,傅蓉微端着架子,从里到外就是一个不动如山。
直到住持讲经结束,僧尼陆陆续续起身散了,明纯靠了过来:“你怎么来了?”
傅蓉微自从入了寺之后,穿着一直素淡,妆容几乎瞧不见血色,整个人显得苍白又无害,她跪坐在蒲团上,给佛祖敬了香,缓缓开口,道:“听闻佛家收弟子讲佛缘、尘缘,慧琳住持不肯收我,想是觉得我佛缘未到,尘缘又未断。但我是真心想了断尘缘,以后可否容我跟随大家一起听经。”
明纯拨弄着手中的佛珠,道:“像你这样高门出身,又非经历生死劫难,为何一定要看不开呢?”
傅蓉微盯着她的手,观察她的右手指节。
人的一双手可以看出很多东西。
读书人和习武人,一摸手就不同。
真僧人和假僧人当然也不一样。
傅蓉微见过真正常年吃斋念佛的僧人,他们的食指关节处,由于佛珠的缠磨,都会有一层明显厚实的茧子。
可明纯没有。
这是个假尼。
明纯问了话,见她久久不答,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师妹?”
傅蓉微回神,愣了一下,道:“并非一定要看不开才会选则出家。”她转头看向那居高临下的、悲悯的佛像,又拜了下去:“佛祖慈悲,一定知我所求。”
在佛寺里密谋命案,她们这些人当真是无所畏惧,全然不在乎举头三尺有神明。
离开时,明纯送她出了佛堂。
相比其他女尼的冷漠,明纯称得上友好了。
傅蓉微在傍晚回到院子,见林霜艳和许书意摆了棋。傅蓉微对下棋有一点兴趣,于是围观了一会儿,紧接着这点兴趣就没了——两个臭棋篓子实在没什么看头,还不如回屋看书。
许书意喊住她:“别走,傅妹妹下一局啊。”
傅蓉微摇头道:“不。”
林霜艳指间夹着一颗黑子,瞄了她一眼,笑了:“嫌弃我们呢。”说着,落下子,一局告终,输赢都是半斤八两。
傅蓉微坐在棋局边,将黑子和白子拨开。
林霜艳的侍女急忙上前接手:“姑娘,这种小事让我们来就好。”
傅蓉微腾出手。
林霜艳用团扇指着她:“你见天往外跑什么,忘了我提醒过你的话了?”
傅蓉微道:“可不敢忘,只是我这人坐不安分……姐姐来这几年了,庵里僧人一直都这么反常吗?”
许书意随口反问了一句:“反常?什么反常?”
林霜艳摇扇的动作缓了下来,神色凝重盯着傅蓉微看了一会儿:“你还真是敏锐。”
傅蓉微苦笑:“因为我是真心想找个清闲地方避世,现在看来,是找错地方了。”
林霜艳道:“你听我的话,呆在院子里,乖乖别乱跑,一切会如你意的。”
傅蓉微反问:“那你呢?”
林霜艳微笑着,看了一眼傅蓉微,又看了一眼许书意,道:“你们两个管都管我叫姐姐了,我自然尽力相互。”
许书意完全没意识到两人话中的机锋,娇憨的扑上来,搂住林霜艳的胳膊:“姐姐真疼我!”
傅蓉微不再说什么,心知多说无益。古人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口头上摆平不了事,唯独有利可图的时候,同盟才会真正达成。
傅蓉微需要再耐心一点,等着那一天。
静檀庵表面上的日子如流水一般宁静。
傍晚的小曲儿成了惯例。
傅蓉微总是陪着听一半就离场。
后半夜,等人们都熟睡了,她打开后窗,接姜煦进来,或等着姜煦来接他。
一三日过去。
第四日。
傅蓉微子夜准时打开窗户,外面斜飞的细雨打在脸上。
等了半个多时辰,姜煦没来。
傅蓉微心里惴惴不安,没有来由的心慌,她从角落里找出了蓑衣,提了一盏风灯,悄悄溜出门,沿着泥泞的山道寻找。
在通往那座院子的必经之路上,闻到了混在泥土中的血腥味。
这味道真是熟悉,让她想起了不久前的春狩。
傅蓉微停住了脚步,四下查看。
一颗石子从林中滚出来,在水面上飘移了一段距离,傅蓉微拔腿就要进林子,姜煦的声音传来:“站那,别动。”
傅蓉微听话地站定:“怎么了?”
