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你可救了命了。可知这喻景住在哪里?”
“只知在京中有家室却不知在何处,另外听说城外还有外宅,也有说平日里却又常住在勾栏里。”
“我这就回去报知包……”徐冲还算机灵,硬生生没把包大人三个字全说出来,“我这就去上峰请命,把这个人抓来。”
“你这样急着走,叫我们又如何?”沈括追出去问道。
“你与杨大人便在这里听信,想来大人也会谨慎,必要去皇城司查看此人在东西八作底细,再去开封府查探住址。最快也要明天动手。”
他说着风一样要冲到马厩去了。沈括却跟出屋子阻挡,他又想到一事。
“徐节级,请你俱告宝龙图。喻景底细乃是怀良师傅告知。这怀良乃是京城里第一的才智,断案也绝少不了他。此等明人面若说暗话。只怕冷了他的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让大人见他,共同调查。我一定告知。”
沈括回到屋子,很快听到外面马嘶声,徐冲还真是个急性子。
怀良坐在那里不语。
“大师,若是此案告破,您便是首功。”
“若是破了,我只求不要提及我,”怀良掸了掸肩头的灰尘,“我与喻家总算有些交情。他家传的机关术精要,俱在《木经》中,这本书分两册,下册并不外传,却抄与我看了几页,助我重构摩天翻车,总算也是有恩情与我,然而我却出首了喻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怀良双手合十,口诵佛号。
外面又开始嘈杂,是杨惟德到了院子里。大概徐冲直接骑着马从马厩冲出大门的动静,惊到他了。
沈括与怀良出门,见到杨惟德与一名中年道士已经在那里,想来这位道士便是龙虎山张真人的首徒——李承庵道长。
两人与道士见礼。沈括正想知道杨惟德那边的进展,是否用他们的一套方法,推算出帽妖下次出现的时间或者地点?然而怀良在侧,也不好问。
怀良倒是也识趣的很,转而向杨惟德告辞,说要趁早回去准备午市,怕中午人多伙计小乙张罗不过来。
这和尚倒是也很有意思,至今未细打听整个案件,但是每每提供的线索都在要害上。
当然若以和尚的聪明,应该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刚才徐冲几乎已经把包大人喊出来,朝里能主事这样大案的,也没有几个姓包的,应该也猜到了。所以沈括主张不要藏头露尾了,直接拉他入伙得了,当然这件事不是他自己说了算的。
怀良走后。徐冲赶紧向杨惟德打听他们的推算结果。
杨惟德与李承庵相视一笑,却又没回答。
“存中,那徐节级急匆匆出门,可有什么事由?”
“社稷坛晃动一事有了些眉目,找到一些可追查的线索,他急着向包大人上报此事。”
“那包龙图怕是也急疯了,这帽妖案再有失,怕是官家把他贬到西川路去了。”杨惟德笑道。
“师兄,”李道长插话道,“贫道昨日奉师命,去军头司参见包龙图,礼数无不周全,他却稳坐桌案后饮茶,也未用正眼看贫道。”李承庵一脸不忿,看来昨天受了气。这个场面沈括可以想见,老包确实不待见神神道道的人。
“道兄不知,当初皇妃新薨,帽妖案发,官家抬举他查办此案,这包拯便常常轻慢奇门道法,在石押班面前断言此事必不涉玄虚,无非有人装神弄鬼,自称几日内便要破了此案抓到首恶。如今首恶是没抓到,架子倒是还要端着些。”
“恐怕这一回师兄推算再验,便要他心服口服。”
“我看未必,李道长岂知这老包也是如它一般倔,一般黑。”杨惟德突然指向牲口棚里正吃料的老驴,那老驴莫名被指,受了一惊,嘴里草都掉了下来。
“存中,你骑来这匹驴子可有名字?”
