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用这个东西装?”沈括如恍然大悟。
“用竹筒装又如何?”
“我昨夜就在想,那雪足印下如何装此物?若用布囊,一定会挥散掉,若用皮囊,燃烧后必然留下痕迹。必是一种燃烧后可以混入草灰的东西。”
徐冲没太听明白,一时也接不上话。
“徐大人,你先替我向包大人告假,说我不入堂拜见了,我得赶紧去后院准备。”
“来都来了,不去见大人?”
“快下雪了,若错过这场雪,恐怕又要等很多天。”
沈括招呼抱着竹筒的士兵跟着他直奔后院。徐冲也不知道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只能陪着杨惟德一同进内堂见包拯。他先向包拯替沈括告假,说是到后院去准备什么事物。
包拯脸黑看不大出喜怒,但是以常理推测应该是大怒。不过还不及他发作,杨惟德便将一幅画堆到桌案上,暂时吸引了老包的注意力。
这幅画乍一看看不出名堂,似乎只是一张汴京大略图但是有一些乱糟糟的线条。这些线条便是杨惟德用他平生所学,以帽妖出现的位置、时辰与月相星辰位置综合判断的结果。
即使包拯对杨惟德的这一套神神道道很不以为然,常常还出言嘲讽,但是今天他必须认真对待,因为杨惟德给了他一个帽妖将会出现地点的预期,实际上是七个地点,因为样本太少导致结论仍然无法缩小。
随着谶语连连应验,包拯早已经没有了当初接这件案子时俾睨同侪的傲气,也不再有挑挑拣拣的余地,现在只要能给他一个可能的答案,无论多光怪陆离,他都准备撞撞南墙试一下。
老包前几日看过杨惟德的《景佑六壬神定经》和《景佑遁甲符应经》,必须承认看不太懂。这两本册子是先秦以来所有玄之有玄的集大成者,是景佑年间,先帝为了完成某种传承万代的非物质遗产,而专门指派给“薄杂今古、奇门一脉”的杨家的。
杨家历经了两代人三十年的呕心沥血才告完成。如果除去哲学层面的价值,这部晦涩深奥的书在预测国运或者行军布阵方面有什么具体作用,确实是一言难尽的。
昨天,杨惟德重新抖擞,将他平生所学运用到这件案子上,于是有了这张图。将这张图背后蕴含的知识讲清楚是不容易的,于是杨惟德滔滔不绝地讲到深刻处时,围绕桌子的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外面下起了暴雪。
直到中午时刻,杨惟德才讲完他的重点也就是帽妖可能出现的地点。包拯点了点头,罕见地表示了同意。
“杨少卿,如果帽妖出现有迹可循,那么时间?”老包问了第二件他想知道的事情。
“已知帽妖所处出,无非上下两旬,都是峨眉西月之时。都是先天罡气不足之时。所以,我以为,从今天起往后三四日,也就是春雷惊蛰前,阴气始衰而阳气损益未补之时,便是它最可能露面之时。”
杨惟德对帽妖出现的时机与沈括判断一致,但是他是通过奇门术数推算而来,而沈括的推论要简单得多——帽妖需要一个月光不佳的时刻以隐藏牵引它的细线。
“如此,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老包从桌案后起身,锤了锤僵硬的后背,人如同老了十岁,“杨大人可还有见教?”
“我再回去翻越一下书册,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
“嗯,徐冲送送大人。”
“是!”
徐冲打了把伞,冒雪将杨惟德送到院外,杨惟德坐上轿子回去了。徐冲这才返回,看到包拯扶着椅子叹息一声,显然今天他违背了夫子不语怪力的教诲,实在是可悲之极。
“大人,我这就去安排人手。禁令解除日近,今夜或许人也不少,要好好准备。”
“你去安排。帽妖总是高来高往,可安排一些弩手伏在高处。”
“是!可要……在箭矢头上涂抹狗血?”
包拯一拍椅背:“简直胡闹,要什么狗血?”
徐冲不敢再说拱手在堂下立着。包拯生了一会儿气,觉得还是找个话题安抚一下徐冲:“帽妖多现于闹市,我们这里城西北处太远,调遣探子恐有不及,最好于闹市处有个平平无奇的小庭院暗驻精干人手为佳。”
“沈先生与我谈及此事,他也说闹市中最好有个至高之处,可以看的较远的地方为好。”
老包这才想起沈括,心想这么大雪他在后院不会冻死了吧。
正猜疑,有士兵飞奔赶到堂前。
“报大人……”
“急匆匆的,何事?”
“沈公子请二位到后院。”
“去后院?”
“说是,重复当日火犬降世的场面。”
“什么?”
