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住持说,最近不曾有。然而去年秋天倒是卖过一回,也是西域胡人,然而时间久了,他不记得那人模样了。”
“可惜了。对了,我常听说祆庙的藩僧会变戏法。”
“帽妖第一次出现时那具白骨变伪装成祆僧,一副担子就丢在边上。我都看过,有一把能发烟的伞,现在收在军头司,扬大人查看过,说是瓦子里玩戏法用的,无甚参详用处。想来,能丢弃在原地的,自然也不是重要物件。”
“我倒是想看看七圣刀的戏法。”
“不必去祆庙,得空到内城瓦子里去找。我听人说起,太祖年间藩僧演的七圣法的手腕,如今已然被识破大半了,早已不卖座了。如今最硬的便是西瓦子里的薛停鹤,几手绝技数年间从未被戳穿,他也是京城唯一敢开出赏格写在外面,就等着能破局的上门重谢,至今无人敢应反成招牌了。就是那转破幻术的《鹅幻书》和《鹅幻新编》里也不曾收录。”
“不知何日能去看看那些精妙戏法。”
“可惜今日不顺路,不过今日倒是可以去看看傀儡戏。”
“潘楼大街上便有一处傀儡棚,唤作木精班,他家的傀儡做的极真,据说是当年木作圣手喻皓先师所做,比之其他班的傀儡要大些,何止手足能动,嘴能张,眼皮还能翻眸子能动。演的也好,弹唱也佳,还有些特别说法?”
“如何特别?”
“他家的傀儡棚,每天夜间关棚子时,要将傀儡眼睛蒙起,又在后脑贴上符咒,说是不蒙上眼睛,不贴咒怕跑了。”
“呵呵,便与那变戏法悬赏找破局的薛停鹤故作耸人的一样,都揽客巧技罢了。”沈括全然不信这样荒唐的事情。
“不管如何说,确实值得一看。”
“那傀儡班有什么热闹段子?”
“我听说,有一出京城人最爱看的,叫《乱佞群雄传》的。”
“英雄?乱佞?讲的哪朝的故事。”
“哪朝都不是。只说是前代某朝乱世,某国即将被平灭,国主找来妖人以妖法从幽冥中召唤大将护国,却不料口诀念错,唤出的却是历代背主弑主的叛将,分别为:英布、吕布、桓玄、侯景、安禄山、朱温等人,于是引出一连串热闹故事。凡瓦子里说古、杂剧、影戏、没有不说《乱佞群雄传》的。”
“我儿时好似也听家父提起说过这个名字,却不知道原来是这个内容。”
“我也问过,早十几年原属于禁止之列。”
“如此荒诞的故事为何要禁?”
“因为么,当时有朝臣觉得这些弑主夺权之辈成就功业,似有暗讽本朝太祖嫌疑,说古话本作者身份也成疑,可能是外邦为祸乱本朝所作。后来官家微服私访,看了瓦子里偷演的这出傀儡戏,觉得无伤大雅,若强行禁止却也难禁绝,反而惹民间联想,于是就不管了。”
“官家所论甚是英明,无为而治举重若轻,。然而我还是不懂,为何有人喜爱看这种胡编乱遭的玩意儿?”
“看的就是一个乱字,沈兄学问太大,可能不知市井之徒的爱好,寻常说古,都有史有定论,英雄常不得志向,唯有这似古非今的才有意思。可知这乱佞群雄传流传于世时竟无结尾,于是经不同戏班演绎后竟有七八个结局,成就王业之主,也各有不同,故而每听到的结局多有不同颇为新鲜,竟也有吕布扫平天下的一节,可比真史有意思。”
“我听着这乱劲就有些厌了。”
“走吧,走吧,我都安排好了,最后一站就是那里。”
徐冲已然把今夜时间排满了,不过在他的时间表里,并没有留给帽妖出场的间隙,感觉只是借公事游玩。他根本不看好老杨推算可能成真。
“如此说来,老杨推算的帽妖最后可能露面的地方在木精班?”
