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我还有事要你教我。”
“存中,这便是你的缘起,你的业障,你的命数,如何决定存乎于心,不必求问他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和尚头也不回走远了,他似乎不想背负这项责任,只让沈括自己站在这些死尸边,任由山一般的难题,砸向这个二十四岁的青年。
沈括回到楼上如同被抽掉了魂一般,他一直在内心深处抗拒小苹和弥勒教有关的任何念头,但是冥冥之中,这件事就要成真了。但是或许,他一念转过来:“或许她有她的说法?只是我执迷于外相,不知虚妄了?也许,大师最后这句话,就是想点醒我?”
抬头时,外面天色已经暗淡了。竟然已经是戌时,徐冲却还没回来,看来找不到小苹落脚处。也就是说她已然不在城里了。他又想起,在那山庄小院里见到小苹的最后离别时,当时她说:“也许你我命中犯冲,为你我好……也许我们也不要再相见了。”
看来她说的为你我好,是有深意的,因为她预见到再次见面必然没什么好事。然而这个面还是要见一下的。
正胡思乱想,就看到楼下面徐冲又牵着马进来了,这回他下了马直接将马缰绳丢给一名差人,然后冲进了小楼,可以听到咚咚的踩楼梯声,上来的如此急切,想必有事。
沈括心中一惊,如果没找到,他不该这么急切的样子。
徐冲转眼进来,抓起桌案上一盏凉茶就灌了下去。沈括在边上急切等待着。”
“可找到她们?”
“找到了。我去了小苹舅母家,也是人去楼空,然而又在赌坊里找到她的表哥,问他小苹去向。她那烂醉的表哥却不肯说,只说小苹不想见那命里冤家,我便一顿拳脚打得他鼻子都歪了。哈哈哈……”
“真成冤家了,恐怕她再不肯见我。”沈括叹息道。
“我打了那厮,然后偷偷跟着他,却见他去了那东鸡儿街对面,另一处宅子里亲娘处告状。只一会儿,就见他舅母批了件粗麻布衣服扮做老乞婆出来。”
“原来你有这番用意?”沈括猛然发现徐冲动粗其实还有巧思,就是为了让那舅母去通风报信他好追踪,只可怜了那表哥莫名挨了一顿老拳。
“那老婆子东张西望,鬼鬼祟祟,却不知道我自有些跟踪的本事,”徐冲得意道,全然忘了前几天骑马跟踪弥勒教教徒,在开宝寺附近跟丢的事情,“我一路跟出几条街,一直到了那朱雀门东壁,麦梨巷,发现那婆子进了一处院子。大门不算气派,然而却有古风,别致的很。”
“是小苹落脚地?”
“我偷趴墙头向里看,看到当院子里晾晒着一件红色衣裙,正是锦儿的。心里便有了七八分底细,再看到那婆子小心翼翼在门口说半天话,就耐性等着,转而婆子返回时里面又女子出来告别,又叮嘱了几句。我瞧的分明,正是小苹。”
“果然,她竟然回汴京了。”沈括惶恐道,他很怕面宿命中的再次相遇。
“可打听她们主仆回来多久?”
“已经找了爱搬弄的街坊打听过,说她们守寡回来后一直住此地,经常夜里出去白天再回来,街坊都知道她们的勾栏里的营生。前几天京城大乱也跟着一起跑了,以为去投了哪家富户,月内不回来了,但是昨天半夜又乘着两座轿子回来。”
这嚼舌根的缺德街坊知道的还真不少。
“她们家宅所在那朱雀门外大街,情形如何?行人可多?”
“虽是外城,也是宽阔大街,沿着蔡河两岸多是酒肆商铺,然而如今哪儿有行人?店铺多已关张。”
第66章 插翅难飞
二月十六 戌时 三刻
讨论僵持了一会儿,深刻终于问出了那个他不愿意面对的问题。
“若是要围住那院子,不让里面人跑脱,需多少人?”
“你要抓她?”徐冲也是一惊。
“不,我只想先登门问她几个问题。却也不想让她能走掉。”
“院子不大,原本是一户太医的房子,有庭院阁楼,一楼既是书房也当诊室,二楼便是卧室。古朴简单,没有琉璃瓦片并雕刻门廊这些,在周围富户大院里却不算招摇。院墙东西十来丈,南北七八丈,南面紧贴着蔡河,那河不过两丈宽,却很深,没桥过不去。如此,不必在南面派人,只需把住三面即可,每处四五人,总共十几人就可以围困周全,但是若要把住街道,大抵需五六十人。”
“现在这里多少人?”
“寻常夜里有二十一二人,然而现在都在街上巡查,此时,就是算上你我,也只有十三四人吧?”
