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兄,这些狗是……”
“哦,前些天用来吃猪下水的,大人怀疑杀猪巷整笼死的猪是吃了毒药,抓些野狗来试,却不见死的。现在这些狗赶也不走,只好留在此地看门。”
“哦。”
“看那里松夯土的,是从雍丘社稷坛取来的土,想要找到其中怪异之处。”
“想要找到何种怪异?”
“包大人想找出为何那日土坛会摇晃。”
“可有收获?”
“每日开城门,都从那土坛云几十筐土查验,还不是一样的土,未发现异样。”
两人走进内堂,一只鸡咯咯咯地从门槛里跳出来。
沈括又是一愣。
“哦,是养来检测那日猪食的。”徐冲笑道。
“不能用狗试?”
“那杀猪巷的奸商喂的全是糠,狗不吃。只能用鸡。”
“可查出什么?”
“养了十只母鸡,每天能收七八枚鸡卵,却不见一只死的。”
继续往里走,却见大堂前有一块石碑,上面字看不清了。
沈括疑惑看向石碑。
“哦,此处原是前朝国子监前门,有这么块下马碑,后来弃用了,就改成了这军头司这么个无甚重要的衙门。大人在里面等,我们进去吧。”
两人赶紧迈步进去。
却见桌案后面,包拯真撑着头看一张纸。微微抬眼看了一眼沈括,也不起身也不说话,继续低头看那张纸。
“大人,这位就是杨少卿保举的海州主簿沈括。”徐冲道。
包拯将手上纸敲到桌子上:“好你个沈括,前番去书,催你二月初二前进京,虽未点明圣命也是提到文相急盼,也该知道分寸,竟然还是误了期限。”
沈括赶紧跪倒:“大人,只因路途太远,又加上途中一些变故,未能及时赶到,万死。”
“变故?什么样变故?”
“同船一寡居女子被夫家追杀,要以不贞罪名将其沉塘溺死。小人出手相救,结果耽误了行程。”
“可救到那寡妇?”包拯问。
“救到了。”
没人看得清包拯黑脸上神色变化,但是他的声音却舒缓下来:
“真若如此,倒也可抵失期之过。你先起来。徐冲与我言:你们已经去过单雄信墓?”
“是。”
“其余几件案子可曾了解?”
“也听杨大人与徐节级讲过。”
“可有什么见解?”
“禀大人。我听了些证言,觉得此事颇为蹊跷。”
“如何蹊跷。”
“帽妖第一次出现在单雄信墓,乃是正月初八,为上弦月,月色暗弱,加上帽妖现时,乌云遮蔽,不见月色。”
“又如何?”
“杀猪巷群猪被帽妖摄魂而死,乃是正月二十八,下弦峨眉,几无光亮。”
“这个么……”包拯转过身,正对向沈括,“此事我自然也知道。”
“帽妖每出,必选无月之时,多半有些缘故。”
包拯起身,捻胡须在自己桌案后面来回走了几步,“汝师杨惟德也提过,他言说,选云稠之时是因为,凡阴魂之类出没须避三光,不然易为先天罡气所压制?”
“罡气之说,或有其奥理。然而我却认为,不可探究根本。玄之又玄的事情,不可为证据。我所设想的原因更简单些。”
“请讲。”包拯急切道。
“选无月之时,乃是为了防止月光下牵引之线暴露。”
包拯绕过桌案,到了沈括近前:“说详细些。”
“还未曾去杀猪巷问过证人,不敢下断言,然而我却觉得,腾空之物如孔明灯,只可飞升,或随风偏移,不可按预设方位挪动。帽妖停留空中不升不降,还能遁走,必有原因。榆林街目击者它径直向大内方向去;杀猪巷众人也说它径直飞过矮墙,为何都是径直?能想到唯一合乎道理的解释,就是有极细的丝线牵引。丝线表面涂黑,再加上所选时机无月色,故而不容易看到。”
“嗯,确实也是我推测的方向,只是想的不如你深。沈括,你与杨少卿虽为师徒,却更近事理,而不似他那般故弄玄虚。你也不必急着下结论,这些天,先由徐冲带你各处现场看看。还有,帽妖在本朝也非第一次出现,三十年前先帝在位时既有先例。记载都在司天监,你可找杨少卿找些看。”
“是!”
“大人。”徐冲说道,“昨夜,沈公子与小人去了榆林街现场,沈大人似还有了些见解。”
“什么样见解速速说来听听。”
“大人,我想演示一二,可否借几样东西?”
“哪几样东西?”
“藤角纸,鱼胶,细线、解衣刀即可。”
“有纸张,不用笔墨?”
