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人也是多虑,这种事让杨先生去,他也断然不会去。对了,包大人如何说怀良大师?”
“包大人大赞了怀良大师,说改日定要请大师赴军头司,好好叙谈。”
“这便好。”沈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今夜,你且好好休息。明日你我兄弟一同干票大的。”
徐冲说完又匆匆出门,上了马疾驰而去。沈括不懂捕拿犯人,但是隐约觉得,这类事宜速不宜慢,拖到明天有些晚了,须知帽妖案后面的人是极谨慎的,但是大人自有他的想法也是没错。
第30章 画中妖
二月初八 酉时
晚饭后,李承庵道长告辞而去。杨惟德也颇有涵养,一直没追问徐冲下午急吼吼来说了些什么。他自然也猜到,包拯看他不那么顺眼,反之他也不喜欢老包。他不追问,就是让夹在中间的沈括不必为难。
夜里沈括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戌时对面琴瑟笙歌隐约传来,显然驸马都尉的宴会刚刚开始,却没有过府来请自己,大抵是忘了。此时城门已然关闭,小苹显然是回不去城里了。也不知道宴席间会不会有浮浪轻薄之人?想来既然是驸马请的,应该多是有才情知礼仪的人吧?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还是睡不着,便穿了衣服到院子里走。对门驸马府的喧哗声已然没有了。
他在寒夜里独自站了一会儿,确实听到不到对面半点动静,大概也都睡了。却听到牲口棚里,自己那头老驴没来由叫了起来。他走过去查看了一下,并没什么问题。
这乡下来的驴子,确实不太习惯东京繁华之地,尽管这琼林苑地方已然是城外了,但是对它而言还是太吵闹,这些天只要夜里听到外面生人走过就会嚎两嗓子,比杨家的看门狗都灵。然而这驴也有神奇地方,若是杨家人甚至徐冲在墙外走,它便不会叫,可见是能分辨出的。
“你呀你呀,我是不忍把你还给小苹?只怕她要把你卖去炙肉铺子。”他拍了拍驴头,“然而过些天,我确想要个由头去见她,你说该如何是好?你不说,便是同意了?”
见那头驴不叫唤显然同意成全自己了,正要回卧室,却听到琴声传来,此时起了风,琴声隐隐约约,但很像小苹那张古琴弹奏出的。边上驴子也竖起耳朵听,并不乱嚎乱叫,似乎能分辨出是小苹。
“怎么这么晚了,她还在抚琴?”
琴声似小桥流水又如空山浮云,虽随着风断断续续,却是意境悠远,沈括渐渐听的有些醉了。杨惟德不久前说过的,勾栏妓女都是些贪慕虚荣之人,但是心性浮华的人如何弹奏得出这样淡泊缥缈的曲子?
沈括走到墙边,侧耳静听起来。
驸马府内,小苹正坐在池塘中凉亭里弹奏,她的手腕上有一道红印,是刚才与驸马拉扯时留下的。
驸马府的赏灯诗会在半个时辰前结束,随着众人离去,小苹的歌舞弹唱工作原本也差不多完工。然而驸马借着酒劲,强留她在书房再弹奏一曲,而其余姑娘则各自去客房休息。
一曲未毕,酒醉的驸马就上前搂抱求欢,却被小苹挣脱开,手上留下些淤伤。驸马嬉皮笑脸道:今夜燥热难眠只求与佳人再多饮几杯,谈谈风月。
他原本以为小苹是勾栏女子,即使半推半就最终必能得手。却不料小苹颇有急智,当即表示男女共处一室,难免传扬出去。这一言倒是刺醒了半醉撒疯的驸马。若是眠花宿柳的事情传到宫里,怕被小人搬弄、挑拨,又是一场塌天的是非,顿时间欲念消减。然而驸马木讷,一时语塞无法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小苹颇能应变,赶紧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她说只在花园凉亭里为驸马弹奏一刻,为驸马消除燥气。
琴声骤起,驸马坐在书房塌上,喝了几口茶,醉意渐渐消减,不由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胡来。
当然,他也渐渐回过神来两件事。其一,小苹看似娇弱,然而力气挺大;其二是小苹实打实地救了自己。刚才散了诗会,自己借着几分醉意,在众人面前强留小苹,已然是大大地犯浑,即便没有发生什么,也势必留下口实。原本几乎铸成大错,倒是小苹轻巧解开了这个局,现在她在湖上凉亭弹奏,这一手琴技只有她有,于是有心人便知并无事情发生。
但是小苹这样花街柳巷的妓女,虽也有卖艺不卖身的说道,却为何如此抗拒,几乎有些三贞九烈的意思?