“人手太少啊。还是先去军头司请包相同调拨人手来。”
“沈兄,我看到那婆子叮嘱完离开后,锦儿就在那里收拾东西。似乎连夜要走。恐怕等不得了。”
“那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另外差人去军头司请援兵。”
“好,我这就去找快马去军头司。”他一扶桌子起身又转身,“你真的觉得,她们主仆都是弥勒教?”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话想要当面问她。若她能说通,或许……还能脱罪吧”
“好,好。”徐冲下楼找人快马去军头司调动禁军。沈括在楼上思忖如何面对小苹。包拯赶不及一起去也算一件好事,可以让他先和小苹面对面,一对一问话,看看能不能让小苹解释清楚所有事情。但是他脑子里依然想不出小苹可能脱罪的所有可能。
临走时,他将小苹的琴抱起,用布包裹好然后才下楼。徐冲已经将其余人集结起来,大约十名差人,似乎有些少,但是考虑到小苹也不是彪形大汉,看来也足够了。
于是留下两人看守院子,徐冲和沈括带着八个人一起赶往朱雀门外大街。
二月十七 酉正
十个人赶到外城朱雀门外,果然入夜后不论内外城,都没有行人。一行人静悄悄到了那座宅院外。小苹曾暗讽,沈括现在住的老鸦巷房子,也不那么气派。看来也是有些底气。这座宅院避在蔡何北岸闹市里,远看既不张扬也不显眼,近看却又别致古朴,庭院里有古树怪石,奇花异草,颇有些雅韵。比旁边那些高墙大院更给人一种闹中取静的闲适安逸的感觉。
徐冲分派人手每边墙两人守住,自己与沈括到了门口。沈括观看这大门窄小也没有台阶,完全配不上这宽阔的院子,然而据徐冲说附近的邻居倒是还挺注意这里,大概因为小苹的青楼身份吧?
再看院子前隔着一条街便是蔡河,两岸各种店铺鳞次栉比,河对岸是汴京外城有名的会仙楼,也是三层高的酒楼,然而这些店铺酒楼大部分也已经不见灯火,大概因为没什么客人关张了。
他走到门口犹豫片刻,还是敲打门环。打了几下,就听到里面小苹声音响起。
“是锦儿回来了吗?”那是压住嗓子的声音,显得警觉。
沈括不知如何应对也不回答,只是急急敲门。
门打开了,小苹月沈括照面。两人相视不语许久。小苹穿了一件寻常女子蜡染蓝布装,头上包了块普普通通头巾,似乎是要出门的低调打扮。脸上没施半点脂粉,但是依旧生的好看,穿着如此简朴,反而还还有了当日在山中买驴时的样子。
“公子,你为何……”小苹狐疑道。
“我想……”
抱着腰刀的徐冲慢慢出现在了沈括背后,小苹立即意识到什么事。
“既然来了,两位请进。”她冷冷说着,转身向里走,沈括与徐冲跟着进去,既然她刚才喊锦儿,那锦儿应该已经出去,这会儿还没回来。
两人到了楼前,徐冲决定留在外面。他转到后院去查看,看看有没有可以逃脱的地方。
徐冲进了屋,小苹默默关上门。
“公子稍坐,容我奉茶。”
她转身烧水。沈括将那张琴放在桌子上,他感觉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这样一个弱女子无论如何不可能跑掉,并不需要五十人,实际上五个人来都有些多了。
外面徐冲绕了一圈没看到这庭院前后有什么异样,又回到前面,看到外面衣架下有一把竹椅,便拉过来一屁股坐下,面对着外面大门。
等了片刻,小苹煎好茶回转,看到桌子上的琴。
“公子把奴家的琴带来了?那日丢在了白矾楼上,以为从此见不到了。”
小苹抱起琴,用亲昵地用脸摩挲着琴弦。
“哦,我昨日夜里又去了白矾楼,看到了这琴便带来了。后来徐节级……查访到,大姐在这里,就得便登门送来。”
小苹放下琴,将一盏暖茶推给沈括,沈括接过也不生疑,喝了一口。
“可是壑源佳茗?”
“公子果然是识得茶的,确是壑源茶。今日来我这里,还是有些公事吧?”
小苹坐到对面。
“是啊,是啊,有些公事……”
“什么样公事,还要劳烦徐节级带着刀守在外面?我见他有些生分,也不进来?”
“我有些疑问,想要请教大姐。”
“想要请教我那死鬼丈夫的公公到底是谁?”
小苹一言,让沈括愣住不知如何接下去,他原本打定主意要单刀直入,不料小苹比他更先打开了天窗,似急着要说些亮堂话了。
“这又如何说?”
“公子可是觉得,那日在街上死的几个路人里就有他?”
“呃……确实有此疑心。不过还是先说说,那日在宿州你与锦儿登船之事吧?为何那叫做九公的老者在后面紧追你们二人?”
“锦儿与我舅母一家,都与此事无干。她只是宫里赶出来的宫女,被我舅母买下,送到乡下在我身旁伺候,全不知所有事情。”
“此事不急,还是先说你与那九公之间故事吧?”
