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力,形之所以奋也,此时硬物虽受其力,却未断,然而内外诸力合聚只在一处,乃是负重欲折之点。”
“负力欲折之处,便是那桁架所负内外诸力并施其上,乞之变形而未变之处?”
“不错,你看我手上竹签,若我双手使力,断在何处?”
“断在中间?”
沈括说完,竹筹应声而断正在中间。
“所以,我思来想去,也只能在这里下手事半功倍,然而即便在此处下手仍需挖开土丘动手脚,绝非几人几夜完工。你先去看看,看看那些地方的土是否有隆起,可带上锹镐,那桁架就在夯土下一尺余,先挖开看看下面情形。我腿脚懒,便不去了,若是有古怪,你来告与我再做分晓。”
“谢大师指点。”沈括赶紧施礼,然后两人一起回到铺子,此时正好赶上午市,怀良换上围裙掌勺。沈括则取了马直奔城外,顺道找了个铺子买了把铁锹。
他一路奔到雍丘县的圆坵,此时附近积雪已经融化,那些脚印也大多不见了,有的留下了些浅浅的水坑。
他仔细回忆起徐冲的记忆。当时一共看到雪地中脚印自远而坛上众人也感觉到了八次震动,数字上倒是与这下面八根桁架一样。若是桁架因某种原因依次折断八次,造成的效果便是祭坛倾斜并塌陷八次,确实类同地震效果。
看来怀丙大师指点总在要害上。
他兴冲冲向那土坛跑去,前几日与徐冲来时,那土坛上还积满雪看上去有些庄严之感,如今却泥泞破败,甚至生出了一些细小的嫩草来。此时已经有几只山羊爬在上面啃草。
沈括上到第二层时,几只山羊就在眼前也不走,看来是附近村里放的羊也并不怕人。只是这里四野都已经春色乍现为何却爬到这高处来吃草?
这八根铸铁桁架虽然在土下,但是方位却是定的,只要找到朝向正北,便能按照角度等分找到其余等分的七根。他找到正北,向前几步,心中默算距离。却见前面就停着一只山羊在那里啃烂泥大概是在找草根,却正在自己要找的位置上,于是上前驱赶,那羊见他手上拿着铁锹,于是不情不愿离开了。
却见这里的土并不是怀良预见的隆起,其实是有些凹陷。沈括便抄起铁锹向下挖,几下挖开就见到下面铁架,发现下面竟然没什么土,铁梁下面是一个偌大的空穴。包拯和其他衙门也派人刨过土但没有怀良的指点,都没挖到要害上。
铁架果然就在这里这折断了,不得不感慨怀良是神人。沈括将洞挖开,蹲下查看,却见空穴下面的土层也很稀松,较之附近夯实的土要简直如同散沙一般。另外又从细沙里找到一些竹子和麻袋。有麻袋不稀奇,看来当初是用整包土填在下面。但是后来土为什么没有了?却留下了麻袋?这竹子做什么的,看来得问怀良。
铁梁断裂处锈的很严重,距离断口几寸处,便可看到当初彩漆,这是防锈用的,只是断口处没有漆而且锈蚀的厉害。
“这到底又是什么奥妙?”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时也想不明白,于是找下一个点。只一抬头,却见刚才那只山羊就在前面停着,这次又恰好停在他要挖的地方。
“连你也要暗示我什么?”沈括自问道,那山羊呆呆望向他,嘴里嚼着什么。
他走过山羊,环绕第二层土丘走了一圈。发现这里散落着的几只山羊,全都停留在那些怀良预言铁架断裂的点上。这似乎不是巧合?难道它们领受了某种天意,想要给自己某种暗示?
