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良拣了个靠窗座位坐下。似乎也不急着看书,起身开窗时看到窗台下放着小苹的那张琴,突然又想起什么事。
“存中,那日在驸马府时,可曾发现什么端倪?”
“大师为何这么问?”
“哦,近日我在为那买假画的裴掌柜奔走,这厮也是半辈子没积德,现下还押在皇城司里,每天也没吃没喝。”
“ 是这样?那日皇城司来后,听说其余迷社的人也都放回去了,为何独自关了他?”
“何止关,还要打他四十杀威棒。其实是驸马的缘故,驸马因为假画的事情独恨裴掌柜,这回在皇城司又上下打点了一番,要给裴老四一点苦头尝。我也担着一些自责,毕竟那方‘金图书’的假印章是我刻的,于是周旋其中,为裴掌柜奔走说和。”
“这……”沈括听的一脸茫然,实在没听懂和尚落笔何在?
“哦,我去了驸马府。明示那方印是我用一根萝卜刻的。那驸马竟然是爽快人,竟想要与我结交,我请求放了那裴掌柜。那驸马也一口答应,那老裴昨天也已经放出来了。”
“哦哦哦……”
“我与驸马交谈时,驸马提到那天你与存中仔细勘察了现场,似找到了一些门窗上的马脚?”
“正是,师傅您不提我都忘了,那日在窗台上发现一根似是女人的长头发。然而驸马府中来往女客也不少,所以……”
“头发可在身边?”
“在,我夹在书中。”沈括低头去找。和尚走到那张琴边,将它放到窗台边,站着弹奏起来。弹的是一首不知名的古曲,一时间琴声如旷谷幽兰,古意盎然。
沈括一愣神,没料到和尚琴技不俗。
他正襟坐起,在一旁闭目静听,然而和尚琴声一转激扬,却停住了。
“怎的这琴弦也有些刺痛。”
他抬起右手,却见食指竟然破了,流出一抹鲜血。
“大师赎罪,这琴是从白矾楼现场搬来的,没料到琴弦上有了毛刺。”沈括赶紧拿来一张纸,想要包扎,和尚却不以为意。只是将手指在油腻衣服上蹭了蹭。
“如此说,这张琴便是小苹的?”
“正是。”
和尚确实一反往日,没有多说,只一屁股坐下。沈括将那根夹在书里的头发递过去,他也不看,只放在鼻子前嗅了嗅。然后低头去嗅那张琴,沈括心想:又来了。
然而和尚只是拧着眉头摇了摇头。
“大师?”
“气味不同。也许是贫僧着了相,冤枉了她?”
沈括长出一口气。
“存中,今日你去了白矾楼上?”
“是啊,还是老样子。我就取了这把琴回来。”沈括没有据实告知昨夜今晨的这场凶险,刺杀当今官家的事情实在太大,出于谨慎,他决定将是否告诉和尚的决定权留给包龙图。他担心怀良每天喝醉,会把事情泄露出去。他那铺子又如同消息中转站,怕是很快人尽皆知。
当然由于京城里夜间早就没人敢出门,白矾楼一带住户,更是都跑去乡下,所以昨夜这一场大闹,竟然没有多余的目击者,也没传播开去。可见没有发射那颗烟花,也有意外的好处。
和尚将头发归还沈括,又起身在屋里走了一圈,头仰的挺高。
“师傅,您这又是为何?”
“前几日我在这间屋子里嗅到一些桃花花香,倒是与刚才那根头发有些像。然而现在闻不到了。无从对照了。”
“这间阁楼下面都是桃花,自然有些桃花气味。”
和尚也不多说坐到窗口位置,随便从桌子上拿过一本书翻看起来,他看书如飞,很快翻完丢到一边,又拿起一本看。沈括也惊讶于他的速度。
沈括也拿起一本细细看,这里的弥勒教书册本子,他都看过,确实没发现更多有用的东西。
两人一直看到下午未时,其间只有下面差人送上两碗面当做午饭,并没有其他事情。
最后桌案上只剩下一小堆没看过。九成都翻看完了,九成中又有九成是和尚看完的,不过也没看出什么值得讨论的部分。
这些书册中的一部分都是教内日常的账簿,看起来极为枯燥,然而若仔细看,也可以看出弥勒教两年来躲在暗处,过的也颇为拮据,开销很省,一切都在去年年初才改观。也不知道内中发生了什么?是不是那些岁币的金条起了作用?
当然沈括的另一项疑问是,几本书里都说,圣姑以下有四大卦主,然而到目前为止,能看到的只有三人。其一是已知身份的都料匠喻景,其次是诸葛遂智,第三个叫做圣女狐泳儿。然而第四位是谁,却找不到。有些书是被烧毁某页而正好缺了这位,而另一些则是并列四位卦主名称时,成为了被涂黑掉的第四位。可见这个人其实是存在的,然而出于某种原因被涂抹掉了。诸葛遂智和狐咏儿都不似真名,然而这个神秘人物连假名都没留下。文彦博猜测可能是教内暗斗都除掉了,所以书册里出现的名字都被涂抹掉,以示永绝关系。
和尚起身,从桌上取过最后一小堆里取出一烧掉一半的。这本书并非一般的蝴蝶装帧或四孔、六孔线装,而是一部长卷手写帛书,看着有些年头。书名叫做《伪祟著法断辨神咒》书名看着很长,实际上可能更长,因为前面被烧毁了,应该还有一两字。
怀良打开后可见到,里面大抵是图文并有,可惜被污损了很多,又兼被烧毁了不少,根本看不了。
“神咒?”