“正是那里。我们快些,正赶上夜场。”
其实沈括心里痒痒的,虽然对这路架空历史的玩意儿也有排斥,但是听上去让隔着朝代互不相见的猛人们乱斗一气倒是也有一些意思。
两人一路巡查所有地点,尽管沈括对老师杨惟德这套推算方位的方法存疑,但是这条路线本身也覆盖到大部分的汴京内城,倒也可以接受。
一路上发现路上行人渐渐减少,如徐冲预料,大家对久违的夜市很有兴致,但是对深夜出现的帽妖还是有敬畏之心。
到了潘街也就是这一行的最后一处帽妖可能出现的地点。徐冲已然忍不住要进傀儡棚去看,马上就要演最后一场了。他在此处安排了几名兄弟,早已买好了前排位子,就等着二位来到。这伙人全都把老杨的呕心沥血当儿戏。
徐冲为沈括与众人互为介绍,这些人中为首的叫做王胜,乃是西川路钤辖司的军官,新年里也正巧在京师办事,被抓差入宫护驾,后来又归老包调遣。实则最近也常进宫在坤宁宫外值夜,新年诸多事情发生,官家也是起了些疑心,对原来身边护卫都不甚信任,反而信这些外阜来的军官。
这伙人抓阄决定了两个倒霉蛋在高处盯着值班。其余人则兴奋地等待着傀儡戏开锣,根本没人把再想着公事。
这叫做木精班的傀儡班自称汴京第一大概不是假话,非但木偶做的活灵活现而且演绎极佳。他们的傀儡较之其他傀儡班的要大些,每一个大概二尺三四寸高,有三四岁孩童这么大,要操作这么大的傀儡蹿蹦跳跃着实不容易,这也是木精班的拿手绝活。
《乱佞群雄传》是不知何时何代时无名氏作品,大概是感叹历史轮回,用心险达者总占便宜,于是想出一个坏人相杀的故事,这个故事在话本阶段没有结尾,也许是作者弃了,也许是作者死了,总之留下一个开放式结局。然而一个意外出现了,便是京城里每家戏班演的,说古先生说的结局也不尽相同。
这样的脱开历史的叙事,是沈括闻所未闻的,他先是有些自命清高做冷眼旁观状,别人叫好他也不喊,别人扔赏钱,他也不为所动(自然也因为一个子儿没有)。
然而抗拒了一会儿就渐渐沉浸到这个乱斗恶搞的故事里难以自拔。他也没料到,这全无史实约束撒开了胡编的东西,竟然如此有魅力?
散场后他还有些意犹未尽。徐冲拉着沈括去附近夜视酒肆喝酒,这让他颇有些为难,原本也觉得肩上担着责任,看傀儡戏勉强可以算作监视帽妖,现在又要饮酒这岂不是耽误事?
徐冲倒是早就想好了一套理由,他觉得酒楼雅座才是登高望远之地,方便四方监视。至于吃吃喝喝,也算是伪装身份。
徐冲所言虽是奇谈怪论却也自洽,沈括被这些话裹挟只得一起去。
这里叫做潘楼大街,最高点自然是潘楼正店。这座楼几与矾楼一般高三楼上齐楚阁儿,居高临下甚合徐冲的意思。倒是没人与他们争这些观夜景的好位子,此时将至亥时,向下看去街上行人渐稀少,只有街对面卖混沌的小摊冒着热气,稀稀拉拉坐了三两个客人。显然御街前的烟花也没能挽救汴京子民们心中暗暗的恐惧,白天时帽妖是酒桌上的谈资,而到了夜里帽妖则成为了窗外的梦魇。
第23章 木精傀儡
二月初六 亥时
所有人坐了两桌,等着小二搬来酒食果蔬。
此时不远处的烟火正一束束腾空而起,这算是朝廷正式宣布国丧提前结束了。也许官家也盼着赶紧冲冲喜,走出霉运。徐冲张大嘴看的呆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能炸出一片灿若繁星的烟花。
有腰系青花手巾挽危髻的妇人来给这些胆大的客人斟酒。徐冲做东先起身敬酒,背后窗外就是绚烂烟花。此时正是亥时。
