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远远看到小乙躺在门口长凳上,就预感今天白来一趟了。果然到了那里,怀良师傅不在。他叹息一声,小乙听到动静睡眼惺忪起来。
“公子来的不巧,今天一整日,师傅都没来。若有事,我可以转告他,不过也勿着急,如今只有夜市有些生意,他一定会回来。”
“师父他,又听曲儿看戏去了吗?”
“也不是,听他说是买假画的裴老板被关在皇城司里,等着挨杀威棒。师傅说他也是一场冤枉,若打死了,以后也少个大主顾,所以便去走动人事了。”
“师傅果然还是慈悲。”
“哎,裴老板也是可怜,平日吹嘘在京城里有通天的势力,皇城司里称兄道弟,结果……竟然这般……”
“我还有一事,想请小乙哥转告怀良师傅。”
“公子但说……”
“明日宫中水陆法会,还想请怀良师傅入宫。”
“这事便着落在小人身上,师傅回来我一定告知,师傅一定欢喜。”
“师傅会欢喜?就是说他一定会去?”
“自然会去的,你是不知道师傅脾气。他最爱看那些重檐宮殿,爱钻研那些斗拱梁柱。每去白矾楼,都只看那房顶下歇山收山,藻井、房脊。每每看了便会摇头说:肥了、重了,了;了无新意、繁复少趣,若他来营造,便要少十一、二根柱子。这里去宫中又不远,他如何不去?再者水陆法会,也是和尚本分,他自有度牒也曾是高僧,以往也去过不下十回八回,黄门也都认得他。”
“那样最好,告辞。”
沈括匆匆离开,返回老鸦巷院子。继续思忖案情,希望能找到当夜在白矾楼上,以腹语装作傀儡说话的另有其人的可能性,然而却没有。似乎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就剩下了一种可能,虽然这种可能千般怪异,而他又万分抗拒。
他想着想着突然想起驸马府里花蕊夫人鬼魂,破画而出的一幕。这件案子,可以确定是利用那盏灯的幻化影像的能力,制造出的虚幻影像。大致原理,便是光为孔隙所束,形与影相违,形东而影西,形上而影下。猜测那盏宫灯上有一个小孔,那样里面展开的花朵就会通过小孔在对面屏风上形成一个相反的虚形幻象。那朵可以打开的金属花,应该在宫灯内机关的上方,所以底座里没找到什么东西。
但是那天小苹似也在现场,那个伪装成花蕊夫人冤魂的人,会不会也与她有关系?
然而有一点自己就可以作证,因为那天夜里,分明在杨惟德家里,听到了对面有人弹琴。那琴声正是小苹无疑,可见她在案发前没有准备的时间。驸马尖叫一声后,自己第一时间冲进了驸马府。还记得自己与小苹撞了个满怀,然后她便抱着琴跑了。
听到驸马叫喊声到自己进去间,几乎没有时间间隔。自己用掉的时间只是跑过一条街而已。按照驸马描述,那女妖脸色惨白,多半是用白粉伪装,若是小苹她根本没时间在弹琴时换衣服化妆,钻进屋子刺杀驸马再出来,换回原来衣服并抹掉一脸白粉。
想到这一层,他又稍稍安心,也许只是这些事好巧不巧,小苹都在附近而已。
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二月十六 辰正时分
沈括醒来时,突然想到一桩要紧事,于是四下找徐冲,徐冲正兴冲冲买了一笼屉炊饼从外面进来。
“徐大哥如何这般高兴,是因为要进宫去?”
“进宫倒是常进,没什么兴奋,只是今日早起,身体无恙,便是兄弟你昨天说的,定然不会如那屠夫般鬼模样了,自然高兴,便去买些饭食来,也好进宫。”
“买这么许多,宫里不管饭?”
