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光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生怕稍后用饭时话不投机闹起来。
“王妃,萧总兵这边请。”管家在前方引路,“今日我家大人将宴席设在了水榭上,水榭对面便是戏台,二位可边饮酒边听戏。”
萧川是个直脾气,“你们家大人倒是很会享受嘛。”
这话管家不知该如何接,干笑着提醒,“当心台阶。”
穿过月洞门,水榭便在不远处。
却见丫鬟鱼贯而出,捧着托盘,将摆好的宴席又从水榭中撤了出来。
管家茫然不解,说了句“二位稍待”,便上前询问。
管家片刻便回来,引着两人往另一处去。
“好好的换地方干什么?”萧川嘴里咬着一根不知从哪扯来的草。
管家忙道:“萧总兵见谅,是江大人吩咐换个地方,听说江大人的发妻就是在湖中溺死的,导致江大人至今对……”
“胡诹的吧。”萧川嘲讽道:“他江
寂不是没娶亲嘛,哪来的发妻?”
后面的,沈妤什么也听不清了。
只觉得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冷得她浑身打着颤。
“王妃,王妃?”
“嗯?”沈妤不知在自己在萧川的第几声呼唤中才回过神。
萧川的表情有些诧异,“王妃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身体不适?”
沈妤尽力平复着呼吸,还是觉得冷汗一层又一层地往外冒。
“无事,只是忽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未曾安排。”沈妤定了定心神,“劳烦告诉你家大人,今日的宴席我就不参加了。”
沈妤转身便走,萧川也不做停留,“跟你家大人说我也不去了。”
沈妤和萧川的马还没牵进马厩,上马时踩了几下就没能踩上去,还是萧川将她扶上了马背。
萧川不放心,策马在一旁跟着,见她愣愣地盯着前方,眼神飘忽。
“咦?”长留正在吃面条,“王妃你们怎么回来了?”
沈妤目光呆滞地越过他,一头钻进了房中。
见情况不对,长留放下碗,冲到门口,萧川也正往里进。
“王妃她怎么了?”长留问:“不是去赴宴吗?是不是曹光进和那个姓江的欺负她了?”
萧川也还没有弄清楚情况,“我哪知道?我们刚到王妃就说要回来。”
萧川略一回想,“好像是……”
“等一等。”长留跑进屋,把笔和纸拿出来,将纸往墙上一拍。
“你说,我写。”
萧川哭笑不得,“你这是干什么?”
“长留表情肃然,“我得记下来,回头报给王爷。”
“……”萧川无言了片刻。
“你快说呀。”长留拿着笔着急地催促,“我墨都快干了。”
萧川将当时情形大致说了一番,长留奋笔疾书,写完才说。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长留吹了吹纸上的墨,“走之前王爷叮嘱我过呢,王妃怕水,从前也落水过,多半是听说姓江的不知道哪来的媳妇溺死了,给吓到了。”
听着
倒是有些道理,但萧川觉得放在沈妤身上又不大合理,却又理不清到底是哪不对。
他盯着门看了片刻,说:“你守着你主子,我去巡防,有事让人来找我。”
沈妤坐在房中,已经许久没有改变过姿势。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房中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外面响起了很轻的脚步声,有人点起了风灯。
随着风灯的移动,张牙舞爪的树影在墙上绕了一大圈,她的梦魇竟奇异地一同汇集到了燕凉关。
如果她可以重生,那江敛之呢?是不是也同样可以?
起初重生归来,她以为这是命运对她的馈赠,直到惨剧再次发生,她逐渐明白有些轨迹非她一人之力能够改变。
命运从来不对人怜悯,走的还是老路。
那些和前世不同的轨迹,一定有一只手在背后拨弄着。
江敛之写给谢停舟的求援信,还有他在城墙上说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话,这些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一直忽略了江敛之这个人,或许应该说,是重生之后江敛之的第一个举动误导了她。
江敛之前世并不喜欢她,若他是前世的江敛之,又怎么可能会上门提亲。
那他到底重生在什么时候呢?
沈妤的头很疼,脑中也乱糟糟一片。
她希望谢停舟此刻能在她身边,那她就什么也不用想。
谢停舟是她的避难所,她的安乐窝,是暗夜的灯,是她绝渡中的停靠的孤舟。
此时此刻,江敛之带着人敲响了院门,去开门的是四喜。
“哟,是江大人呐。”四喜扶着门框,嘴上恭敬,却没有要放人进门的意思,“江大人大晚上来此,不知是有什么事?”