“不用,藤角纸硬,正好用来叠那骷髅。”
老包一挥手,让旁边人去筹备,只一会儿都高齐全了。沈括便坐在那里,用刀裁纸,然后剪贴折叠一番,竟然做出一副略小于真人的骷髅,手脚还能动,竟然十分逼真。然后他脱下自己衣服给他披上。他带着纸骷髅到了外面石碑前。包拯和徐冲也紧跟出去。
“大人请看,若这骷髅在石碑前,而有人躲藏在石碑后……”
他一转身自己隐到石碑后。
“待云雾蒸腾起……”
老包就看到那纸骷髅嗖的一下被拽到石碑后,不见了。他已然领会了沈括的心思,不由得捻须微笑。
“嗯,果然是这样的伎俩。”
“却还不敢说。”沈括从石碑后站起,“只是能有阐释一些疑问。”
“颇有巧思。老夫只当是有人躲在枣树上,然而树上无遮挡,站立一人如何不被看到,若在石碑后却问题立解了。你为何会想到这一层?”
“只因我想,那骷髅必然是假,那又是谁念了那首谶诗?左近有人早被看到了,则只能是躲在石碑后。而那帽妖必是轻飘上升之物,不可负重,那骷髅身形近人必载不得,只能使个障眼法藏匿起来。”
“然而,砂珠巷那屠夫们看到的,却是帽妖腾于空中,却隐约看到其上端坐着骷髅妖人。”
“想来是极轻薄之物所作假物,然而单雄信墓前那具骷髅,披外衣而不倒,还要在众人眼前表演傀儡戏,所用材质轻薄极易被看穿,厚重了则不可能飞腾而起。我用的滕角纸乃是浙江山中老藤所制,已然厚重才可支撑这外衣,但若要表演牵线傀儡,还是嫌软了,所以我以为当日众人在几步外看的真真切切的,多半是一具真骷髅,只是后面藏着人摆布而已。”
“有些道理啊。好好,你来的好啊。”
“只是如何飞升,如何有雾,还参不透。”
“这些么不必着急。我看你颇有见识,宫中御花园也须去一次,或许能勘察出些不同。我前几日与那押班石先生商榷此事,先将入宫腰牌给你。但是如今大内管的甚严,吏部或杨少卿处,必有你以往信笺劄子上的印章,须与你携带印鉴相合才能进宫。可带着那枚印?”
“大人,这件事倒是麻烦。我那几枚章都遗失在路上了。”
“还是因为救那寡妇?”
“正是。”
“这可麻烦了,皇城司都总管张茂则,也是死板之人,你第一次入宫必然要核对印章,内中缘由,又不可与太多人明说。”
“大人,这有何难?岂不能便宜行事?”一边站立的徐冲笑道。
“如何便宜行事。”
“大相国寺门外街市上,有一僧人手艺二绝,其一是做的一手好猪肉,其二便是刻章可乱真。京城中有丢失印章急用的,便带着往日印戳的信去找他,半日便成了,自称做‘方便印’。”
“你也胡闹,入大内岂可如此儿戏?”
“大人,事急从权,既然第一次进宫须验明正身,沈公子必不是冒名顶替之人,可以先找那里僧人刻一枚,看一下就知道。”
“国家法度都不存了。”
包拯含混叹息一声,大摇其头却未出言阻止,看来也只能事急从权了,于是取出腰牌分给沈括。却见腰牌上写:“凡遇直宿者,悬此腰牌出。皇城四门不用。”反过来还刻着沈括的临时身份:“翰林天文局司辰。”看起来,准备了一段时间了。
“此为临时差遣。虽是小吏,却可以修造翰林天文院在宫内浑仪名义进出大内,另有俸禄每月度支十一贯。”
“遵命。”沈括接过牌子,心里长舒一口气,他现在已然到了一文不名的地步,也犹豫着没开口向杨惟德借钱。
“此物关系重大,务必藏好,不要为外人看见。我常见那些黄门,将宫内腰牌挂在外面招摇过市,唯恐盗心不生,实在是该挨板子。”
“学生明白。”
沈括郑重将腰牌贴身藏好。
第17章 大相国寺
二月初四 午时
两人拜别包拯后,便离开这鸡飞狗跳的临时衙门,计划先去杀猪巷和相国寺。到门口时,徐冲看到沈括的坐骑正在啃一边的树皮,又想起一事。
“沈兄,你这脚力也太慢。今日去杀猪巷相国寺,倒也无妨,明日我们去那雍丘祭坛,可有几十里路,这老驴恐怕耽搁时辰。不如我在禁军里挑一匹六尺一寸陇右好马。”
“这……”
“如今办案也须与那贼人抢时间,你看这驴,又老又瘦,何堪重任?”
沈括转念一想,倒是件好事,若有了马,便可以借机还驴,再见小苹一面,只是苦了这驴或被小苹卖去肉馆,但是能与小苹相见,也顾不得它了。
“那有劳徐节级了。”
两人各上坐骑向南城外杀猪巷去,路途不远只一会儿便到了。正好有猪商到货,几百头猪被赶着向前走,两人只好堵在猪只里慢慢前行。这些猪有从汴和船上卸下来的,也有城外大车装来的,形态各异有黑有花,一时间将道路挤的满满当当。不用问,现场早就被这些猪踩坏了。
“为何如此多的猪?”徐冲说。
“再过几日,张娘子丧期就尽了,酒楼食肆十人以上宴会禁令就要消了,所以商贾都在囤积酒食。”
“张娘子丧期一月,也是逾制啊?”