“宫里不管,平日在前殿值守四个时辰,都是吃饱了进宫,也不许带饭食进去,怕夹带毒药,听说以往并不如此,守备亲军也有带铺盖进宮偷懒睡觉的,更别说带一般饭食。只是今年后宫花园里出了帽妖后,就查验的严谨周全了。我们禁军也只能携带腰刀,金枪班带驾前仪卫的长兵外,不能带多余的兵器。”
“原来如此森严。”
“所以今日只看,怀良师傅刻的章是否有用了。”徐冲笑道。
“你说的我倒有些紧张起来。”
“其实也无碍,规矩虽然森严起来,然而门口把着的黄门还是那几位,并不仔细。”
“何以见得?”
“还记得我那弟兄王胜?他便忘了腰里悬着那西羌链锤,进宫时被黄门见到问是何物,一时情急就说是带在身边的暖炉。那黄门没多看两眼就放行了。你想,世上哪儿来这么大暖炉,想来那黄门个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
“哎,也未必是那黄门没见过世面。我却知道有这样的暖炉,就这般大。还个名头叫做卧褥香炉,可以放在褥中或身边,不管如何动,其中炭火盛与铁展里,炭火居中辗转而不翻覆。然而外形却正是这西羌锤模样所差无几。”
“炭火始终居中,还能辗转而不翻覆?如此神奇?”
“确实神奇,可惜只见图纸,未见过实物。司马相如《美人赋》里写:金鉔 薰香,黼帐低垂。这里金鉔就是那这炭火不翻覆的暖炉模样。我想,那黄门怕是见过宫廷里这些东西吧。”
“嗨,也许那小子走运了。来,吃些炊饼。”徐冲承认自己听不懂,索性先吃饭。
沈括也抓起两个炊饼吃了起来。吃完了与徐冲出门前往皇宫前左掖门。
一路上市面林乱,开张的商铺比昨日又少了一些,也并无多少商贩还在做生意。
沈括还想顺路去一趟大相国寺带上怀良,但是时间有些来不及,再者徐冲提及,今日宫里三教法会,凡和尚老道跳傩舞的都走右掖门,殿前司的马步军走左掖门。其实也并不同路。
两人驰马从御街马道过去,看到高耸的白矾楼上,冷冷清清,再看门口,正有开封府的差人给大门贴上封条。
“看!这京城第一的酒楼已经查封。”徐冲道。
“何故查封了这店?却是什么道理?”沈括有些不忿,实则这些事情关他不着,但是他心里知道,若不启了封条重新开业,小苹便不能返回。
“要什么道理?在皇城对面闹妖精还不是道理?”
“然而……”
“其实只封几日,说是等天师看过,念了法咒驱散了邪魅就没事了。”
“天师何时来?”
“天师在清玉清昭应宫,明日官家再去太庙也得天师陪同,所以最近几日怕是来不了。你为何如此急切想要天师来这里?”
“你也知道,我昨夜在那山村见了小苹。我问她何时返还,她也说在乡村待厌烦了想要返京,然而只等这里启封才能回来。”
“她回来,锦儿不是也回来了?”
“那还用说?”
