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不可……”和尚突然迟疑起来,“你刚才说,她将之人插在了琴弦上?”
“不错,她说这就叫做分身移影,弹指遁形。”
“也许,她与同党,就是靠着纸人沟通?”
“此话怎讲?”
和尚没有回答,只是坐到小苹昨天坐的凳子上,将那些纸人一个个插上琴弦,沈括在边上指点他插到小苹昨天插的位置上。
“为什么插在边上?”
“不妨碍她弹琴吧?”沈括说。
“未见得如此。”和尚说着突然起身。
“师傅教我?”
“此事我暂时无解,我自会记在心中。贫僧现在留在这里,也无从帮忙,不如先告退。你只与那包相公说,和尚我来过也无能为力,并非偷懒只是愚笨。”和尚突然急匆匆要走,刚才全无线索到时还能互相勉励,此刻却突然一转要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师傅说笑了,我自然不会再包相公面前那样乱讲,师傅有事自便就是,我留下再想一想。”
“好,你且多想想。”
和尚告辞离开,当然楼下徐冲也安排了轿子将他抬回去。
沈括就这么呆呆对着那张琴和上面八个纸人看了一下午,也没想出更多头绪,正好有差人来这里替班,徐冲让他赶紧回老鸦巷休息,好养精蓄锐应各种新的挑战。
于是他也只能悻悻返回,一路上思忖这几日如梦幻泡影般过往。对他来说,确定圣姑已死并猜测弥勒教有内乱,确实是人生高光时刻,然而回头看只是暂时的胜利,转眼就又面临了巨大的困境。首先是小苹竟然是弥勒教反叛中一员,其二是自己陷进了更大的谜题中无法自拔,这两桩事让他倍感挫折。
然而,放下这些挫败,也还有一件好事,就是那弥勒教很久没有出大招了。
白矾楼上的床弩和小苹逃走,都似乎是横生出的枝节,然而所有人都预见很快会应验的谶语第九句——复则王瞾耀当空—拖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应验。他们哪里又有了什么差错?
某种程度上看,弥勒教的节奏似乎被自己这边的乱拳打乱了,虽然招架之余,他们还玩出了很多精妙招数,但是始终无法推进他们原计划中的终极杀招,完成对大宋风雨飘摇合法性的最后一击。这弥勒教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回到住处,院子里没几个人了。原本这里只有二十几个暗探和差人,又要分几班出去白矾楼和小苹的藏身处。老包出于他的直觉认为,弥勒教重返白矾楼或者小苹家的可能性不小。
他先在楼下烧了一桶水,好好洗了洗澡,想要上楼去好好睡一觉,又想起几天没见到那头老驴了,如今这里人都忙,也许没人喂它?于是走到后院,那老驴食槽里早就没料了,此刻正把头伸到隔壁马匹食槽里抢吃草。 于是沈括给它加了水和干草,老驴高兴的高亢喊叫两声,沈括见它胸口铃铛松脱了,大概是和马匹打架被扯下来了,于是帮它紧了紧。随着老驴晃动脖子,铃铛发出清脆响声,他这才才返回楼上。
到了自己屋子先倒了杯冷茶灌下去。然后就吹了油灯,躺倒在床上。
然而却睡不着,一合眼各种怪异就在眼前晃来晃去,思绪无法宁静。睁开眼又有些困倦,想起和尚早上开玩笑说:“小心小苹托梦来掐死你。”他又觉得好笑,要是小苹能托梦来,也是好事,一定要把诸多疑问全盘托出,好好问问她。总觉得她并不是弥勒教一员那么简单。
先问她如何施展的法术?再问她那琴上纸人跳动,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一层,又觉得不仅仅是故弄玄虚,必然有些用途。要是小苹食言没托梦来,不如明日去找一家卖琴的铺子询问一下?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他只感觉眼皮沉重起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也不知到了几更天,他只觉得耳畔发痒,似有人在脸旁吹气。
他撑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朦朦胧胧,油灯竟然还亮着,他慢慢回想起自己分明吹灭了灯?想起身察看,却只觉得身子飘忽,不由得又疑心其实自己还是在梦中未醒来。正迟疑中,又听到耳畔有轻轻翻书的声音。他奋力转头,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就在窗边坐着翻书。
沈括不确定是不是真的醒了,那个人影不是徐冲?这院子里其余人不会上他二楼屋里里来。他努力思考,这会儿徐冲应该还在小苹家守候,因为老包觉得,弥勒教可能傻到还会返回,也许能等到那个叫做锦儿的。
“你是谁?”