沈括环顾四下,四周荒野本事养军马的草场,遍布茵茵绿草,这些呆头呆脑的山羊为何要到这光秃秃的土丘上来找草?虽然还看不到“可循之道”但是线索似乎就在自己鼻子底下,只是还没摸到。
“凡是存在,即有道理。”
他刨开第二第三个坑,下面的情况都差不多。铁架断裂,且断口腐蚀严重,而且下面沙土也较为稀松。他淘出一把细沙,装到了随身带的口袋里。
他又从不同的坑里,挖了一些土装到另外的口袋里,然后赶紧返回。
一路上快马加鞭,下午申时便赶到了大相国寺,却正赶上夜市正要开始,怀良正在灶上忙活实在不好打扰。于是沈括便找了个空座,一个人将所见写在便条上,连带那几包土和找到的麻布片交给正忙着的怀良。然后他便趁着城门未关赶紧返回了杨惟德的府上,等着第二天再拜访杨惟德。
返回杨府后,他仍然在思忖所有细节,然而可疑之处太过纷乱仍然整理不出头绪,他又担心怀良对社稷坛的事情不太关心。纠结了一会儿,便睡着了。
二月初九 卯时
一大早沈括还未起,倒是杨惟德便着起床,到院子里练了一趟五禽戏。今天他再次向包拯告假,因为要在家里招待一名重要客人。乃是天师驾前首徒李承庵道长。今天起,李道长将正式加入包拯的调查小组,这件事经石押班转奏官家,官家也已经点头,等同跳过了老包的人事职权,一定会引发老他老人家不满,不过这正是杨惟德想要的。
当然,因为对帽妖行迹预测的巨大成功,已经使得杨惟德在包拯面前获得了足够的发言权,相信他也该学会隐忍了。
听到有人敲门,杨惟德便兴冲冲前去开门。他只料是李承庵。大喊着:“道长我来了。”
却不料门后面站的不是道士而是和尚。却见这高大和尚左手提着包袱,右上单掌施礼。杨惟德愣了一会儿才赶紧回礼。
“师傅找人?”
“可是杨少卿府上?”
“正是。”
“我找一位沈公子。”
睡眼惺忪的沈括匆匆赶来,他听到敲门自以为是徐冲来了,因为两天没去包拯那里,也正有些担心。怕是包拯有什么吩咐,徐冲一早上就来传达。
他见到怀良也有些吃惊,一来他没告诉过怀良自己住在杨惟德家里,却没料到大和尚自己找来了;二来是没想到大和尚会亲自来,大和尚之前给他的映像多少有些懒散,不愿多走路,昨日怀良陪他去大相国寺边上瓦子看戏法,但听说去城外就推脱了。今天为什么一大早走如此远的路来杨惟德府上?
沈括赶紧向杨惟德引荐怀良。不料怀良笑了起来。
“其实我与杨少卿早有过数面之缘。”
杨惟德这也觉得这胡子拉渣的胖和尚脸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哪儿见过。
“扬大人果然是贵人。康定元年,司天监水运浑天仪运行上木人击钟不准,周行矩度失调,我曾入司天监与少卿共查过棘齿与水漏误差。”
“哦……我想起来了,是怀丙师傅。”
怀丙与杨惟德这段十多年前过往他从未对沈括提过,沈括自然不知道。无论如何怀丙自称过目不忘大概是真的,因为杨惟德已经想不起他来,但是他还能认得杨惟德。
三人一起进院子,沈括这才说起,怀丙大师现在改名怀良就在大相国寺挂单,现下正在与自己一起破解帽妖。
杨惟德听罢不由得有些担心,他知道老包是不通情理的人,对于沈括私自泄露案件一定会不满。
沈括带着怀良和尚进自己屋,他急着想要追问,却不料还来不及关门,徐冲纵马也到了,原来是老包几天没见到沈括和杨惟德,一个人在那里当光杆司令有些生气,于是差徐冲来看看。
于是沈括再引荐徐冲给怀丙,他们三人一起在屋子里讨论。杨惟德则继续在院子里练习五禽戏,等李道长。
屋子里,三人一起在一张八仙桌旁,怀良慢慢解开包袱,取出他夜里绘制的图纸。
“我见到你留下的那些东西后想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是如何做到的。”
徐冲看着两人,又看看桌子上那些画的奇怪图纸,有些茫然,他并不知道沈括与这个和尚昨天经历了什么。
“徐节级,我昨日又去了一趟雍丘县的社稷坛,大师曾设计过固土之法,所以我求大师开解当日土丘晃动之谜。”
“大师,那日地动山摇般摇晃,其实也是有人为之,而非无形火犬踩踏出来的?”