他越想越不得其解。身侧宫灯里烛光摇曳着,前面屏风画面上上不断显现文字。
驸马不得不赞叹,这喻家的机关术确实了得,内藏四首诗正慢慢在四折屏风上轮替,每次都显现在画上空白处,显得意境幽远。
外面琴声确实淡泊缥缈颇能安神,李玮觉得那琴声似近在耳畔又远在宇外,似有似无的渐渐有了几分睡意,但是每每李白那诗出现,他都忍不住抬起沉重的眼皮多看几眼,大概因为字数太多,也可能是狂草书写,杀气太重,总是能激起了某种强迫症。
怪异的是,那首戾气逼人诗画渐渐有了变化,似乎行数少了些?他强打起精神细睁开眼睛,却见上面只剩下四行。睡眼朦胧间,最后两句分明是:……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他迟钝的思维还没完全苏醒,猜想自己可能仍在梦中?却见何止是诗变了,屏风上的画也开始变化。压顶的乌云越来越浓稠,那朵似开未开的芙蓉却陡然鲜艳了许多,似乎也变大了。
隐隐雷声也阵阵传来,似只在脑海作响。
驸马李玮从榻上强坐起,心想:“如今未到惊蛰,何来雷声?听错了?”
他眯缝起眼睛仔细瞧。却见屏风上那多芙蓉竟然真的在动,那抹血色正缓缓晕开,花蕾正慢慢盛开,乌云也在弥漫,滚滚雷声分明就是画中传出。
事情正变得诡异起来,情急之下驸马抡圆了给了自己一嘴巴,想把自己从梦中打醒。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但是屏风上那朵荷花还在开放中。要么噩梦还在继续,要么眼前这些都是真的。出水的血色芙蓉仍然在怒放。
芙蓉花的花蕊打开,花苞深处似有一个窈窕人形正在起舞。
屏风上那四句诗开始燃烧。
火光中,驸马猛想起,刚才前相晏殊的公子多喝了几杯后曾经提了一嘴,说花蕊夫人死的不明不白,她的遗物未必吉利。
一时间不由得触动心中恐惧,却感觉到有冷风拂过面庞,似有如幻的人影在四周飞舞。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其解甲……”
分明一个柔弱的女子声音,就在耳畔细语:“更无一人是男儿……哈哈哈哈……”
娇媚笑声中,驸马轮开右手,又给了自己一左一右两个大嘴巴子,想要从这没完没了的噩梦中彻底醒来。
两巴掌打的他耳鸣不已,那女人笑声倒是一时消失了,但是眼前娇艳欲滴的芙蓉花并未复原,仍然还在怒放中,花蕊中的小人也还在起舞。
“驸马可是真男儿?”女人娇笑声再起,再次钻进驸马耳朵,就在脑海里驱赶不走。
燃烧屏风上荷花竟然裂开,一个披头散发,清纱遮体的曼妙人影从屏风中间硬生生钻出来。
驸马发现自己双腿已然不听使唤,好在他还能叫喊。
那一头乌发的女鬼近道眼前时,驸马放声大喊起来
撕心裂肺的破音传来时,沈括正杨府院子里倾听琴声,那琴声也随着尖叫声猝然而断。
尖叫声并不是女人,却好像是驸马都尉云麾将军的声音。他想不出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有必要这样尖叫,莫不是见了鬼了?
