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没看?”
“还没有,我今日来不为水陆法事,就只为先找到了故人,”和尚一点儿都不忌提到自己对反贼的同情,大约也是这里除了沈括没有旁人。“既然这两位叛逆都在一起,正好,先超度两位他们了。”
“我听徐冲说,那小骸骨就在前面。”
“走一同去看看吧。”
两人并肩向前。
“师傅,您为何与那侬智高相识?”
“只因当年为救被困扈州城里的百姓,我来回城里城外几趟,给他传过话。”
“传给狄青?”
“正是。”
“师傅,我有一件事想问。”
“请讲。”
“您真的还认为,小苹与整件事有关?”
“除非你拿的出什么新的证据。”
“新证据倒是没有,只是我与徐节级出城,在中牟县黄河边一处林子里,找到了当日在白矾楼上乱舞的那面妖幡。”
“哦!”怀良的反应有些平淡,他似乎并不想追问,他只等沈括自己说下去。
“还撞见了几个弥勒教的贼,把这面幡取走了。”
“你撞见那些人了?”怀良问。
“嗯,我还跟踪了他们一段路,偷听了他们说话。”
“说些什么?”
怀良追问道,他的反应有些出奇,因为他曾经说过只对机关感兴趣,对案情没什么想知道的。
“他们说,弥勒教匪首圣姑不见了。”
“圣姑不见了?”怀良略显有一点惊讶。
“嗯,文相说过:弥勒教里,圣姑与法王并称二圣,法王就是王则,圣姑姓名未可知。”
“还听到些什么?”
“没有了,但是这倒是引发我的一个猜测。”
“什么样猜测?”
“还记得那日您来老鸦巷时,见到的那五具死尸吗?您还念经超度过。”
“记得,四男一女。”
“我怀疑,他们都是弥勒教的人,而那名中年女子,正是圣姑。”
“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他们腰部,手上烧脱的皮。他们应该是被雷劈到后烧着的。”
怀良不再发问,只是踱了几趟步子,然后站定。
“你是说,当日傀儡飞升,其实天上还有一样没见到的东西?那日是东南风,所以你向西北寻到黄河渡口去了?”和尚脑筋之敏捷让沈括咋舌,与他交谈总是比较轻松。
“正是。然而没找到我想要的那样东西,却只找到那面妖幡。”
沈括必须钦佩怀良他只说了个开头,后面全被猜到了。
“嗯,说得通,说得通。然而若如此,傀儡确实是受摆布的,小苹的嫌疑却更大一层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不知如何洗脱她。”沈括为难道。
“沈公子为何先有小苹必不涉此事的执念?”
“大师如何总是觉得她必涉事的执念?”
两人半晌无话,沈括突然想起自己来这里其实还有公干,是要看那天在御花园里刨出来的小骷髅。提出这件事,也正好缓解现在的尴尬。
他向怀良提出先去看那骷髅傀儡,怀良也不再提小苹的嫌疑,两人一起去武库深处找。果然在库房尽头,看到铜钱飞线的法阵,这阵法就是用红线穿过铜钱,拦在那些需要挡煞的器物前面,如同一张红色蛛网一般,看上去也有些诡异。红线看着很新,估计是李承庵结的阵法。红线后面是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一只箱子,箱子上贴着封条。
两人伏低身子钻过红线,走到桌子前。今日沈括是奉命来看,自然不怕这封条,于是撕了封条,打开箱子。里面果然是一具白色的人形骸骨。他伸手想去取,又有些恐惧。一愣的功夫,边上怀良先双手捧着,将这小骷髅傀儡取了出来。端详片刻后,怀良将这具骸骨放在桌子上。眼看这小骷髅与乱坟岗边上常见的散落在坟茔边的人骨一般无二,只是更小更纤细。
“这不是纸糊或者竹子做的?”沈括问。
“我曾见过京观,见过累累尸骨,这副骨骼必然是真的,然而却不是人的。”
“骨骼是真,却不是人的?”
“不错,你用双手捧起就知道了。”
沈括不再犹豫,双手捧起,只感觉非常的轻。
“大师,只觉得有些轻。”
“你看骨头,骨壁薄的几乎透光。必然是鸟骨。”
“鸟骨?却是为何?”
“飞鸟翱翔天空,自然不可太重,如同你做纸鹞、孔明灯时,也要选轻细的竹蔑做骨架,鸟骨若是粗重了,便飞不起来了。”
“然而,我也见过整副的鸡骨鸭骨,都是横骨插心,脖颈细长,并不是如此样子。”
“那只有一种结论,这副骨骼是拼接过,让它看起来如人形一般而已?你看这左右前臂骨,都有些长短,分明是不同鸟骨里选的,却没太仔细量裁。若真是人骨,这人岂不左右手不一般长?”
“然而这手臂虽然细,前段却有分叉,分明有手指。”
“这个……”怀良似乎遇到一桩难题。
“还有这头骨,分明就是人骨,并无鸟喙啊?”