“官家重情,故而以皇后礼治丧。”
“对了,我看了卷宗,张娘子的生辰在那骷髅傀儡的兵器上。这里可有疑点可探究?”
“包大人已经查过了,没有线索,张娘子教坊出身,进宫前生辰八字流传在外面也平常的很。”
两人到了几家贩猪的商号找证人询问当日情形,得到的回答和记录上的差不多。大部分人距离帽妖很远,都没看太清楚。当天距离帽妖最近的,福永号的秃头阿四在在借着酒劲奋力投出那柄杀猪刀后,竟然大病一场至今还卧床。
这件事也算蹊跷,都说阿四天天干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百无禁忌。他自己在投出那柄刀后也全然不以为意,当天除了到处找人吹嘘,还去赌坊兑钱,赢钱回来的一路上还与同伴说说笑笑,只说下次碰见帽妖一定冲上去,将那云雾里的妖魔揪下来送与官家。却不料晚饭后,阿四就突然口歪眼斜,嘴角流唾也说不得话了,找大夫来看过说是得了“外风”,开了几服地黄饮子,吃了也不见效。众人都说是菜刀扔了帽妖沾了晦气。按说这阿四也才三十七八岁,正当壮年,也远没到得外风的岁数。
沈括与徐冲到病床前看了那阿四,神志倒还算清楚,只是说不得话半边脸不能动,说话含混根本听不清,一边手能动,但是也不会写字暂时不能沟通,于是两人只能退出。
没问到什么有用的,时间才到晌午,倒是还早,要去看那裂开的社稷坛却也来不及了。沈括想着不如去大相国寺找找刻戳子的和尚。
两人便一起策马回内城,到了大相国寺门口正要分手。徐冲自打算回华西门外军营。沈括却见大相国寺外好一派热闹景象,各种生意铺户鳞次栉比,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只是那大相国寺山门好生怪异。看不到进寺礼佛的香客进门,却远远看到门外竖着回避牌子,入庙的台阶上更是站立不少皂服差人。
沈括便问正欲离开的徐冲:“徐节级,看那边门口回避牌子,好像有大人至此?”
“哦,沈兄误会了,并非有朝中大员来相国寺,乃是当朝枢密使狄青狄大人将府邸搬到了这大相国寺里暂住。”
“狄大人将府邸……”沈括惊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我也只是较徐兄早来几日京城,偶然知道这些。狄大人府邸本在城外,去年八月间遭了水淹,暂住不得人。所以借了大相国寺正殿当做府衙。如今进寺礼佛,便不能走汴河大街这里正门,须绕侧门,前殿也不受香火,只充作枢密使官衙和狄大人私邸。”
“去年府邸被水淹,如今已近半年,何故还未修复?”
“听说是狄大人嫌城外府邸距大内远,上朝不便……呵呵呵,又听说狄大人喜好热闹,城外也太过冷清,所以……内中事情,小可来京城也晚,并不知悉,徐公子可向晓事的大听。”
“我大宋竟有这等行事无轻重的枢密使?”沈括不由心生鄙夷。
“徐兄,狄大人行事确有些……德行小亏,却也须知狄大人实为柱石,奇功于我大宋。前些年扫平南方时染了疾疫,赴京后身体一直抱恙,坐卧不便,官家也允他在城内寻处府邸,奈何一直未能找到合意的……”
“功高便可抢占寺产?如何说德行小亏?”
“此事小可所知不详,也许还有隐情。小可下午还须向包大人回禀,先行告辞,告辞。”
徐冲赶紧要走。他毕竟也是武职,沈括听得出他对狄青的维护。于是两人便在这汴河大街上告辞,各自骑马驴离开了。
沈括向大相国寺去,追忆往昔,倒是这大相国寺门前的繁荣更甚以前。
既然此处进不得寺,他便打着驴向西绕行另一侧庙门。
果然到邻街,找到那边的门口,就从那里下了驴,进了相国寺。相国寺内,前殿已经被一道长长围墙隔开,完全被狄青的临时府邸占据,但是后面大雄宝殿依旧香火旺盛,善男信女们仍然可以在这里参拜礼佛。沈括走到大雄宝殿前,倒是肃穆僻静。
他身边没钱也就没捐香火钱,只是找了几个火工道人和小僧问了下这里是不是有个“怀丙”师傅?大部人都摇头,匆匆就走了。
沈括也觉得奇怪,在他十多年前的记忆中,怀丙师傅可是名动京城的大人物,但是这里的人好像都不太记得这位了。
他猛然醒悟,是自己找的人年纪轻了。得找了上了岁数的才行。
于是他在大雄宝殿外徘徊,想拦住一名老僧询问。等了许久,终于候到一名法相庄严的老和尚走过,赶紧快步上去唱喏,那老僧停下,挤出笑容双手合十答礼。然而只一问讯老僧便察觉这个拦住去路的书生,并非嫌功德箱浅,想要后堂叙茶再大笔的捐钱,脸上便漏出不耐烦,又一听闻“怀丙”这个名字,神色更是一闪,连连说不认识,转身急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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