姜煦没有立刻回答她。
傅蓉微今日显得耐心不佳,甚至还有几分焦躁:“我问道血味了,你怎样,受伤了吗?”
一个人影终于从林子里走出来,有些站不稳,摇晃着来到傅蓉微身边,靠在树上。
姜煦模样狼狈,散乱的黑发都贴在脸上和颈侧,他确实受伤了,血顺着袖口往下淌,雨水都冲不干净。
傅蓉微上前一步。
姜煦再次呵止:“站住。”
傅蓉微没心思去计较他的态度,近乎于恳请:“你受伤了,让我看看。”
姜煦用肩膀撑着身体,靠在树上,受伤的一侧手臂伸进怀中,掏出了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用防水的油纸包得密密实实。
他递给了傅蓉微:“接着。”
傅蓉微双手接住:“这是什么?”
姜煦道:“信,是最能要命的东西。”
傅蓉微手指一紧:“你……”
姜煦打断她:“听我说,我不能跟你走,否则你们那一院子的人都完蛋了。你要藏好自己,千万不能被她们发现你今晚出过院子,把你鞋底下的泥蹭干净,蓑衣藏好,趁他们现在还没开始动作,回去。”
傅蓉微摇头:“我把你扔在这里?你怎么办?”
姜煦:“我会留一些痕迹把人引出静檀庵。”
见傅蓉微仍站在雨中不动。
姜煦说道:“你是个知轻重明缓急的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走!”
傅蓉微将那一摞信收到怀中,一步一步的退后,转身就走,心里翻搅着发痛,在她过往艰难的生活中,在她几次受伤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带着善意出现,向她伸出手,免她挣扎于水火。
可现在他身受重伤。
她不仅什么都帮不上,甚至依然要仰仗他的庇护。
还要他拖着伤体,将危险引开。
傅蓉微感觉不到脸上已经一片湿润。
她回到院子里,听姜煦的话,将鞋底沾的泥蹭干净,蓑笠无处可藏,傅蓉微索性拿剪子,剪断了上面的线,将蓑拆成了稻草,抓成杂乱的样子,目光瞥见了房后树上的喜鹊窝,咬着牙攀上树。鸟窝是空的,她将草全垫进了鸟窝里。
湿透的衣裳脱下来,在屋里翻出另一些干净的衣裳,抱出院子一并淋湿,再抱回房间,堆放在木盆中。
钟嬷嬷早被这动静吵醒了,披上衣裳,正看见傅蓉微在折腾一堆湿衣。钟嬷嬷稀里糊涂:“姑娘您这是干嘛呢?”
傅蓉微歇了口气,苍白的笑了一下,道:“晚上听见下雨了,把外面晾晒的衣裳收进屋。”
钟嬷嬷愣了愣:“……好像没洗衣裳吧。”
傅蓉微盯着她:“洗了。”
钟嬷嬷更糊涂了:“洗了?”
傅蓉微道:“嬷嬷,您傍晚时分亲自洗的衣裳,不管谁来问,你都这么说。”
一盏茶的时间后,钟嬷嬷终于反应过来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一个哆嗦清醒了。
傅蓉微已经打理好一切,窝在床上用毛巾拧干了发。
钟嬷嬷几步跑了进来:“我的姑娘,您这是做了什么?仔细着凉啊!”
傅蓉微道:“无妨。”
钟嬷嬷守在她窗前担忧得转圈。
傅蓉微心里同样不得安宁,不知他现在到哪里了,有没有找到安全的落脚点,静檀庵的人开始行动了没有?
她把灯烛移得近了些,从被子里摸出了那厚厚的一沓信,一封一封的拆开看。
然而第一封信,就让她的心如坠冰窖,整个身体连着手都止不住的颤。
这是静檀庵女尼们与南越国往来的信。
每一封都是。
她们都是南越国的细作。
天将亮时,傅蓉微已将信查阅了一半,静檀庵终于有了动作,有人敲门。
傅蓉微有条不紊的将信藏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几乎要晾干了。
外面只来了一个人,明纯。
林霜艳在屋里发脾气道:“你看一下才什么时辰,有毛病啊!”
明纯情绪平稳道:“冒犯夫人了,昨夜庵中有贼人闯入,贫尼心中挂念夫人等的安危,特来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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