众人落座等着插在铁钎上烤的旋炙肥羊上桌,伙计特意将羊头送到徐冲面前。又有女子抱着琵琶来献唱,被这一群人轰了出去,他们喝酒已然有些徇私自然不能太招摇。而且东京酒楼里的歌伎也有很多是开封府的探子,见有可疑就报去领赏,到时候那边的差人寻来纠缠,固然只要将皇城司的腰牌拍在桌上就能平事,但是只要亮了这个牌子就一定惹老包生气。因为老包每天都在叨叨叨:敌在暗,我也不可在明。
众人吃喝了好一会儿,徐冲与这些位也只相识一月未到,已然称兄道弟,相互间推杯换盏,划拳行令间好不热络。
外面远远近近店铺楼阁的灯火渐渐灭了,下面街上人也稀少。
半醉的徐冲从窗户伸出头去看,却见下面潘街上,只有自己这行人的马匹在街边瞌睡。街对面店铺正匆匆上板关门。御街上的烟花大概起到了最后的壮胆作用。大部分人都要赶在最后一抹绚烂烟花落幕前逃回家。
徐冲突然笑了起来,似有话说。
“杨大人好像失算了,再过一刻,便是明日,却还未应。依我看,今日帽妖未必会现,估摸着其他各处应该也未现,这楼只比御街上白矾楼矮几分,可算俯瞰全城,也未见城里哪儿乱将起来。”徐冲思路依旧敏捷,但多多少少有些醉意连带吐字不清了了。
“却也未必。现在还嫌不够暗,须知帽妖现身都是拣昏暗不明的时刻。若真是伸手不见五指,谁也看不到它自然也就吓唬不到人了,但若是太明亮,则容易暴露破绽,所以时机必须拿捏。”
沈括道。
“时机?什么样时机?”
“比如现在时机就刚刚好。不仅仅是天色黯淡,且街上人迹稀少,却又不至于一个没有,若一个看客都没表演给谁看?如何将骇人见闻传播出去?目下还在街上晃荡的都是酒楼关门前最后一批返家的酒客,这些人醉眼朦胧神神志不清,最容易被糊弄。”
“沈公子说的有些道理……佩服,”微醺的徐冲微微点头, “不过,这里是潘楼大街,汴梁城……最最繁华所在,并非城北林街或者城南杀猪巷那样的穷街陋巷。既然要现,为何是这里?不合道理。”
“若街上无人,这又有何分别?”沈括只喝了一杯,却有了些酒劲,决定抬一下杠。
“我知沈兄猜想……”徐冲打了个酒嗝,一阵酒气扑向沈括。“兄台觉得世上并无幽冥鬼魅,那帽妖实为某种悬空之物,由细线牵引而动。但是你看看这里……”他指向外面。沈括顺着他手指看向窗外,却见这里各种楼阁林立,有二层的有三层,屋顶错落、飞檐林立。
“这里高楼甚多,悬浮之物如何进退?若它用线牵引,必不会转弯,岂不走一程就撞到,还有这些沿街的酒旗招牌错落横生,它若直走不怕刮到蹭到……”
沈括发现,徐冲在众多外阜军汉中被包大人看上当个头目不是偶然,心思果然缜密,这件事确实也是他刚才喝酒时就想到而一直琢磨不透的,没想到徐冲看似醉醺醺的竟然也思虑到了。
沈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其余坐探们还完全没听懂他们说什么,只忙着撕扯那只烤羊。
“啊!”外面一声女人尖叫声传来。
众人纷纷抢到窗边。却见街对尽头卖混沌的老婆婆正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指向空中。有眼尖的看到,就在那手指方向,一片云正沈腾而起。
窗前众人发出惊奇之声时,沈括这才挤到窗边。
他心中暗叫:杨惟德推算的竟然对了,那岂不就是帽妖?
且看那片诡异的低云就在街对面,外形随云气变化,但是大抵如腾空而起的范阳笠也如飞行的碗碟。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按照他的推测,那个牵线控制帽妖的人,此刻就应该躲在不远处的黑暗中。但是他在哪儿?