包拯如年轻了三十岁,飞快起身向外跑,徐冲赶紧打开伞紧跟着。
包拯到了后院,看到沈括正站在白茫茫的雪地尽头,脸已经被冻得通红。
“大人,请站在那里勿再向前。”沈括喊道。
老包只好站定不动,也不知道他葫芦里藏的什么药。
沈括跑到假山后面,不知道鼓捣什么,片刻过去雪越下越大,老包正有些不耐烦,却见沈括钻了出来。
“请看火犬再次降世了。”
话音刚落,随着一声清脆响声,远处雪地突然凹陷下一个梅花形足印随即热气从足印里喷涌而出,如同无形的烙铁插到了雪里。然后另一侧也凹陷下一块,同样伴随响声和大量热气。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
包拯驻足观看,看着两行脚印向自己延伸过来,与当日所见几无差别,除了足印尺寸小些以及这些脚印交错前进的方式不太像四条腿的狗,更像两条腿的人。
最后两只塌陷的脚印,就停在包拯前面几尺处。
等了一会儿,包龙图抚掌喝彩起来,这是最近一月,他看到的最令人振奋的一幕。
“存中,快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沈括手里拿着一只竹筒走到老包跟前,插手施礼。
“大人,乃是小人昨天看了社稷坛前足印后的猜测。应该是用了石油。”
“石油?”
“对,正是此物,”他将最后剩下的半竹筒石油递过去。
老包接过来晃了晃,打开塞子嗅了嗅,也看不出所以然。
“大人,此物可燃,无灰烬,是我能想到的,做这套障眼法的可行之选,并不排除还有他法。”
“如何做到?”
“先选细竹,打通内结,灌入石油。再将这些主子拼接成兽足形状只要点燃即可。竹筒点燃一并引燃四周荒草这样竹筒灰烬就融入草灰里,不容易分辨。”
“雪下燃火?热气如何产生。”
“上面的雪被下面的火加热,雪水浇灭火,自然有水汽弥漫蒸腾。”
包拯仔细思考当日,他也是亲眼见了这场面的,当时只觉得确实是无形巨犬逼近社稷坛。
“那,足印凹陷时的响声是怎么做到的?”
“用粗竹筒一节,只灌入少许石油。因为壁厚烧裂时便有脆裂声音,我看了徐冲的记录,多说是脆裂之声,其中有一位所言:如同初春黄河冰裂之声尤感传神,我思来想去或许是这么做到的。不知是否和大人当时听到的一致?”
“如此一说,倒是很像。”包拯捻着胡须,“然而,当时整个社稷坛也在摇晃,这又是如何做到的?”
“在下正有一个紧要事情要求大人。”
“但说无妨。”
“我听闻,那社稷坛也是多年前有一名高僧怀良改进过,他也是学生的一位故人。如何制造地动山摇的假象,或许可以先请教他。”
“你听杨春官提起,你只在十几岁时来过汴京,如何认识这个怀良?”
“算是缘分吧,当时我在汴河边亲眼看见大师吊起河底的铁牛,便向他求教了不少道理。”
“存中,此事仍须谨慎,官家嘱咐让我等藏于暗处,不宜让太多人知道整个计划。然而此等高人也不可错过,你若和他熟,便旁敲侧击打听一下,切切不要提及其他。”
“遵命。”
沈括心里暗暗叫苦:进宫的令牌都能隔着衣服被他看破,包大人却不肯坦诚相对,以那大和尚的心智,若有心猜,又有什么是他猜不到的?
“按杨大人的推算,今夜起,帽妖极可能再现。徐冲你安排一下,每条街都要安排眼线。杨大人推算到的地方……人手加倍。存中,你若不想起就别去了,在杨府研究帽妖到底怎么驾云飞遁或许更有用。还有,以后你自管在杨府埋头钻研,我这里不必每日来报道。有事自然让徐冲找你。我也会与石押班讨要一个闹市中地方,方便你们就近查探。比之你们每日来此点卯,徒费时辰要好些。”
老包说完这些转身走了。
“包大人现在对你刮目相看啊。”徐冲过来祝贺。
“包大人错爱了,我也是驽钝,帽妖飞行一事仍然参不透,可惜只能看到证词,最好能亲眼看到一次。”
“想亲眼看到?敢不敢晚上跟我巡逻?”
“有什么不敢的?今晚便一同去。”
“好,你先回去休息。酉时三刻,便在蔡河宜男桥碰头。”
“好,一言为定。”
徐冲返回城外杨家,心里也嘀咕一件事,老包答应自己的每月十一贯俸禄什么时候给?后天就要到相国寺取印了,要不然向杨少卿开口借几贯钱?
这几天,他已然借了杨家几套干净衣服,然而杨惟德身材五短,他的衣服穿在身上颇有些紧绷,另外老杨总在外衣上加如意云纹和松柏纹样,实在太过老气都是些赋闲归隐,拄着拐棍的人才穿,沈括急着赶紧做件合身的儒生袍子。万一撞见小苹也能得体些。
第22章 乱佞英雄
二月初六 午时
沈括骑马回到杨家,继续翻看三十年前帽妖案卷宗,试图从目击者的证词里找到帽妖飞行方式的只言片语。他猜想帽妖如果是丝线牵引,那只能在黑暗中直线前进。他确实从一些目击者的证词里找到了一些可以印证想法的线索,比如有人看到帽妖径直飞越了城墙或者院墙,却并不是绕过去。看起来,真相可能就在眼前了。
夜里,他草草吃了两口饭就骑着马去宜男桥,这座木桥在外城蔡河上,距离杨府很近。从顺天门进城只打了马一鞭子就到了。
远远就看到了徐冲那匹马停在桥边,沈括催马到那里,徐冲从路边崔大瓠羹店出来手里提着两个荷包,里面大概是点心,他身边没有多余的人。
“我以为你会带一队人。”
“人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夜,就你我二人内外各处巡查,人多了反而耽误事。须知开封府和皇城司的探子也在外面乱转,到时候见街上群聚可疑的便来互相盘问,再闹将起来反而误事,还便宜了幕后那些鬼不是么?”