“此事,我还无法看透,夜里你到我店里来,那时我或许有解答了。”
两人将骨骸放回箱子里,一起走出武库,徐冲还在那里与侍卫亲军们聊天,他早知道里面都是尘土,进去也就是吃灰,所以只在外面等。见两人出来,另一人便是怀良也是小吃一惊。
怀良说还要去其他法事,就在此告辞。沈括告诉他那几具可疑尸体就在老鸦巷新院子。可以来看看,然后再详细谈谈案情,和尚并没一口答应下来,便离开了。
第60章 响箭
二月十五 酉初
沈括与徐冲再去了丢失白玉柱斧的内廷奉宸库,距离这里并不远,也在西华门边上。这库房就比武库干净明亮许多。
正月初八时,有人见到帽妖飞到墙里面便不见了,待宫里太监和侍卫亲军开了外面院子大门,才看到大门洞开,丢失了那件“斧声烛影”的玉柱斧。描述上与“木精班”傀儡棚丢失傀儡那次一般无二。至于帽妖是怎么开的门就不知道了。
里面都是宫里贵重东西,两人也只能在太监陪同下,草草走了一遍。都是些大大小小摞在一起的箱子,唯独打开的那只就是丢失那把小玉石斧头的箱子,想来当日至今就一直打开着。箱子极小,里面丝绒垫子上果然如李承庵道长说的那样留着一个玉斧的凹陷。大小与在驸马府找到的那把一模一样。
看起来,帽妖钻进这里,没有动其他东西。这一点与木精班的情况不同,木精班前面的桌椅被碰倒了不少,鲁班的牌位也被撞倒在地上。
两人出来时已经是未时,于是出了宫返回老鸦巷。
晚饭前,沈括就一直在自己阁楼上待着,思忖奉宸库的情形,同时也等怀良和尚来。他还不死心想要与和尚再争辩一下,说服他小苹不可能参与其中,但是心里也知道这只是自己先入为主的想法。小苹与这件案子,隐隐约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奉宸库的情况显然是有内鬼,他绝不相信是鬼怪靠法术做了手脚。暗藏的敌人,很明显就是要靠早就在市井流言里传的跟真事的一样“斧声烛影”来撬动大宋根基。最近弥勒教所下的功夫,也全都围绕在大宋得国不正,当今官家得位不正上打转。
申时,果然有人来了,却是李承庵和杨惟德二位,他们也是急匆匆从宫里来。
杨惟德一直不喜欢这个包拯选的新地方,今日是老杨第一次才来。沈括有些担心,怕他们两人是来兴师问罪的,因为自己最近非常明显的偏向了包拯,而自己原本应该是他们那头的。另一重担心是怕李承庵道长追问那天傀儡复活的事情,因为他明明贴了七张镇压妖魔的符咒,按他的那套逻辑应该万无一失才对。他要问起,是否有人把那些封印妖邪的咒语揭掉了,也不好回答。撒谎这种事,沈括不是没做过,只是很不熟练,极容易被看穿。
然而担心显然多余了。沈括将两位请到二楼坐下后,只谈了几句才知道,这二位急着来,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杨惟德昨日又通过《景佑六壬神定经》和《景佑遁甲符应经》两部奇门书推演,得到了惊人的结论——今天夜里,暗中的邪祟还会出动。经过连日的推算,他的手法已然十分熟练,所以速度快得多。
杨惟德的这套规则,自然是定数,如怀良曾经说过的,任何人手上有这两本书也可以推演,然而其中也自有变数,就是推演时使用的大衍之数,这种方法以蓍草占卜。这是很多年前,孔夫子他老人家用来算吉凶的方法。但是沈括也用他的“隙积之术”对这套方法,进行了一些穷举推演,发现内藏定数,简单说用来推算地点和时间,结论仍然会散布在相当的范围内。范围并不小,难免出现事后看凡事皆准,事情却很难在一堆可能性中推敲出所以然的尴尬场面,这样就又回到了算命的本质。
老杨拿出地图,这次又是圈定了七个地方。时间从子时起到卯时。也就是说,他给出了一个包括了半个东京城的空间范围和长达四个时辰的时间范围。完全让人莫衷一是。仅就这个院子里,一共只有二十几名差役。若分成七组去巡查这七个区域,每组也只能分到四个人。
徐冲有些皱眉头,但是边上沈括看出些名堂。因为御街又在其中。
“老师,御街又在大衍推算中?”
“是啊,常言说,一不过二,二不生三。然而推演出的结果,就是如此。”
“然而这么多地方,我们这里人手还是不够啊。若是每一队人马,只有三四人,恐怕见了那帽妖或其他幽冥之物,也不好对付。”徐冲抱怨道。
“徐节级在军前效力时,可知道一样东西?”老道李承庵说。
“什么样东西?”
“那物叫做鸣嘀也叫做响箭?”
“自然见过。箭头中空如哨子,飞过就有破风啸声,西夏骑兵常以此响箭声音为令,凡响箭飞向何处,刺耳尖锐声音所向,全军一起向那里射箭,然而那破风的锐利声音并不大,距离远些就无用了。不知道,道长提及此物与今夜的城内巡防,有什么要紧关系?”