沈括第一时间冲出杨府,直冲向驸马府。驸马府大门正在重修,倒是开着。他越过台阶时,第二声尖叫又起,他向着喊叫声方向飞奔过去。他记得那里是驸马的书房,只再一转弯就到了。
刚到转弯处,却看到一袭白影从那里窜出来,正撞了他一个满怀。抬眼看正是抱着琴的小苹。小苹一脸错愕,挣脱跑开了。
他也顾不得小苹,直入前面火光处,书房已然起了火势,那座宫灯倒在地上,正在燃烧,但是还没有烧到其他东西。
有几个值夜的家丁与沈括前后脚抢进书房,驸马还坐在榻上一脸惊恐看着前面屏风,全然不顾胸口伤口正在渗血。
有家仆想要去扶驸马,手一触碰,他便再次惊叫起来:“别过来,害你家破国灭的是赵官家,我只是他家女婿。我只是他们家女婿……”
喊完这句才看清来人。几个人将他架起拖到外面,看上去他暂时还是安全的,沈括赶忙脱掉外衣扑灭宫灯上火。可惜几乎烧完了。
这会儿,府内上下也都醒来,驸马母亲也在丫鬟搀扶下赶到。却见一片狼藉,驸马正坐在花园里石凳上浑身战栗。
“我儿如何?我儿如何?”老夫人喊道,“可是有贼人入府想要谋财害命?我便说,不要请那些教坊里的贱籍粉头来,难免夹杂偷儿、匪类、贼人。你却就是不听……”
沈括蹲着继续查看残骸,大致确定这走马宫灯较之一般走马灯,复杂得多。可惜内部机关损毁颇多,但是从残破的零件看,这宫灯内部还相当复杂。现在来不及仔细分拣和研究,只能整个抱起,搬到外面,等天亮后再仔细调查。
搬出宫灯后,他又回来,想找找地上有没有其他有用的东西,却看到榻下有一样白色东西,直觉上不是宫灯里部件。他蹲下从榻下面捡出那物,是一柄玉斧。
若不是李承庵道长刚刚讲过这个故事,沈括决计不会第一时间想到这是什么?
玉斧还微微烫手,它是如此小,任何人第一次听到斧声烛影的段子时,都不会想到它只有巴掌大。
他这才转回身看,那座屏风。屏风已然破碎,外面冷风袭来吹起绢帛条飘飘荡荡,显得格外怪异。
实际上,它破损的只有那副出水芙蓉图,从裂口看,是什么利器自上而下划破了绢帛,然后左右撕扯彻底撕破。他不由得看了看手上玉斧,上面还有血迹,应该是驸马的血。也就是说,当年斧声烛影的三样东西,在这里又凑齐了,这是何等诡异的事情?
沈括将玉斧放在原处,退出屋子,他知道现场不容破坏。同时他想知道小苹安危,但是一则黑灯瞎火,二来四处鸡飞狗跳,实在没办法找小苹。
那边驸马母亲还在哭天抹泪,对门的杨惟德也已经匆匆赶来。
第31章 隐约有雷声
二月初九 丑时
杨惟德一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驸马神志似乎也没有恢复到可以讲述的程度。
好在沈括知道了一些深浅,便在杨少卿耳边将所有重点说了一遍,包括宫中失窃的玉斧就在现场和驸马惊恐万分的表现,以及他提到一句:“害你家破国灭的是赵家天子……”
这句话蹊跷万分,但是如果结合李道长讲的那个故事,以及现场被损坏的屏风和宫灯,似乎可以联想到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虽然沈括不愿意暗示超自然力量存在,但是他暂时也只能拼凑出这样的脉络来。
杨惟德看了眼不远处幼儿般啜泣的驸马,看上去情绪还未平复,于是走进书房从地上捡起那把玉斧。
“看来,那句谶诗也应了。” 杨惟德郑重其事说。
“应在何处?”