“不如公子你先告诉我,如何猜想到这一层?”小苹自己端起杯子,品了一小口。
“我从未曾猜疑到你,只因为这本书。”他从怀中取出那本绢帛长卷,打开到水火双谳这里。
小苹向那绢帛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瞥。
“原来是从这里。你是想,当日日蚀之时,我被那伙人浸在水里,就和这画上一样?”
“正是。我实是有些不解,所以请教大姐告知。”
“这水火断谳么……呵呵,”小苹轻蔑笑了一声,“可知这本册子后面是什么?”
“后面损毁,在下实在不知啊。”
“水火之谳,无非寻常幻术,并非大神通?”
“这些障眼法里,还有大神通?”
“可知道狐仙妙法中,分身移影,弹指遁形之法?”
“狐仙妙法?你会狐仙术?”
“哈哈哈哈……”小苹放肆娇笑起来,“这书若没有烧毁,后面便是了。”
“你是弥勒教四卦主之一的,圣女胡咏儿?”沈括惊道。
“你猜呢?”小苹三根指头捏着茶杯,笑盈盈对着沈括道。
沈括茫然站起,就听到外面吵闹,大概是包拯的大队人马到了。
徐冲也不避讳,推门就进来。只看了一眼小苹,就对沈括道:“包相公和文枢相到了。”
透过外面窄小大门外两顶轿子过去,前后更是簇拥着无数禁军。随后外面传来了大呼小叫的声音,看来有禁军头领在指挥包围这里院子。小苹的院子墙不高,可以越过院墙,看到外面枪戟如林,草草一数,这老包光是长枪禁军就带来了七八十人,大概还有些开封府调来的差人,总共得有一百多人将这小院子围的水泄不通。
沈括心里感叹,抓一个小女子何须这么大阵仗,也大概是老包真的急着想要扳回一局,不惜如此大费周折了。
昂首挺胸的包拯径直进来,后面跟着文彦博。沈括赶紧出门施礼。包拯也不大答礼,迈着四方步匆匆进屋。小苹就这么稳稳坐在长案后面,见老包进来缓缓起身。
“相公万福。”小苹款款施礼。
后面文彦博也跟了进来。
“可有供词?”
包拯并不正眼看小苹,只问沈括。
“刚才,学生正要追问……然而……然而……”
老包见沈括吞吞吐吐,这才转向小苹:“这位大姐,有招无招?若无招无供,就要本官为难了。”
“这位相公,不招又如何无供又如何?”
文彦博走上前:“招了自然免去皮肉之苦。”
“又是一位相公。然而此刻我虽有心招述些往事,却有些倦怠,想要歇息,不如明日睡醒了再招如何?”她娇滴滴道。
“放刁拒官?那就是要试试王法了?”包拯语带威胁道。
文彦博将包拯拉到一边:“希仁,兹事体大,此地不是审问之所啊。”
“我自然知道,那将她带回去审问?”老包说。
“然而她若与弥勒教有关,这里便是巢穴,既是巢穴就可能有其他匪类自投罗网?如果走了,岂不可惜?”
“文枢相的意思是,要在这里守株待兔?然而外面已经调来了小半营的禁军。弥勒教是疯了还是傻了,还会上门来自投?”
“呵呵,“文彦博笑着捋了捋胡须,”依我所见,若此女若确实为弥勒教内要人,我们在此等候实则是攻其必救,登上一夜,便有二胜,而弥勒教则有二败。”
“如何讲?”
“其一么。若他们敢来救人,必然走到明处,敌我都在明处,自然将其一网打尽。若如此,则是我攻其必救,此为谋胜;敌昏招强取,是为智败也?”
“其二又如何讲?”
“若等到天明,弥勒教匪类不来,可见他们胆怯势颓,不敢明争,只会暗斗。此为我堂堂国威以力胜,敌蝇营狗苟,为势败。”
“哈哈哈哈……”小苹在两个老头背后笑起来,显然听到了这番悄悄话。
“为何发笑?”包拯厉声道。
“我笑二位相公还在以凡夫俗子的兵法,来揣度天样大事。有没有外面那些禁军,该来的事情,一件都不会少。以大欺小,以明胜暗,无非欺世大话罢了。天道轮回形势变化,岂是二老叟私相请教,互赞妙算,可以定论的?”
“好大口气,我二老叟只是凡人,弥勒教不是非凡人?难道是刀枪不入的妖魔?”
“既然二位,已定下计策,只管等等看,二位相公不信世上有仙术,不如我们打一个赌?”
“赌什么?难道赌你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哈哈哈,那就赌我能不能插翅飞了?”
小苹大笑道。
“今天,我倒要看你如何逃走,也看看那些匪类会不会来救你,”老包冷笑一声,“来人,取一副七斤半的团头铁叶护身枷来。先让你先尝尝苦头。”
“不妥不妥,”文彦博赶紧阻止,“此妇还未定罪,依宋刑统,如何能上枷?”
“我也知不合大宋法度,然而……我也是怕不上锁链……”包拯差点把心里话说出来。
“相公是怕不用七斤、十斤的刑枷,就输了赌局,被我跑脱?”小苹语带挑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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