帽妖缓慢升起,似与微微发光的孔明灯无异。
“不过如此?”一个念头闪过沈括心头。自看破了火犬足印后,他心中自信便滋生了几分。
但是转瞬间,那东西开始缓慢移动,它径直飞过了馄饨摊,就从那瘫坐地上的老婆子头上飞过,紧贴着街边秦羊刀剪铺的幌子,如果它是以细线牵引,这条路径选得可不算很好,稍有不慎就可能挂到临街各种幌子、招牌和屋檐上。
徐冲和几个胆大的探子已经转身向楼下去时,沈括还站在窗口屏息观看。他睁大眼睛紧盯着那团云雾,然后目光有向它移动方向上转去,生怕眨眼漏过半点信息。他发誓一定要把躲在暗处的人找到。
那帽妖就沿着店铺的房檐飞行,完全是直线飞,也不再上升。虽然看不到细线,但是所用伎俩呼之欲出,与沈括之前猜想的类似。此刻它正向着潘楼正店的大门过来。
沈括可以感受到脚下地板的震动,那是三四个壮实的禁军军汉在踩着楼梯往下跑。如果徐冲够快,或许可以在帽妖飞过街对面时抢出大门。
徐冲冲出潘楼欢门的时候,那团云就在他眼前,隔着一条街。徐冲抽出刀并招呼手下人包抄过去的时候,帽妖似乎受到了惊吓,开始上升。沈括惊愕于,它竟然与周围人的反应产生了互动,既然那牵引的人能看到众人,那他应该也在视野内猜对,然而却又找不到。
然而正是从此刻起,帽妖的行为也开始脱离了沈括的理性推测。
那团雾,它不再走直线。它斜着飞起,轻巧地越过了屋檐。这使得徐冲的包抄战术失效。他甚至看不到帽妖去哪儿了。
“它去木精班的傀儡棚了。”沈括在楼上大喊,他也顾不上这一嗓子,会让自己暴露给暗中的那人。
徐冲赶紧领着人绕过前面房屋去追那帽妖,只有那王胜没有绕走,他抛出带链条的飞爪,抓住墙头,直接攀上屋檐追过去了。
沈括则留在潘楼上看着那帽妖飞到那已经关门上锁的傀儡棚大门前隐入黑暗不见了。最先到的王胜到了门口也不敢再靠近,不一会儿徐冲和其他人也到了。他们与王胜也是面面相觑。
沈括这才转身跑下楼,先去街角扶起那卖混馄饨的老妪,见没事只是受了惊吓才急匆匆去傀儡棚。
他到傀儡棚时,徐冲还带着人正围在门口。却见傀儡棚大门洞开,断掉的锁链就在地上,还在冒着烟。
徐冲没有第一时间进去,他派人去临近还开张的店铺借来了灯笼,这会儿一群人各自抽出短刀。徐冲打着灯笼走第一个,沈括紧跟其后,其余人则在更后面。
傀儡棚戏台下面的桌椅翻到不少,他们刚才看完傀儡戏离开时,还不是这样。似乎什么强大的力量没有走通道,而是自己在观众席里开出一条路一直到了台上。台上的场景也已经东倒西歪。
众人上了戏台,却见幕布被撕掉一大块,那个蛮横的东西直接从这里钻进后台了。
徐冲小心翼翼从幕布破洞里伸进灯笼,后面是仓库。一只只装傀儡的木架排列在那里。
他猛抬手止住背后人讲话,仔细倾听了一会儿,确定幕布后面周而复始的声音只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滚,用刀慢慢撩开幕布,这才钻进去。
手无寸铁的沈括第二个进去。从各种迹象看,什么东西引他们到了这里,然后消失了,这里并没有后门,它似乎也没有自行开出一条路来。
木精班后台供着的祖师爷鲁班木像,正倒在地上滚动着,看来他老人家也因为挡路被推倒了,时间应该不久。沈括暗忖:帽妖理应是轻飘之物,竟然还有这样强横的力量?
木架上大部分傀儡都坐在那里,如同传言,都蒙着眼睛,每一个木架上贴着纸,上面写着名字,显然这些傀儡是不能乱放的是有属于自己座位的。木架前还有香案,看来每次演出结束,这些木头人还要接受班主和演员的香火供奉。但是最前方最大的那排架子却空着,前面的香案也倒在地上。众人走过去,可以看到木架上标示的名字,正是刚才看的《乱佞群雄转》中的那几位:英布、侯景、安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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