“哎,也不知天师什么时候来念咒施法?这么大好酒店就这么关张,太可惜了。”现在轮到徐冲急切起来了。
两人到了左腋门,这里人并不多。反倒是隔着宣德门的右掖门那边,排成了一列。那边不止人多,还以为都是来参与水陆法会都带这些法器,需要慢慢检查拖慢了时间。
到了门口,沈括提心吊胆提交了那面还未用过的牌子,然后签名后验证了印章。怀良的手艺自然童叟无欺,这里黄门看不出半点问题,于是放行了。进了宫,沈括才长舒了一口气。
徐冲看起来熟门熟路,领着沈括去崇文院,进了右长庆门,押班石全彬在那里等候。
石全彬还是第一次见到沈括,不过对沈括已然很熟,大抵是听包拯提起过不少次。
这石先生倒是很客气,与沈括见礼后寒暄几句,就引他穿过整个皇宫去最后的御花园,因为一个多月前,就是在那里发现帽妖留下的一幅小遗骸的。不过今天路不太好走。因为同时在宫殿各处进行多场法事,还不是一个宗派的,有和尚念经超度,也有老道罗天大醮,还有从夔州路请来来跳傩舞的。
今日宫里祛祟被称为三教法会,也是因为有了这跳傩舞的,尽管朝内大臣都不承认这种跳神活动与儒教有太大关系,但是细究起来,傩舞确实来源于周礼与圣教确实有些关系。并且官家思虑再三觉得,三教法会这个名字,显得较为正式和周全。
石全彬走在前面,不时向沈括介绍各处宫殿,显得热络的有些过了,让沈括难免有些受宠若惊。
“这里便是右承天门,往西便是西华门,出了西华门便是宫外了,再过了禁军营房,距那头司便不远了。”石全彬说道。
“原来这里出去,就是军头司。”
“说起来,咱家年少时入宫,就在这西华门里集英门里当差。你看前面,就是集英殿了。”
“那里便是集英殿?”沈括看向那华丽殿门不由得向往,他知道每年殿试前十名,都要在这殿中唱名赐第。这扇门后,便是天下学子都向往的所在。
石全彬见沈括有些神往,便又说:“当初,包龙图就曾说,让沈括入京,先办这案子,完了就留在杨惟德家里准备科考。可惜,如今这案子成了这样,恐怕也没法子让沈公子用心备考了。”
“如今当务之急,就是用心探案为官家分忧,其他都是其次。”沈括违心道。
“难得沈公子有这片忠心。”
他们走在大庆殿后宽阔通道上,就听到钹铙响起,众人一起向东看,只见远远看到一群披着兽皮带着头套的人,正如喝醉般摇头晃脑走过来。他们的步伐奇特,几乎是“横着”走过来,看似手舞足蹈。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料到有人在皇宫里,这样蛮横行走。
大庆殿后所有人,不管是侍卫亲军还是值班太监亦全都躲开正面,闪到两边回避。
沈括一时看的出神,忘记躲闪。石全彬赶紧喊他:“沈公子,快闪,那是‘方相氏’撞上可就不吉了。”他的声音在颤抖,一时惊醒沈括赶紧躲闪到一边。
再看走在最前面的那位,带着硕大熊皮帽子,带着四只眼睛的鬼脸覆面,身上绑着五彩条子。
穿戴如此恐怖,正踏着禹步横冲直撞,半走半跳着过来,正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方相氏”。
从体态看,这位“方相氏”分明是位女子,但是身形高大,脚上穿着几寸厚的鞋子,就是较沈也更高些。
她手上拿着一只铜铃,正不停地摇着。身后跟着的人,也穿着古怪的衣服,戴着可怕面具,一边摇着铃,一边踏着六亲不认的步子过来。
那为首的“方相氏”走过沈括身边时,他仔细观瞧,发现她的禹步一步三晃,身体前出,如同随时要扑向猎物的猛兽。
再细看她摇铃的右手上缺了一根食指,而那只铃上还有一道裂痕。这道裂痕和那根断指似乎还有些渊源,他不由猜想:大概是这傩师被仇家追杀时,用正摇铃的右手抵挡利刃,结果砍坏了铜铃后又斩断了一根手指?
如凶兽过境般的“方相氏”转眼过去,她的几十名扮演成各路鬼怪的跟随者,也敲敲打打过去了。眼见他们转身向南面崇孝门去了。
第58章 左承天祥符门
二月十五 未正
石全彬见那群驱祟的远去了,这才长吁了一口气。他看着沈括还一脸懵懂样子,摇了摇头。
“沈公子,刚才要不是咱家叫住你,你差点冲撞了这‘方相氏’。”
“冲撞方相氏?”