“呵呵,既然那火足印是有人设计,地震若不是人为,如何说的过去?满朝公卿大臣加上官家,怕都是被骗了。”
“大师,快说说到底是如何?”沈括急问道。
“且看此图。”怀良抽出一张图,可以看到画着鸟笼般支架,上方是八根梁柱般支架。
“这些支架中每一根从中间断裂,便会造成顶层向一侧倾斜,如同地陷一般。若八根连续折断,则会有地动山摇之感。”
“但是如何做到的?”
“可记得我昨日说过,当日皇城司请我重置这社稷坛,便有一个要求,不须一劳永逸,只求十年小修一次。”
“说过,昨日您还说也是为了让主事修缮的勾当西八作死司的黄门,可以从中揩些油水?”
“我昨日还说,要制造八根桁架齐断,不是不可为而是须大费周章,必不可机密。后来看了你留下的描述,此言有失。若是有心之人,趁着每十年的小修,偷施诡计也未必不可。”
“这么说,此人就在例行修坛人中?”徐冲性急一下子想到最后那个问题,“那岂不是可以按名册抓人?”
“徐节级休急,听我慢慢道来,这人我心中已然有数,必可助二位找到他。”
刚说完,外面传来摇铃声,想是那道长来了。隔着门可以隐约听到杨惟德与那李承庵道长在大门口高声寒暄的声音,两人互相吹捧、恭维了一会儿,才进了杨惟德书房,自商讨他们的事去了。
实则今天徐冲来,还领受了包拯的另一项使命,就是向杨惟德打听一下,帽妖下一次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包拯现在也急着知道杨惟德最近背着他在忙什么?
“我接着说下去了,”怀丙又换了一张图,画着一个深坑上面有一根横架的铁梁。
“大师,这里便是铁梁的易折乞变之点?”沈括见是他昨日画的示意图。
“不错,然而乞变之点,未必真的会变形,易折处也未必折断。”
“因为下面有土,所受之力便承接到了下面土上?”
“正是,所以下面必须悬空,让桁架下方无所支撑,则日久而易折。这一点我昨日未能想到。”
“若是在修缮之时将下面挖空?如何瞒过监工的皇城司太监?我只听说当年皇陵漏水,便赐死了监工的雷允恭,这祭天的圆坵更是兹事体大,担着杀头的责任,若想收买更无可能啊。”
“昨夜我见你留下的麻袋,忽而想到,若是挖空为何留下麻袋?”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却未想明白。”
“现在想通了,确一种方法,可瞒天过海,”
“大师……”沈括与徐冲一起急切看向怀良。
“先借小修之名,从上挖开桁架,挖掉下面的土,这样便可下去一人,敲敲打打假装修缮。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将麻布包裹的土重新填下去,这样就算监工在边上,也看不出什么。”
“把土又填回去?那岂不是又撑住了铁梁。”
“我看到你所记,见到圆坵上有山羊啃食草根,突然想到了这项巧计,为求证实,我还特意煮了你带来的土样,果然释出盐分。”
“麻布包裹的土里装入了盐?”沈括道。
“山羊狡黠,天生会找矿盐,它们添食的不是草根而是土里渗入的盐。按照这条计策,只需雨水冲刷,很快桁架下面麻布里盐分流失,土便不足以支撑铁架,加之盐分对铁梁的腐坏,只需数月便要折断了。故而你能在下面找到麻袋,而麻布也未腐,可见时间并不久远。”
“那,为何还有竹子碎片?”