“大师,我已经看过这本,似乎是什么咒语类,可惜不全了。”
听闻沈括已经看过,和尚想要放下,却又犹豫一下,又打开看起来。依旧是看的飞快。
“如此长卷经折的书册,不似当世之物。”和边看边说。
“是啊,类初唐书籍。长卷经折用纸张的话,打开多了容易撕毁,所以用绢帛手抄为多,如今之用绢帛做画纸了。纸类书要么裹背,要么四六孔线装了。”
“也许是这教前代相传下来的。”
“我也如此猜想。”
“我知道了,此乃断人之法咒也……”和尚突然有了结论。
“断人?”
“不错,断人。”
“我看里面都是画符和怪异文字,看不出什么端倪,请大师讲解。”
“你看不懂,因为烧毁了内容,我正巧见过一篇类似的古籍。也是问咒断伪识别真人之法,所以可以对照参透。”
沈括听的一愣一愣。
“断人之法,就是不需过堂,而仅凭神谕,断定是非错对。”
“岂不荒谬?”沈括笑道。
“然而神域却最能服人。”
沈括突然联想到了先帝以天降《天书》的方法来宣扬神授天命的做法,竟然与这弥勒教内做法一致。想到这一层,他便笑不出来了。
第65章 嫌疑人小苹
二月十六 巳时三刻
见沈括好一阵发呆,和尚自顾自又说下去。
“你看,里面有水火断谳之法,可惜后面似乎有图,却污损不可见了。”
和尚一言触发沈括心事,他凑过去看。果然看到有一篇的题目就叫水火断谳,后面配图被一篇污渍遮挡住了。
“水火断谳?”他自言自语念了两遍,这个词有些耳熟,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听到,再往下看。就看到下面写着:明断伪真,俱可用水火法谳断,用此法前,不可饮酒、食五荤、剃发、房事。
“不可饮酒?”
他突然想起,那一日小苹在京东路乡下被她亡夫家人所绑,藏在山上破庙。当时他从破庙后面接近想救她时,听到了里面一番对话,当时小苹讨要酒喝,然而那称做九公的老者就曾经说过,断谳前不得饮酒。
“九公?”他回想几天前追查那妖藩到树林里时,那几个贼人似乎提过这个名字。
沈括努力回忆最初见到九公时的场面,当时自己在船上,见到九公带着一群后生追到船下,被自己骗后跟着一条狗离开。又过几日就在宋州月老庙撞到,当时他也是带着一群人将小苹从月老树下绑了,带到那小山上破庙里。
他从未怀疑过小苹说的一切,包括这个九公就是她亡夫的父亲,然而他们在破庙的对话里并没有提过儿媳妇和公公这样的称呼,他们之间更像是差役和囚犯的关系。
断谳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心里再三自问。又一转念,既然后面有画,或许可以看到些什么。
“师傅,这绢帛上污秽挡住了里面什么画,能不能清洗掉这片污浊?”
“这个么,若是纸张便不行,这绢帛么也许可以。有没有酒?”和尚说道,他倒是什么都会。
“我去取。”
“再拿一个盆上来。”
沈括三步并作两步下楼,在厨房里取了一瓶酒和一个铜盆上来。
和尚已经将长卷放在桌案上铺开,从水罐子里倒了些水在铜盆,将一条手巾放在里面,喝下一口酒含在嘴里,一下子喷到绢帛上。
然后用浸湿的手巾擦除那摊污浊。
怪异出现了,污浊渐渐被洗掉了,下面漏出了一幅画。上面文字写着:水谳法。画中一只装了一个人的木头囚笼被一根铁链吊着慢慢如水。囚笼里的画的人正喜笑颜开看着画面外的沈括。沈括被他这么一看,不由得脖子发凉。再看边上文字:“有可疑混入我教,或可疑叛教者,命其进木笼浸入水,凡一刻不死,则神谕分晓:为我教良善徒众非潜藏异邪伪藏之刃也,余众不得再做猜忌。”
这部分被污浊的画,沈括之前从未见过,所以他一直没搞懂这本邪书讲的是什么。弥勒教这类法术咒语书很多,大多是无稽之谈也不值得探究,却没想到这张污浊的画里,藏着这样秘密。
他接着看后面。
和尚手脚何其的快,已经将后面的污浊也洗掉,把剩下的酒都喝光了。
后面画的是一个嬉皮笑脸的人坐在火堆里。边上一样有一行字写着:“有被疑潜藏混入我教或叛教者,命其除衣入火,一刻皮肤无伤,须发无损,烟熏无涕泪者,神谕分晓,为我叫良善徒众,非异邪伪装也,众人不得再猜忌。”
看来这就是所谓的“水火断谳”之法。
他的脑子里飞速运转,以往种种闪现过去。只一瞬又想起和小苹相扶相携,从山里出来,当时被一伙差人拦下。自己刚想要将小苹公婆一家谋杀儿媳的事情告官,却被苦主小苹拦下,她当时说虽然夫家不仁,但她却不能不义,若是将她公公定了流刑发配,恐怕死在路上归不得祖坟,她也有亏先夫。
这些话当时听来合情合理,现在猛醒简分明就是掩饰。天下有什么夫家穷凶极恶,要把儿媳妇抓回去淹死的?又哪有遭了这样委屈却不肯告官,还要苦苦维护的?