杨惟德没来由问道。
“路上买的,倒是还没有起名。”
“这倔驴既然没有名字,不如起个名叫黑子。”
杨惟德与李道长一起大笑起来。沈括只好尴尬赔笑。
“对了,”杨惟德转而正色,“正有一事要与你商议,昨日对门驸马家请我与李道长今日午间过府叙谈,他设了酒席。既然你今天不用去军头司见那倔驴,不如和我一起吧。驸马为人诚恳好客,最喜欢结交青年才俊。”
“学生遵命。”
“这会儿已然辰时一刻,我们先回书房聊着,待会儿他家管家自会来请。”
“怀良大师说回去准备午市,也太早了,要能留下便便还能一起叙谈一会儿。”
“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只是不知当年那玉树临风的怀丙和尚,如何沦落的这般邋遢,竟然在大相国寺前卖炙肉?”
“其中缘由说来话长……”
三人一起进了杨家的书房后,杨惟德便忘了继续问怀丙落魄至此的变故,大概其实也并不关心。不一会儿,便又聊起了真正关心的宫中变故。
这些事显然李承庵道长最熟稔,去年腊月起,他就跟着师傅张真人常驻宫内,主持了七八回斋醮驱鬼的仪式,宫中见闻自然也比一年进不了大内几次的杨惟德要多得多。
沈括也有心从这个截然不同的玄学方向探究眼前的怪异案子,毕竟到目前为止。怀良所谓的“循乎其道,合乎其理,探究跟本”的“循理派”,与杨惟德张真人代表的,专精“玄虚”的 “奇门派”各证其名,也各下一城。这两种看似完全排斥的探索方法,正在以某种微妙的方式合作着,甚至于整个谜团被破解已然出现了曙光。
李承庵道长手捻胡须,沉浸到当日的回忆中。
“师兄还记得那一日,帽妖初入禁宫时,处处弥漫的妖邪之气?”
“那一日,我也连夜入宫,在御花园见到帽妖留下的骷髅人偶,那人偶的兵器上还有贵妃生辰八字,好不诡异……”杨惟德道。
“何止是御花园。还有人见帽妖钻进了内廷奉宸库内,进去一查才发现‘丢失’了一些东西。”
“丢失的不会是金银。也不会是皇家器皿吧?”杨惟德试探道。
“断然不是,若是丢了金银财物,这帽妖恐怕就是伪的,是内廷小黄门监守自盗了。”
“那是何物?”
“乃是几样‘逸闻之物’。”
李道长颇有说故事的天分,关子卖的恰到好处,说完“逸闻之物”四个字后,他又捋着胡子不说了。
“‘逸闻之物’?难道是可佐证什么荒诞传闻的东西?道长请明示。”杨惟德两眼冒光道。
“可知本朝……咳咳”李道长压低声音,“可知本朝,斧声烛影的旧故事?”
“岂能没有耳闻?市井间那些大逆不道的传闻虽不可言说,却是人人都知道些。”
杨惟德故作谨慎,没有说出那个故事,但是沈括远在江南也知道这桩公案,他甚至确信这是大宋境内最脍炙人口、最压箱底的酒桌段子。
传言中,太祖咽驾前曾在寝宫召见后来的太宗,内侍看到寝宫里有烛光闪烁斧声传出。众内侍战战兢兢进去时,太祖已经驾崩,现场无从描述,真相不可言说,只留下斧声烛影四个字,留待后人遐想。
这个故事未必是真的,但却包含诸多百姓们喜闻乐见的元素:兄弟、恩怨、阴谋以及皇权,要阻止这样的故事传播是完全不可能的,赵家天子开明睿智,于是没有选择辩解而是装聋作哑。
然而此刻,李道长却不停摇头,摇的杨惟德有些迷糊。
“难道传言有假?”
“既然牵涉公事。贫道也只能开诚布公,市井间流言,皆不实……”
“不实?”