“那便是导火用的,因为要防止埋藏地下数月内,雨水浸湿里面火药。”
“那最终,与那火犬足印一起出现的摇晃,是火药所至?”
“不错,就在这铁梁下面用蜡封的竹筒装入火药,再以竹筒导火,点燃瞬间便可折断铁梁。”
“那得装多少斤火药?”徐冲抢问道,“但是那日,没有人听到爆炸声。”
“以我估算,若以六硝、一硫、一木炭的配比,一两三四钱即可。声音自地下发出,有些沉闷,被更响亮巨狼的脚步声遮蔽掉。”
“据我所知,军器监的火药配方,乃是是一硝、二硫三木炭?”徐冲道。
“木炭多,火焰虽大却燎燃之速低慢,且还易留下灼痕,此事你信我便可。”怀良斩钉截铁,没有解释更多。
“二两不到,何以摧断生铁?”沈括又问。
“平日所见烟花,乃是慢燃,故而炽焰持久而无猛劲。然而将其装入密封之物,便是速燃,无火无焰。其势如雷贯顶,刹那间摧枯拉朽。”
“便是爆竹与烟花的不同?”徐冲开窍道。
“大抵如此吧。另外,火药之力虽速,遇土则消,故而不可埋在土里,只能悬于土上。”
“这便是用盐包替换土包的另一重用心?”
“不错。”
“这个人到底是谁?”徐冲急的牙根痒痒。
“能有此见识知道在何处下手,且能参与修缮的,以我所知只有一人。”
“请大师赐教。”徐冲道。
“哎……是我当年的一个……故人,东西八作司内当差,唤作都料匠喻景,喻四郎的是也。他曾与我一起参与了这社稷坛的重修,是个知道底细的。”
第27章 斧声烛影
二月初八 午时一刻
就在刚才这一瞬,案情竟然有了翻天覆地的转折。自案发来的一片死气沉沉中,竟然有一个有名有姓的嫌疑人出现了。沈括与徐冲全都僵在原地,半晌无语。
“大师可确定此人?”徐冲终于起身急问。
“单凭这些事,倒是也不能全然确定,然而能施此巧计,他却另有一项嫌疑,须知他是著《木经》的木圣喻浩的后人,颇有机关术的家学。非但有此本事又在其位,时间也可对上,我算来,上一次修缮圆坵恰在去年八九月间,他也应该正在东西八作司,再者……”
“再者如何?”
“我想起,去年腊月,他还曾到相国寺找我。询问过天象。”
“问过天象?”沈括警觉道。
“嗯,当时他带着两瓶‘冰堂春’和一腔肥羊来看我。说他新认得一个朋友自称半仙,善于星象。这位朋友看出后宫不吉,天下有大灾的迹象。他知我读过历代《天文志》,想我为他验证一二。我当时也未在意,只因我知他家数代巧匠,家境殷实却有些不仁,常趁着天灾做些囤积居奇的买卖,想要预知灾异发些短命财也在情理中。既手短收了礼,贫僧便数夜仰查天象,那所谓的半仙竟然所言不虚,确有客星犯帝星北勾陈,以《甘石星经》之说:后宫有疾将丧。其间偶又发现,二月初二京中将有日蚀。我从不信以浩瀚星空流变,断尘俗吉凶之事,然而又馋那两瓶六一居士赠他们家的‘冰堂春’,便胡乱断了几句。所做因果结论也非我意,俱是有考,除学舌历代《天文志》外,便是附会杨少卿的《景佑占星注》所述。”
沈括与徐冲相视看了一眼,心中各是一万匹马在奔腾。猛然间,诸多怪异都隐约有了头绪,虽然还是一团乱麻,却总好过之前毫无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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