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妤怔了一下,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答案。
“为什么?”
“西厥和北戎打进了关内,大周没了,我自裁于家中。”
沈妤颔首,“以你的才学,投敌应该可以得到赏识吧?”
江敛之愣了一下,“在你眼里我就那样卑劣?”
“不是吗?”沈妤反问。
江敛之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说:“你说得没错,我这个人其实卑劣贪婪又自私,这都是我江敛之,可我万没有到投敌的地步,否则当初也不会写信给谢停舟让他去燕凉关。”
“我承认,我曾经想过让历史的重演,顺着前世的轨迹,那样我就能和前世一样娶到你,可我还是写了那封信,因为……”
江敛之垂下了头,“你忘记说一点,除了那些
缺点,我还软弱,我背负不了那么沉重的东西。”
江敛之决定破罐子破摔了,将自己的所有的不堪都剖析在人前。
他生在世家,祖父是内阁首辅,父亲资质平平,所以他生来便被寄予厚望,背负着扛起这个家族的使命。
他必须得完美,得才华横溢,得循规蹈矩,得披着一层皮,可他本就是个缺点重重的人。
江敛之垂着头,沈妤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不论你相信与否,我在此次夺嫡之争中独善其身,并非是因为我想静观其变做一棵墙头草,而是我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最终是谁坐上那个位置。”
江敛之终于抬起头,疲惫让他看上去似乎苍老了几分。
“我曾站在了权臣的最高处,俯瞰众生也不过如此,那个位置并没有那么好,回头想想自己的一生其实乏善可陈,我的心已经很老了,自裁后再次醒来,我想过我这一生要做什么,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我在你身上留有的遗憾,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他是个找不到来路,也找不到去路的人,重生对他的意义,除了沈妤他已想不到别的。
沈妤看着他,“你并不喜欢我,我只是对并不完美的一生感到不满,你只是后悔了而已。”
“前世喜不喜欢已无法考究。”江敛之目光笔直,“但我确信我今生喜欢你。”
沈妤皱眉,“你不觉得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很不合适吗?”
“那你想怎样?”江敛之仰着头问她,“杀了我吗?来呀,我本就不在乎。”
他长吐了一口气,将手撑在身后,第一次放开身上的枷锁,坐得如此随心所欲。
沈妤忽然就没有了继续聊下去的欲望,她从墙垛上跳了下来,抬脚准备下楼。
江敛之一愣,“等等。”
沈妤不停,江敛之便追了上去,“我此刻就在这里,你真的不想报仇吗?”
第249章 赢一场
沈妤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江敛之,你前世不喜欢我并没有错,救自己心爱的人也没有错,我方才仔细想过,竟找不杀你的理由,若你当初没有写信给谢停舟,这个理由还足够我杀了你,可你偏偏写了。”
“前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梦魇。”沈妤望向前方,“如今,我的梦已经醒了。”
这一席话振聋发聩,江敛之懵住了。
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梦魇,那他呢?他也只是她梦魇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梦醒之后,她甚至不愿在他身上浪费一丁点时间。
江敛之突然觉得不甘心,
他们前世曾被命运纠缠在一起,如今她早就在那一场无疾而终的缘分中走远了,只有他一个人还被困在那个梦境中。
那他现在该怎么办?他之后该做什么?
江敛之找不到方向了。
那人的脚步没有缓上一丁点,已抬脚下了城墙。
沿途的火把拉长了她的身影,挺拔,坚韧,夜风卷起了她的衣摆和发丝,灵动,飘逸。
他在水中没有握住她的手,于是她将他丢在了梦魇里永远不会回头。
可他是真的喜欢她啊。
江敛之落下了眼泪。
“沈妤……”
他忽然往前追了几步,趴在城墙上怒喊着她的名字,“沈妤!你回来,还没有结束,一切都没有结束,你回来!”