“凡传言中太祖死于斧伤的,都与真相相去甚远。众人皆以为那是殿前仪仗的斧钺,却不知那只是一把小玉斧,”道长用手比划了一下,只有巴掌大,“那物件,既小且轻,决计杀不死人,然而却邪门万分。”
“道长进奉宸宫时,见到那玉斧了?”
“我进奉宸宫时,白玉柱斧已然不见了,然而看到了装斧子的铁匣内凹印,确实只有那么大。后来我问家师,确知太宗继位后,曾请我道先师贞静先生以铁匣符箓封玉斧之事。我好奇又问家师当年斧声烛影的旧故事,家师沉吟片刻,就将他从贞静先生那里听来的告于我,竟然与市井流言截然不同。”
“截然不同?道兄赶快说来听听?”
“这个么……”道长手捻胡须似又要卖关子,外面却有家仆来报,街对面驸马府的管家来请了,于是故事暂停,三人一起起身去驸马府。沈括心里痒痒,最煎熬的就是对未知的渴望,虽然他并不乐见老道后面的故事能有多真。
第28章 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
二月初八 午时三刻
三人出了杨府,就看到驸马都尉已然在对面大门外等候。
这驸马李玮并非纨绔子弟,早年也是寒门出身,也是个会待人接物的。见到杨惟德远远躬身施礼,再与李承庵见礼也是毕恭毕敬;杨惟德引荐沈括时,更是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
“早闻杨大人提起,沈先生乃是懂得天文能算星辰的少年逸才,所学精深能可为官家分忧,今日有幸一见,正有些事情要向沈公子请教。”
“云麾将军过奖。”沈括客套道。
虽然李玮满口都是场面上客气话,但确实说的人心里暖呼呼的,他身为驸马都尉,原本礼数上也大可以略敷衍些。
三人跟着驸马一起进了大门。却见驸马府大门口搭着架子,正有工匠爬上爬下修门,因为杨惟德上次来看到门槛低矮且有裂缝,聚不住风藏不得气,朱漆色大门与驸马命格不符,得换成褐色。两座石狮子未按乾卦之相摆放西北,且石基座根基小,挡不住煞气,也正在更换。正门后影壁也正在敲敲打打,安装琉璃麒麟。麒麟作为瑞兽也有喝退是非小人的作用。
自前些日子,驸马请杨惟德过府看过格局后,便开始这些工程。大宋崇信鬼神之风,自先帝接天书、封泰山后,自大内传入官宦,再入民间,从此不可收拾。
一行人穿过前院,过游廊到了后面花园,这宅子还真是够大。
花园里正有人在栽植树木,看上去是桃树。
“杨大人。”驸马指向那片桃树林,“按您的吩咐。在这青龙位上,砍了老槐,重新种上一片桃林以期姻缘顺利,又修整煞位池塘,引入活水驱离作梗小人。原本以为须三四月间,桃花开放后才有奇效。不料,只两日竟有大改观。”
“哦,这么快?”杨惟德似也吃了一惊。
“今日设宴,一是为了感谢扬大人指点迷津之恩,二来也为因公主回赠我的一些宫中好物件,都是些外面不多见的,故而请诸位一同观瞻。”
众人一听都明白了,原来驸马如此好心情,是因为公主给了他好脸色。竟然还回赠了东西。看起来,送假画被揭穿的事情算过去了。
关于公主看不上驸马的传言已然是街知巷闻。沈括来京城也才七日,已然知道这位驸马都尉云麾将军,并非浮浪无才之人,也是书画双绝,尤工草隶、飞白;水墨丹青更是自成一体,但是长相却有些普通,时常说话还有些结巴。然而杨惟德只来了一次提点了一下阳宅地理,非但公主回心转意,似乎这驸马说话也不结巴了。
驸马兴冲冲在前面摇头晃脑,从背影看,还有些含胸驼背。
三人跟着进了书房,却见一副四折屏风立在那里。上面画的是含苞欲放的花朵。
沈括走在李道长身侧,不期看到道长脸色微微一怔,随即又恢复如常。
“诸位,这便是公主回赠的内府收藏,蜀锦玉屏。”
沈括与杨惟德都走近细看,唯有李道长站在众人后,似乎刻意保持了距离。
却见四扇屏上各画了:桃、荷、菊、梅。象征春夏秋冬。
沈括走近细看这几幅屏风,果然写意流畅。驸马自己最善绘画,自然是懂的。
“沈公子,观这几幅四季花卉,可有什么见教?”驸马得意问道。
“这些画虽未署名,看技法,却似是一个人所绘?”