没人回应他。真的是来托梦了?
他只感觉一股香甜温暖气息吹向自己,再次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括才挣扎着醒来,猛起身后发现油灯并没有点燃。他坐在床上猛喘了几口气,试图回忆刚才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做梦。好像也没人说话,这算哪门子托梦?
好像真有人坐在这里,还点着灯,窗户也还开着。现在屋里并没有半个人影。然而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噌地站立起来。走到窗边,窗倒是一直开着,只是窗沿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正是那本专门传授邪门药物的:《圣教经符契》。自己决计不会把看完的书。随手放在窗沿上,因为下雨就会被打湿,一定会放回原来地方。
他查看前门锁,还锁着。是否从后院窗口进来?但是这楼下老驴非常警觉,即便生人走过都会叫唤,更别提踩着牲口棚子爬上来。除非……不是生人?
他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果然有一股淡淡的茶花香气。那是小苹身上的气息。所以这头老驴没叫?
他走到后窗探出身子向下看,却见那牲口棚的门开着,只有几匹马在吃草,那老驴不见了。
他站在原地愣了半晌。
却听到遥远处,有飘摇的铃声传来,正是自己那头老驴脖子上铃铛发出的声音。
“小苹来过,她还没走远?”
他来不及穿戴,只穿着贴身的一件白练汗衫登着一双麻鞋,就冲下楼去。却见大门关着,但是从来不开的后墙柴门半倚着,风一吹便发出哗啦哗啦响动。他追出柴门,此刻已然是子夜时分,街道上哪儿还有半个人影,甚至远远的还弥漫起一片薄雾,更显得诡谲。
他东张西望一番,四周不见半个人影。却听到远处又有一阵微微铃声响起,赶紧追过去。如今二月下旬,穿着单衣也十分寒冷,但是他也不管不顾了。一心一念只想再看到小苹,也不想急着追问她如何逃走,只想告诉她一件事,她能活下来,自己很开心。
追到街道尽头,也不见人,但是拐角处又响起铃声,于是再赶过去。走出百十步,再四下寻找,就看到前面一道小桥上,一人一驴正在上面。
第70章 同颤生共音
二月十九 子时
那驴不消说正是自己的老驴,那驴上人身形分明是位窈窕女子,只是还太远分辨不清是不是小苹,然而那人影却撑着一把伞。
在这样一个伸手仅见五指的黑夜,远远薄雾后的小桥流水上,她却撑着一把雨伞?这样诡异画面实在让人恐惧,然而沈括却决定追上去。小苹说过有缘再见,只是没想到缘分来的这么快。
他追过桥去,铃声已经在前面不远处,再追过一个转角。就见那小苹骑在驴上正等着自己。沈括放慢脚步,略平了平喘息,然后才走了过去。他知道小苹不会走,因为既然她来,一定有事要说。
小苹下了驴,背对着他,抚摸那老驴鬃毛。
“你看看那冤家,把你都饿瘦了。”
老驴昂首拼命点头,还用头蹭小苹,显得万分委屈。
“当日还说,不送你去饭馆,下汤锅,然而却把你饿成如此这般,还有身上淤青,也不知自古马驴不可同槽,想来是被那些没轻重的牲口给咬了。”
老驴发出呜呜的叫声,似在哭泣也似在告状。
“大姐,你是人是鬼?”
沈括站定后问道,这本是真脱口而出的真心话。也让他后来回忆起都有些懊悔,因为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么轻易丧失了原则。
小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我不是鬼,我是狐仙。”
“狐仙?”