回应他的只有夜风。
江敛之似乎在这一刻明白了他重生而来的意义。
或许并不是为了弥补遗憾,而是为了将他的痛苦再拉长一生。
沈妤,她真的很擅长诛心。
沈妤抛掉了前世的重负,步子随之轻快了起来。
长留还等在小院的门口,看见长街尽头行来的身影,急忙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王妃你终于回来了,要下雪了呢。”
沈妤抬起头,脸颊上落下了零星的冰凉触感。
“是啊,要下雪了,他就快来了。”
数百里之外的赤河,风里夹着更浓厚的雪意。
“将军,下雪了。”
沈昭从坐在
黄土上,手里提着一个酒囊,烧刀子让他的身体暖和了起来,他抬手指向前方。
“翻过那个山丘,就是萧家军的营地了。”
他的身后是密密麻麻的人,去年燕凉关留下的残兵全都汇集于此,他们将在又一年的风雪中一雪前耻。
北临已经下起了雪,大雪封山之后,北戎人不会再越过那座延绵的山脉,他们将进入休战期。
而青云卫即将整兵前行,踏雪前行对他们来说已不陌生。
屋内安静而温暖,窗台上的雪被屋子里的暖意给蒸化了,在墙上画出了蜿蜒的痕迹。
谢停舟站在檐下伸手接了些雪,捻了捻冰冷的指尖。
信已去了两封,或许是在路上,或许回信已经在途中。
……
马靴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士兵跑得气喘吁吁,跳过门槛冲门口的长留点了点头便冲了进去。
“王妃,狗日……呸……西厥人又来骂阵了。”
沈妤扔掉了手中的树枝,用脚踩乱了地上的线路图,“走,去看看。”
萧川手压着腰侧的刀,“他们都吠了三天了,也不嫌累,还来!”
“又不是同一批人。”沈妤说:“他们人多,轮换着来。”
三日前那场雪来势汹汹,整整下了一日一夜。
城墙上的雪已经被清扫干净,站在城墙上往关外望去,入眼是茫茫雪色。
“大周的孬种们,有种出来战一场。”
“他们不敢,都他娘的是缩头乌龟。”
“软蛋怎么可能出城,指不定还得回去吃奶呢。”
下面一阵污言秽语,骂得一句比一句难听。
“狗日的杂种。”萧川盯着西厥士兵,“躲得老远,箭都射不到。”
沈妤哈了口白气,“他们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站到射程之内。”
她扫视了一圈,见城墙上的士兵一个个脸色铁青。
两日前她下了军令,对方骂阵就听着,不能骂回去,士兵们早就忍得受不了了。
“想骂回去?”沈妤问。
一士兵道:“我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骂过,西厥人欺人太甚。”
沈妤说:“憋也憋得差不多了,那想骂就骂吧。”
将士们不懂沈妤的用意,但这一口气憋了三日,管它什么用意,骂爽了就行,一朝得了令就跟困兽出笼似的,骂得嗓门都比西厥人的大,有的都从女墙间探出了头去。
这几日早把想骂的词儿在脑子里过了许多遍,骂起来一个比一个顺溜,骂得西厥人都插不上话。
领头的西厥将领气得络腮胡都在抖,“他妈的,给老子骂回去!骂不赢?怎么可能骂不赢?”
萧川撑着城墙笑得不行,“行啊王妃,这一招真不错,也不用次次都骂回去,骂赢一场就算赢。”
“骂得不错。”萧川拍了拍一名士兵的肩膀。
士兵得了夸赞,骂得更厉害了。
骂阵在削弱敌军的士气的同时,也能振奋自己人的士气,还能让对方沉不住气。
西厥士兵已没有方才那般气定神闲了,一个个揪紧了缰绳,胯下的马都跟着躁动起来。
“心痒了?”沈妤侧头看了眼萧川。
萧川揉着胸口说:“这波西厥兵要是吃下来,应该很爽。”
沈妤丢给他一个腰牌,“那就去吧。”
“啊?”萧川愣住了,“真去啊?”
“去,怎么不去。”沈妤望着在城下叫嚣骂阵的西厥士兵抬了抬下巴,“我们忍了三日,他们笃定我们不会出城迎敌,你就带兵出去给他们看看,他们要是跑了,那算我们小胜,要是不跑……”
沈妤看向萧川,“这就是你的第一场胜仗。”
萧川听得兴奋起来,眼睛已经在沈妤的话里燃气了火光,他已经许久没有上过战场了。
他将腰牌往腰间一别,眼神冷峻,“是!王妃等着我的好消息!”
城门轰隆隆开启,骑兵踏着铁蹄冲出城去。
“他们竟然出来了。”西厥士兵喊道:“将军,咱们退吧。”
“退个逑!”领头人呸了口唾沫,“被大周的孬种骂回大营,老子丢不起这个人。”
一名士兵劝说:“没有大将军的命令,我们不能打。”
领头人已经被骂得上了头,“等我赢下这场仗,回去就庆功。”
第250章 谋害
萧川一马当先,却没有直扑西厥人的面门,而是在半途中停了下来,与西厥兵的领头人遥遥相望。
“看!”西厥士兵兴奋地喊:“他们不敢过来,大周人都是孬种,他们也害怕。”
西厥的士气似乎在这一刻振奋了起来,但他们没有意识到这并不是好事。
“给老子杀,杀杀杀!”领头人嘶喊道。
萧川在奔腾而来的马蹄声中定住了目光,他的身体中燃烧着澎湃不休的战意。
他是将领,萧家人天生就该拼杀在战场,而不是在盛京的官沟中清理污秽,也不是在权贵的蔑视中卑躬屈膝。
雪色中涌来的人们,他要踏着他们的鲜血,在先辈们战过的地方赢下这一场。
这一战,必胜!