“大师,我想……我想再下楼分辨一下尸体,我突然觉得,那位长者有些眼熟,可能我可以辨认出来。”
“哦。请自便吧,我就在这里歇会儿。”和尚没有展现出过多的好奇心,也没有追问缘由。
沈括一个人慢慢下了楼走到后院棺材前,那些棺材盖子还都打开着,他走到最后那具棺材前,仔细分辨了片刻。
这驼背老者与当日见到的那位九公面容焦黑,但是从身形面部轮廓看,竟然有八九分像。他突然间如拨云见日,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也许自己在正月二十八日夜,在宿州渡口遇见小苹时,她并不是被夫家追杀,追她的正是躲在这一带的弥勒教。
至于他们之间以前的故事不好推测,然而弥勒教是要将她抓去断谳某件事。按照楼上那本书的说法,一旦某人对弥勒教的忠诚受到怀疑,就可以通过水火断谳的方式判断是否有罪。
事实上,要在水下憋一刻,那是任谁都做不到的,这种方式无非是为了将被怀疑者淹死而已。但是即便是如此,和尚指控小苹用腹语假扮傀儡说话,也还是有些情理不通。她已然逃出木笼,等同于弥勒教一刀两断,怎么又会帮他们做那场戏?
然而脑筋又一转,当日她逃出木笼,本以为山上弥勒教会追杀过来。当时自己还担心自己瘸了一条腿,会拖累她逃走,然而却没有人追她。也许弥勒教众人没有追赶来,只因为把她逃出木笼当做通过了断谳?
若是这样也就说得通了。
他一个人站在死尸前,仔细琢磨所有这些事情,外面徐冲牵着马到后面。徐冲也是一脸焦急,本想在后院马棚安置了马匹再上楼告知沈括今天惊人发现,却没想到沈括站在棺材边发呆,倒是把他吓了一跳。
“沈兄,为何在这里观看死人?”
沈括这才从惊愕中转醒过来,看到是徐冲,赶紧追问:“可找到那古柳冈的山庄?找到小苹了没有?”
“找到了那山庄,然而山庄里已然人去楼空。附近院落也都空空如也,小苹和锦儿自然也不见人影。”
“那山庄走的空空如也,一活个人都没了?那些歌姬伶人,庄客庄丁也都没了?”
“是啊,真的是半个鬼影也没了。房舍倒还整齐干净,那大宅的厨房里还有些没带走的柴米,然而却没人了,问了附近山民,都说昨天白天突然来了几十辆车马,也不知道作甚,晚间就不见这山庄里往日灯火也不闻歌舞,早上有人进山,就看到这里面就没人了。你说奇不奇怪?”
“徐节级,还有一事劳烦你。”
“悉听差遣。”
“前日宫中,见到了那锦儿,大概她们主仆已经回到城里。劳烦打听她和小苹的下落。”
他说话时,看到和尚已经站在一边,不知道何时下了楼,也不说话,冷漠的有些刻意了。
“沈兄,这么急着找她们,可否有什么原因?”徐冲警觉问。
“徐节级此事说来话长,这位死者,似乎正是进京前在宿州遇到的小苹的亡夫家翁。”
“然而你前日分明说,这五人都是弥勒教教众?”
“嗯,也许我们都被小苹骗了。这件事我也一时也说不清楚,若小苹与弥勒教有些关联,此刻大概不敢回城,不如你先暗访那锦儿下落,看看小苹是否还在。若在……我有些事情要问她。”
“好,我这就去访。”徐冲听了个迷迷糊糊,又牵着马出去了。
此时,和尚才走上前,也是一脸的迷惑。
“难道,小苹也有嫌疑?”
沈括觉得和尚演得过了,前几日他还信誓旦旦说小苹以腹语冒充傀儡说话,这会儿却又做茫然状。
“大师傅,我也不想如此,然而……然而……”
“然而,又觉得她与那弥勒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啊,若是能找到她,我想先问问她。”
“如今社稷将乱未乱,苍生安危只在一线,家国大事可就全仰赖你了。是心怀天下还是儿女私情,但凭君一念之间了。”和尚说道。
“大师,你是说……”
“阿弥陀佛,贫僧当年也曾一念救苍生,却换来一座骷髅京观。其中曲折利害,由你自行定夺。我还有些事情,先行告辞。”和尚说着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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