徐冲新当的这份差事,竟然思虑的还挺周到,沈括琢磨确实是这个理。杨惟德提及过,他们这个小组存在的初衷便是官家的一句:敌在暗,我也不可在明。所以人多反而容易暴露。
“怎么走法?”
“杨大人推测出了七个点,我们都走一遍,顺便看看东京热闹景象。只听闻东京夜市壮阔,年前来时便遇上皇宫日日除祟,天天斋醮,被拉去守延福宫后苑,后来又是张娘子的丧事拖了月余,不曾逛过夜景,今日也算得便。正要与沈公子一起游一游。”
徐冲已然把路线规划的清清楚楚。
“游夜市我不推却,可你也知道我的盘缠丢在船上了。”
“兄长说的什么生分话,走吧。”
徐冲拍了拍胸口,听到衣服里铜钱撞击的哐哐响声。
他们并辔向正东水门去,那里有一大片仓库,乃是汴京城不那么热闹的地方,这里也是杨惟德推算七个今夜可能出现帽妖的地点。
一路上两人谈论着杨惟德的《景佑遁甲符应经》到底是如何确定这些位置的。沈括与老杨常年通信,自然也知道杨家三十年主要精力投入的领域。虽然《景佑六壬神定经》和《景佑遁甲符应经》他并无缘看过,但是这两本书的内中思想他大致是知道的。所谓易学三式分别为:太乙、奇门和六壬。
其中太乙应天,在于预测天象与灾害,这是老杨司天监的差事。而六壬应人,在于预测人祸与民变。奇门应地,常用于行军布阵与土木格局以避煞。但是奇门虽出于河图,起于洛书,只以阴阳二遁却推算出一千八百个局,庞杂纷乱,古书又常有矛盾,要整理出个头绪谈何容易。又因为奇门常与兵法合流,所以《景佑六壬神定经》和《景佑遁甲符应经》都只是宫中收藏极密,外面没人看过。
至于这次动用这两部书来推算,看来老杨也是拼了。尤其要将天象、时间和地点同时推算,不知道又要演变出多少个变数,进而一一排除留下可用的。
“沈公子。杨少卿与官家身边的龙虎山张道长,可是一样的勾当?我常见杨大人着道装却与道士又有些不同。”徐冲问道。
“想我华夏传承皆出于《三易》,然而《三易》中的《归藏》、《连山》失传,仅遗《易经》。这《易经》却并非道家之书,而先秦道家与两汉而来的道教又有所不同。杨先生更近乎先秦道家,不斋醮也不求仙,自是研究天命星象,乃至天人合一的大道理。”
“哦哦。”
“张真人之道与杨少卿所学,虽俱可称道,却相去远矣。”
两人在阴暗的道路上前进,身后已然开始零星放烟花,这自然只是民间放的。张娘子的一月国丧已然在文彦博的建议下提前三日结束了,今天就是官方允许娱乐的第一天。
他们从米粮和木炭仓库走过,这里都是高墙,也有人看守防着失火,徐冲安排的四个人正蹲在街尽头的龙王庙里,因为怕失火有人在城东南角的这处高地上建了这个小庙,正好可以俯瞰整个仓库区。
两人到庙里,听那四位发了一通牢骚,说是被安排到这么个冷僻地方。徐冲取出买好的点心,那四位立即眉开眼笑起来。沈括越发觉得徐冲还是心细。
两人查探完这里,便从汴河角门出,向北再从望春门进城。这里虽是外城,确是著名的鹿家巷所在。街道两侧酒楼也格外气派,街前也已经是人山人海。这里也是杨惟德推算的一个帽妖可能出现的点,沈括抬头四面张望,这里高楼众多,如果帽妖是他所想的用细线牵引移动,那么躲在附近阁楼上倒是便利,但他却又有另一重担心。
“徐节级,我倒是有些担心那帽妖今夜未必会露面?”
“你对杨大人的推算不放心?”
“不敢,只是街上人如此的多,就算是鬼也没道理到阳气这么重的地方来。”
“呵呵,我看未必。现在只是戌时,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自然都敢上街。再过两刻到了亥时可就难说了。”
两人向北一路到广济河边,这里一路也是一片繁荣,只是人不如刚才的街市多了。远远看到封丘门(北门)。
“那祆庙就在那边。”徐冲指点道。
“对了,可曾打听到还有其他人去那里买过石油?”沈括想起了这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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