……
萧川凯旋而归,盔甲上染着血,此生从没有过此刻的畅快。
他扔开了马缰和头盔,单膝跪在了沈妤的面前。
“王妃!幸不辱命!”
将士们都在欢呼,比起前几日在忐忑中赢下的那一场,这一战更加振奋人心。
萧川知道这是沈妤给他的机会,她明明可以自己带兵出城,但她把功劳让给他,这是在有心磨练他。
“起来吧。”沈妤道:“你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将领,不要动不动就跪。”
萧川笑了起来,沾血的脸上咧开了一口白牙。
他偏了偏头,看见一名少年在房顶上一路蹦跶过来。
城门口挤满了士兵,都没个落脚的地方,长留在上面干着急,手里扬着一样东西喊:“哥哥们对不起了。”
说罢脚一点,踩着几人的肩头跃了过来,踩着石阶上了城墙。
“王妃,有信!一封是咱们北临的信使送来的,还有两封不知道谁写的。”
沈妤接了,拿着信走到了城墙拐角处,拆开了北临来的那封信件。
萧川和长留懂事,没有跟上去。
长留也被
今日的胜仗鼓舞到了,“萧哥哥这一仗打得真漂亮。”
萧川要伸手去薅他的脖颈,被长留灵巧地躲开,“你身上全是西厥人的血,脏死了。”
信纸在寒风中发出细微的声响,沈妤捏着信仔细地读。
谢停舟的信不长,寥寥几句以慰相思。
沈妤很快就看完了,又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才小心地叠好揣在了胸口,又依次拆开了另外的两封信件。
萧川正在逗着长留玩,转头见沈妤沉着脸走来。
“王妃,可是有要事?”
沈妤说:“我去曹光进府上,你随我一起。”
看沈妤表情萧川就知道是有急事,疾行间就卸了甲,又接过士兵递来了帕子擦了把脸。
曹光进在府上就听说他们又打了一场胜仗,两人不请自来,他去迎人时沈妤和萧川已经入了院中。
“王妃,来找下官可是有事?”
“不找你。”沈妤道:“我找江敛之。”
江敛之奉诏前来,受邀住在曹光进府中。
那日江敛之宣读了圣旨,他为议和而来。
曹光进对议和喜闻乐见,只要不打仗,他这个官就能坐得稳,不论谈下的是个什么条件,都是朝廷的事,也不用他出。
可他旁敲侧击,江敛之都没有要前去议和的迹象,只说时机未到,只是这时机说到底,还是江敛之自己说了算。
曹光进道:“可不巧,江大人病了。”
“带路。”沈妤说:“我有事找他。”
三人前去江敛之院中,途中曹光进说起江敛之的病。
“江大人为国为民,燕凉关的战事让江大人夜不能寐,前几日在城墙上坐了一夜,正巧那夜初雪,早晨士兵找过去的时候都成了雪人,险些冻成了冰块,就此一病不起,大夫日日来诊,用的也是最好的药材,可这病情总也不见起色。”
说起这个曹光进便忧心得很,江敛之是朝中重臣,又是议和
使臣,要是死在了他府上,这罪名他可担待不起。
沈妤或许知道答案,抬脚入了院。
房中传来一连串的咳嗽,曹光进听得眉间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丫鬟道:“大人,王妃和曹大人还有萧总兵来看您了。”
江敛之拿帕子捂唇咳嗽了一番,喘息了两下说:“江某病卧难起,恐将病气过给王妃,便请几位在外间说吧。”
说完,便已听见房门被人推开的声音,沈妤径直绕过了屏风。
“我收到了盛京的消息,李昭年突发重疾陷入昏迷,一直没能醒来。”
江敛之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说:“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要我做些什么?”
言罢又是一连串的咳嗽。
沈妤严肃道:“你出发之前,李昭年身体如何?”
江敛之默了片刻,喉间痒得厉害。
她询问他远在千里之外的永宁帝身体如何,却没有对他这个病人询问半句。
“我离开盛京之前,永宁帝身体康健,不太可能突发重疾陷入昏迷,但也不排除我这样的情况。”
病来如山倒,他寻不到生的意义,便无求生之心,汤药都是倒掉的,原本的风寒自然愈发严重。
丫鬟端了椅子进来,沈妤几人落座。
沈妤抬手挡了丫鬟奉茶,说:“你说议和的提议源自皇后本家,李昭年在朝中是否颇受外戚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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