“听说王妃身体不适,我带了大夫过来。”
江敛之身后跟着侍卫和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大夫。
老大夫闻言拱手上前,“我是城里回春堂的大夫,曹大人府上平素都是我在看诊。”
四喜为人圆滑,笑着点了点头,“那肯定医术了得,不过,咱们王妃没病呀,用不着看,天儿不早了,外头冷,江大人还是回吧。”
第247章 挑明
江敛之也是听曹府的管家说沈妤走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管家说她多半是身体不舒服。
现在一想,那管家也是个人精,多半是沈妤不想和他一同用饭临时找借口走掉,但是管家不敢直言,便找了个理由搪塞。
“你同他说那么多干什么?”长留从里头跑出来,“直接打发出去。”
“你。”长留理直气壮地朝着巷子尽头一指,“走。”
“竖子无礼。”江敛之身后的随从高进握住了刀。
江敛之抬手制止,正待开口,目光越过二人中间的空隙看见了走来的人。
长留循声回头,“王妃,您怎么出来了,这里不用你,我能打发掉他们。”
沈妤微微笑了笑,“知道你可以,你们俩去休息吧,我出去一趟。”
“可是……那,那我去拿大氅。”长留边跑边唠叨:“晚上风好大呢,王爷说了,王妃要是病了,他就拿我的小乌龟炖汤喝,王爷怕是分不清甲鱼和乌龟,乌龟汤肯定不好喝。”
沈妤站在门口等了片刻,披上大氅,看了江敛之一眼,随即出了门,朝着城门口走去。
江敛之从她眼中收到了信号。
“不必跟了。”他对高进道。
高进不放心,“大人……”
“不必跟。”这次的语气比前一声更为严肃。
此刻正是战时,又是寒冷的冬日,虽还没下雪,但已不比下雪暖和,街上没有什么行人。
城墙上还有士兵在巡逻,两人先后上了城墙,走到了无人的一边。
沈妤不开口,江敛之便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看着她站在女墙边消瘦挺拔的背影,手心微微冒出了汗,却不知这样的忐忑从何而来。
“你送去北临的,都是些什么贺礼?”
江敛之被她问得怔了怔,“家用物件罢了。”
沈妤没有回头,“还记得都是些什么吗?”
若不记得,又怎能让人一件一件收集齐。
她死去之后的那些年,江敛之曾在两人的卧房中走了一遍又一遍,一次次摸
过那些食案、书案、屏风、镜台……
想要透过那些东西摸到光阴中的亡妻。
“记得。”江敛之的目光深远了起来,一件件说出那些东西的名字。
沈妤闭了闭眼。
此时此刻,她终于能够完全确定,他就是前世的那个江敛之。
“我听曹府的管家说,你的亡妻是溺死在湖中。”
江敛之瞬间被这句话扎得千疮百孔,只因这句话出自她口中。
“……是。”他艰难道。
沈妤依旧没有回头,“江大人尚未娶妻,又哪来的亡妻。”
江敛之凝了凝神,这一刻,他心中生出了某种猜测。
还未及细思,沈妤却已转过身来,在火光中对他笑了笑,“跟我说一说她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一笑又让他觉得,若真是他猜测的那般,此刻她的刀应该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又怎会给他这样的好颜色。
又或许,他心中已经隐隐知晓了答案,只是不敢承认罢了。
江敛之眸光微动,似陷入了回忆中,“她……她温柔、善良、恭顺,对谁都很温和,从不对下人发火,她会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等我。”
“还有呢?”
“她曾是家中的掌中宝,却遭逢变故,她的身体很不好,每日都要喝药,身上总有淡淡的药味,我不喜,她便熏香。”
沈妤在这答案中感到了自伤,似乎在他的描述中将那短暂且潮湿的一生重新经历了一遍。
“还有吗?”
“她……”江敛之倏然停住了,他在脑中反复地搜索,却很难再找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没有了吗?”沈妤看着他,“你似乎对你口中的发妻并不了解。”
江敛之肉眼可见地慌了,他皱着眉。
明明有那样多的回忆,他明明在夜里可以将那些事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可为何总结下来却只有这样寥寥的几句?
“我……”
“她是溺水而亡,你看见了吗?”
“看了了。”江敛之的声音微微颤
抖。
沈妤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表情,“那你没有救她吗?”
江敛之:“我……”
沈妤朝他走近,江敛之逐渐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火光和自己,可那眼神却那样的陌生。
“你为什么不救她?”