驸马站立一旁笑而不语。
沈括察觉到一丝尴尬气氛,大概自己答错了,于是再从屏风这头走到那边,又细细看了一番。最后眼睛落到那幅“荷塘将雨图”上。这画中,狂风正起、乌云渐近,垂柳飘摇、荷花欲摧,大雨虽还为落,却让人分外揪心这荷花命运。
“这桃、菊、梅,三幅,似为一人所绘,只有这荷花,运笔略生涩,而韵味独厚。”
驸马抚掌赞叹:“沈公子慧眼如炬,端的是懂得画。可说说其中道理?”
“呵呵,驸马过奖,其实,只因为这似降未江路的大雨。”
“大雨?”
“另外三幅画:桃花含春、秋菊怒放、冬梅傲雪各有雅境,然而春色、秋篱、飞雪却又流于寻常,正所谓大巧若拙,大雅不彰,故而略欠新意。唯独这幅夏荷。这出水芙蓉,娇艳欲滴本无出彩,然而与这乌云相配,倒是艳俗之外却另有动人之处。其实何止动人,简直是让人心惊。”
“请教高见。”驸马正色道。
“这荷花,原本含苞待放,柔弱粉嫩,略带脂粉气,却无端加上了山雨急来欲摧花的险恶与躁气。尤其这花骨朵上的一抹血色,叫观者生怜,莫名惊心,其余三幅,无非是:好花、好景、好意境。只有这幅:恶云、恶风、恶时节,足见与另三幅,绝非同一人所绘。”
“沈公子高人。李某佩服。桃、菊、梅三幅,俱为太祖年间宫中圣手作,唯独这副雨中芙蓉,乃是花蕊夫人所绘。”
“是那位孟昶夫人所作?”
“绝无差错,正是她自作此画。如今公主将其赠我,也算阴差阳错物归原地。”
驸马压抑住得意之情,故作惆怅地四顾周围,这院落原本就是软禁孟昶与花蕊夫人的地方。他转身到了另一侧悬在空中的一座宫灯旁。
“这也是公主所赠大内所藏之物,看似平平无奇,却有个名号叫做‘烛影马走’又唤作‘走影’,乃是前朝巧工:‘木圣’喻浩专为这屏风而做,煞是神奇。”
沈括猜想,这个花哨的名字后面大概就是走马灯。走马灯他还买来拆过,无非是靠里面火光发出的热气升腾,催动圆盘上或犬马或花卉之类剪影转动,倒是并不算特别神奇。但是喻浩这个名字,还是让他警觉。目下唯一的线索,都料匠喻四郎,正是喻家机关术的传人。刚才还听怀良大师说,喻浩有一本册子《木经》,上册流传于世间,下册不见与人前,颇为神秘,怀良求看时,怀良也只抄了其中几篇。
“大人,这走马灯与屏风有关联?”
“问的好。此二物须同室才可相得益彰,我想这也是公主的绵绵情义,”说到这里,驸马几乎要飘起,“这烛影走马,确也就是走马灯,然而其内所走的不是市井上走马灯里的四匹马,而是四首诗,分别是咏颂桃、荷、菊、梅。若夜间,点燃宫灯,这四首诗便会映衬在屏风四季上。呵呵,诸位,可算得上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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