“呵呵,那些都是番邦用的,可见过我大宋用火药捻子引发的鸣嘀。”
“确也见过,竹筒里填上火药,点燃后擎在手中,烧到火药,火焰便直冲空中,炸开如锦绣火花一片,原本此物是在夜间做联络之用。然而后来发现,白昼时可以射向敌阵常有奇效。所以此物颇为机密,就怕被外邦知道底细。”
“说起有奇效,可是这东西可以伤人或纵火?”沈括急问,他也突然想到了更多军事用途。
“却也不行,若想纵火,用箭杆点燃了直射出去就是,更远也更准。然而的奇效在于可以惊吓战马。”
“惊吓战马倒是与我们无甚用。”老道摇头笑道,“不过若我们手上有,分到每一队人手中,见到怪异便引燃了飞到空中。四周巡防弟兄们的便可循着空中火花立即赶来,弥补人手不足。”
“哦,这倒是一个办法。”徐冲并沈括一起点头,不由得赞叹老道有些缜密的心思。
“而且,火药乃是至阳至刚物,燃尽后的硫磺硝石之气,也可驱幽冥乱邪之物。那日帽妖在潘街现形,也是在大内燃放烟花燃尽之后才敢现身。”
老道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沈括,他不相信火药燃烧后的硫磺气味能驱赶什么邪祟,他想到的更直接,或许火药迸发的威力,就可以伤害那些藏头露尾的东西。当然,用它通风报信也是一个重要作用。
“多谢道长提醒。然而哪里可以弄到这些响箭?”
“呵呵,这便是今日贫道拉着杨春官来的用意。眼下这案子还是归包龙图管着,不去找他又找哪里?只是我们不愿去军头司,好似央求他还须看他脸色。所以先来这里,望徐节级受累,去一趟军头司与那老包言讲此事。”
“此事包在我身上。我现在就去。”徐冲拍着胸脯便去后面取马。
沈括便继续与两人在楼上聊天,清楚了为什么李承庵如此急着要弄到这些火药捻子发射的响箭,原来今夜李道长打算亲自下场,看看能不能撞见那妖物。并且他对妖物可能出现的地界有自己的判断,应该还是在御街上,而且很可能就在白矾楼附近。这当然也只是经验之谈,因为御姐已经两次出现怪异,太巧合的事情后面必然有些规律。
沈括心中也是这么想,如果让他选,他也会选今夜御街附近巡查。他暗下决心,若是再有一次近距离看到那些东西的机会,一定要把握好,要么看清楚底细,要么干脆打一个下来。
交代完事情,杨惟德与李承庵告辞,李承庵夜里自然会带着徒弟来这里会和,杨惟德大概不会来了。
沈括在阁楼上思忖下一步该如何做,想着想着,又从抽屉里取出那支会开花的玉豪簪来。这根簪除了参透宫灯原理,他原本打算送给小苹的,然而却没机会了。今日见锦儿进了宫,想来小苹也应该回城了吧?只是不知道住在哪里。这不由得又勾起一些疑心,当日自己撞见小苹的那处乡间山庄的主人到底是谁?看着像是官宦人家,小苹与他们又有什么关联?
正想着,楼下纷乱起来。他起身向下看,看到徐冲牵着马来了。他的马鞍上挂了不少东西,显然所获颇丰。
他立即下楼来看,徐冲正在那里招呼人手卸下马鞍上挂的那些东西,看上领了包龙图均旨,去从军器监弄来了不少,远不止七队人马发射信号所用,看来他也准备当某种远程武器用。
“这……这也太多些了吧。”
“那道长说了,火药是至阳至刚之物,可破幽冥之物,所以我央求包龙图多弄给些。相公全都应允了。”
“只是,这城里乱放火药,若是点燃了房屋店铺,烧起来又如何?”
“沈兄过虑了,我在阵前也用过,火药点燃虽然有迅猛之力,然而衰减极快,两丈外就无甚威力,点燃不了木料。倒是记得前几日,那大和尚说过,军器监所用一硝二硫三木炭的火药配方不对,徒有火焰,猛劲不足。若是换成他说的:六硝、一硫、一木炭,则更强劲。我特意问了火药局办过差事的,说火药局确实发现硝石多,猛力更劲,所以竹筒装不了,只能用铜铁来做燃药用的管子。也不知道这慈悲为怀的和尚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怀良师傅,学贯古今,游历南北,我看,这世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沈括说道,实则他心里赞叹之余也有些奇怪,怀良为什么连这些偏门学问也清楚,和尚与火药确实是八竿子打不着。
“这么看,每一队能分到四五个?”沈括说。
“我看,其余各队少分几个,我们这队多些。”
“为何?你觉得我们撞见那些妖物的缘分更大?”
“那是自然。我看你我命数,就躲不开那些玩意儿。”徐冲无奈道,“就看今天李道长的能耐了。若是碰上那些脏东西,这些火药也许可以吓退一时,然而要制服,只能靠道长法术了。我听说,他是张真人坐下最得意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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