“看着她在你眼前死去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死了,你应该很痛快,很高兴吧?”
江敛之如遭雷击,在她一句又一句的逼问中不由自主地后退。
“你不了解她,不爱她,可以眼睁睁看着她死,可是为什么?”沈妤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你为什么又要去向她提亲呢?是想将她再一次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江敛之瞬间瞪大了双眼,却只有那么片刻,眸光便重归于淡然。
早就料到的结果,他并不蠢,他早在细枝末节中寻到了答案。
她的梦,她违背前世奔去燕凉关,她大变的性情,她对他莫名的敌意……
令他惊讶的,是她会这样干脆地捅破这层窗户纸。
江敛之突然就笑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苦笑还是讽刺。
沈妤静静地看着他发疯。
江敛之的笑容渐渐淡下来,“既然你知道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你就不想杀了我吗?替你自己报仇。”
“想过。”沈妤毫不避讳地说:“沉入水中时,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但重生之后,便觉得人生可贵,推我下水的不是你,对我来说你根本不重要,不值得我浪费时间,你选择救她而不是救我,不过随心而为,若你和停舟一同落水,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救他,根本不会看你一眼。”
江敛之被这样的话给伤到了。
“不是的。”江敛之急切地说:“不是,我是想救你的,但我没有看清水里的人是你,她们和我说清漓和丫鬟落水了,我真的没有想到是你,若我知道是你……”
“你这话是拿来搪塞我还是欺骗你自己。”沈妤替他说完了后半句,“不论你有没有看清,你也一样会选择救她。”
江敛之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第248章 杀了我
沈妤冷笑,“被人当面拆穿是什么感觉?”
江敛之咬了咬牙。
沈妤既敢把话挑明,表明她根本没有在怕,如今的她再也不是从前的她,如今的江敛之也伤不了她分毫。
重生又怎样?她根本不怕他,怕的人应该是他江敛之。
沈妤又说:“不妨让我来猜一猜,是不是你的那位青梅竹马并没有如你从前想象的那般美好,美梦破碎之后,忽然就想起了那个死在湖底的女人?”
江敛之的脸因激动和窘迫而涨红,一言不发地盯着沈妤。
“哦。”沈妤笑了起来,“看来被我说中了呢。”
“你还真是……”江敛之自嘲地笑了笑,“半点脸面也不给人留。”
“你也一样。”沈妤说:“你卑劣、贪婪、自私,这没什么,人生来本就不完美,但你摆出的那副自以为是的深情真的很让人感到恶心和不适。”
江敛之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两人沉默地对视,或许可以说是沉默的对峙。
最终,还是江敛之先移开了眼。
江敛之内心很清楚,其实沈妤说得没错,当时不论他有没有看清,他救上来的人只会是林清漓。
就好像她问的那个问题一样,她死了,他是不是很开心?
那时他并没有开心,他只是短暂的为此惋惜过,而后便觉得轻松。
可这样的轻松并没能伴随他多久,他续弦了,朝中同僚之女,林清漓照旧为妾,可生活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
林清漓善妒,后院被闹得不得安宁。
他逐渐怀念起从前的平静,这个时候才想起了那个拎着风灯站在门口等候的身影。
沈妤撑着墙垛跳了上去,江敛之下意识伸手,却又收了回来。
他碰她,应该会让她感到恶心和不适吧。
沈妤坐在城墙上,“话既已挑明,再遮掩也
怪没意思的,你若不想谈,大可现在就走,若是留下来,那便好好聊一聊。”
江敛之脚下动了动,到底是没有离开。
沈妤问:“宣平侯和李延昌豢养私兵,前世为何没有反?”
江敛之思索片刻,说:“因为谢停舟,他向先帝明忠心,先帝用他诛杀李延昌,又被先帝以谋害皇子为由围杀于承天门。”
沈妤前世龟缩于后宅,江敛之从不向她提起朝堂之事,她只是隐约记得从丫鬟口中听到过惋惜。
“后悔了吗?”江敛之问她,“皇家的人本就是这样无情,先帝卸磨杀驴,杀了谢停舟,如今的李昭年也一样,你护他坐上那个位置,得到的不过是一纸檄文。”
见沈妤不言,江敛之接着说:“燕凉关兵败的罪魁祸首是宣平侯和李延昌,你的武功是被谁废的,应该也不用我多说了吧?”
曾经迫切想要知晓的答案,真正知晓的一刻,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你怎么死的?”沈妤问。
江敛之觉得今夜这一场谈话让他累极了,在石阶上坐了下来,“自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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