“哎……如今的京城,已然是群妖乱舞了。又牵扯到宫里旧事,也可以称作樽俎折冲了。”
“这样解难免有些牵强吧,这玉斧也许只是被人放置在此,故作玄虚?”
“存中,事到如今,你还能心存执迷,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幕后有人在搞鬼?这分明就是鬼在搞人。”
“学生不敢执迷,但是总觉得大大的蹊跷。”
“蹊跷就对了。既然与谶诗扯上关联,此事已在我们分内了,你先安抚驸马,待会儿我们细细询问一下。”
“还有一事,我觉得还是先清点府内所有人,连同昨夜来宾的名册。”
“嗯,既然重要,你就快去办,要不然那黑老包又要挑理了。”杨惟德显然觉得这些事其实没什么用,只是可以应付老包。
沈括询问了同样惊慌失措的管家,昨夜宾客虽多,宴席散去时,城门也都关闭,但是来的都是富贵客人,多在城外有庄园别墅,都自有去处,所以府里留宿的只是白矾楼来的十几位娘子。娘子们此刻不见了,她们马车都在后墙外,这会儿都不见了,大概都吓跑了,至于城门未开,她们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也许多在城门外等开门。
半个时辰后,驸马都尉终于恢复到可以交流。杨惟德就在驸马府内的一间厢房内询问了整件事,沈括则在一边记录。他至此也没见到小苹,只听管家说那群女子上了车马都走了,也没听说有受伤的,这件事的苦主似乎只有驸马一人。这也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这边驸马神色稍定,开始讲述,他新的讲述更加丰富了这个恐怖故事。驸马言之凿凿看到那副屏风上的荷花盛开,荷花的花蕊中似乎还有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子在起舞,然后花骨朵裂开,那起舞的花妖就从屏风里钻了出来,用什么白色东西向着自己脖颈来了一下。显然他没看清到底是什么凶器,也没听过李承庵的故事,自然不受暗示而做先入为主之想。
驸马受到的暗示在于那幅画,所以他很自然地猜到了花蕊中起舞的小人就是是花蕊夫人的冤魂所化,据他说花妖出现前,花蕊夫人的绝命诗还出现在屏风上,还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将它念了一遍。
他神神叨叨的表示,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是女妖念了一遍,因为那缥缈的声音似乎只出现在了脑海里。
至于那冲出屏风的花妖花外形,驸马说的言之凿凿:与他在宫中见过的画像一般无二,只是脸色惨白,甚是吓人。
杨惟德相信,如果将李道长知道的信息告诉驸马,即使驸马看上去,不似很聪明的样子,或迟或晚也会猜到谁要借鬼害自己,这必然是一个棘手的局面。所以,即使有人要捅破这一层,这个人也不是自己。他决定点到为止。
老杨不再说话,驸马也呆呆坐在那里。他胸口的绷带又开始微微渗血。这把玉斧的边缘还是相当锋利,如果抹到脖子,仍然可能杀死人,但是女鬼失手了。无论如何,花蕊夫人所化的花妖出手并不是那么狠准,也或者她她原本也没打算杀人,只是想借驸马的口,将这个恐怖故事传播出去,让京城陷入更加癫狂的群魔乱舞之中。第七句谶诗:生祸斗樽俎折冲,似乎与今天发生的事情,很难牵扯到一起,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民间对二创自然会对谶语和故事强行牵连,也不免对合理性进行修饰,这几乎是无可避免的。
“那女妖如同人一般?”沈括打破沉默问道。
这个问题再次将驸马带回恐惧中。他呆呆看着沈括,瞳孔开始放大。
“她的头发遮住了脸……她的脸看上去很苍白。白的如同纸一般。刚才,你不是问过长相了。”
“不,不是问长相,而是……身高如何。”
“也是一般女子身高啊?”
驸马在深度恐惧时也并不口吃,他大概只是在气急败坏时会结巴。
“因为,方才说那女鬼,其实时在花蕊上起舞,若那样,分明不会太大,然而转瞬她撕开屏风钻出来时,尽然有一般女子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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