“这傩仪,也叫除祟。就是把所有邪恶鬼魅都祛除出去,傩师开始跳神,就要将宫城四门紧闭,将所有邪祟晦气之物都赶到‘方相氏’身上,下午才能开城门出宫,再出东京城南门,还要在城南外不告人之处‘埋祟’之后再烧纸,祭拜,这样才算除祟完成。。”
沈括继续一脸迷惑,没听懂这和自己冲撞那个“方相氏”有什么关系。
石全彬见沈括一脸懵懂,便接着说下去:“所以,这领头的‘方向氏’身上邪气最盛,所有人都得躲远远的,别说碰到,就是站在下风口被风儿刮到一点半点,都算是沾上邪祟了,难免要倒几个月的霉。”
“多谢押班相救。”沈括决定先认这个人情,尽管他根本不信沾染什么邪气就会倒霉之说。
“这个夔州来的傩舞法师可厉害,你可见她的面具生的面目可憎?相传便是黄帝次妃。叫……叫什么来着,昨日官家还说起。你瞧我这记性……”
“可是叫嫫母?”沈括道。
“不错,却是叫嫫母。沈公子果然是读书人。”
“这夔州的‘方向氏’也是有些来历,她的法术,便在她的那只覆面上。听说,若是脱下见了人,则法术就会减少。所以为了不散法术,已经几年没有人见过她本相了。”
石全彬唾沫横飞道,也不知道哪儿听来的。
“中贵人,若不摘这个覆面,吃饭怎么办?”徐冲想到了一个难题。
“吃饭自然要摘的,但是不能让外人见到。今天早上这大傩师参见官家,也没摘面具,原本是大不敬,然而官家知道底细自然也不恼,反倒是很期待她能祛除开年来所有不吉。”
“这傩师果然神奇。我看身形,像是娇弱女子。”
“南方傩师多有法术高明的女子,能通阴阳,有伏恶鬼的本事。你可见到她右手缺了一指?便是当收陕边妖魔时被邪气伤到的。那只法铃也是那日一同被伤,留下一道印记。听说当日被收服那只妖,便封在这只铃中。”
“尽然如此……神奇……”
“所以这铃声更灵验,一响动附近群祟就会跟着走。”
沈括已然不能接着这话茬说下去了,好在石押班也不敢多说那些事情,好像说多了也会招惹什么不祥事似的。
众人继续前行,到了前方一处宫门前。沈括大致已经看明白,这皇宫乃是东西对称,主要宫殿都在汴京中心轴上。比如现在到的这处宫门,与刚才见到的“右承天门”一般无二,位置又在东面,显然应该叫做“左承天门”。
“沈公子,徐节级,这座门便是‘左承天祥符门’。我们由此向北,过了延和殿、景福殿,就到后苑了。”
“中贵人,我记得刚才在西面遇到傩师时那宫门叫做‘右承天门’,为何这里却不叫‘左承天门’,而叫左承天祥符门?”
“哈哈哈,沈先生有所不知啊。原本这门确实叫‘左承天门’,只是三十年前,先帝德厚归心,收服四海,于是感应上天,降下《天书》一卷。”石押班转身指向宫门上,“就挂在这宫门上,左边鸱吻的龙角上,故而得御赐更名,从此就叫做‘左承天祥符门’,取承接天命,吉祥符瑞之意,哈哈哈。我大宋当年可是受了上天福荫庇佑……哈哈哈……”笑声突然中断,大概石押班突然想到了现在这副境遇,这大宋福荫好像说没就没了。
沈括走过时仔细观看那房脊东面的鸱吻。果然是威风凛凛,昂首向东望去,龙首上还系着一块明黄色的绸缎,西面的那只同样的鸱吻就没有这块黄绸缎。所谓龙生九子,其中就有鸱吻能避祸避火的说法,所以常在宫殿戗脊上。如此大的鸱吻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足有两丈来长,活脱脱一条小龙。
“中贵人,我见这戗脊东面这条鸱吻似与西面那条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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