“你不是怀疑我是那弥勒教四卦主种的胡咏儿?”
“我却也没有证据。”沈括抱着手哆哆嗦嗦道,天气实在有些冷,他只穿了件贴身汗衫,只能如此狼狈了。
“骗你的,我只是小苹,不是狐咏儿。”
“哦哦哦。大姐你说过,有缘还能再见,这么快就来找我,必然有事要教我?”
“无事就见不得你?”
“当然见得,当然见得。”
“你一定是想知道我如何脱得身?”
“此刻我不想知道了。。”
小苹一愣,沈括这句话出乎她的预料。
“我只想告诉大姐,昨夜大姐能脱逃,我纵使有一千个谜在胸中,然而我又万分的喜悦。我只怕大姐你被下狱问斩。”
寒风中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小苹脸上略有迷茫和欢喜,沈括脸上沾满了鼻涕。
“好,你就是问我也不告诉你,只留给你猜。我今日来,确实是有另一事要说。”
“大姐请说。”沈括已然牙齿打架,说话不清了。
“我……不是你或那黑脸大官想的那样……我自有我的命数,我的功德,然而绝不会想要推翻大宋。”
“但是那些弥勒教的谶语……”
“我只告诉你,谶语之事我也不知。不过我知道那主事人是谁。”
“是喻景?”
“他却也不简单,你也查到圣姑已死。然而喻景背后还有指点他的高人,我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是四卦主中另外二人,其中一位名字都不知道,另一位却叫做‘诸葛遂智’,似是一位僧人,我却没见过真容,只知道他的本事远在喻景之上。如今正是他与喻景谋划谶语最后一句。用傀儡杀圣母的计策也是他谋划,而我也只是被裹挟其中以腹语为傀儡说话,其实身不由己。”
“这谶语第九句,正是我等要查的紧要关节。若是再验则天下危矣。”
“这几日我就会查到这诸葛遂智下落,你听到夜里有铃声,便是我来了,你自己下来,我自有消息给你。若是带人埋伏要抓我,你我缘分就此尽了。”
“明白,明白。”沈括点头如捣蒜一般。小苹若是无辜,他心中自然万分喜欢。
“好,这驴我骑走了。你也快些回去加件衣服,免得染了风寒。”
“是是。”
小苹撑着驴背想要上去,一时力有不逮,手上伞被风吹到地上。
“我来帮你。”沈括想要去扶。
“公子且住。这伞不能乱动。”小苹止住沈括靠近,还是自己爬上了驴背。沈括捡起地上雨伞,不敢突兀靠前。小苹驾驴向前,伸出一只苍白玉手,沈括这才递过扇柄。
小苹也不答谢,接过伞径直走了,街上留下清脆的驴蹄音和铃铛声。
她就这样消失在街道尽头。沈括没有动一分一毫心思偷偷跟踪她。知道小苹不是反贼,尽管也只是她一面之词,沈括已然解脱了心魔,现在正是要信任她的时刻。
二月十九 丑正时分
他哆哆嗦嗦回到老鸦巷时,正巧徐冲打着哈欠回来。看到沈括穿着单衣回来也是一奇。赶紧上前询问怎么回事,该不是和那驸马一样梦癫病吧?
沈括犹豫一下,没有将小苹找自己的事情说出,毕竟小苹不是反贼这件事并没有任何说服力,只有他自己一厢情愿愿意相信而已。但是架不住徐冲追问为什么这么晚出来,他突然想到了托词,于是说起夜时看到牲口棚有那头驴不见了,担心被偷驴贼偷去,于是追出来查看。结果没有发现踪迹,驴果然是没了。
徐冲倒是没有追问,不过心中自然是不信的。沈括一开口撒谎他就看出来了。徐冲毕竟老练,会撒谎的人见的多了,绝不是沈括这副样子。而且就算有人偷进院子,放着几匹好马不偷偷那头牙齿都快掉没的老驴?那是失心疯了吗?且不说那驴还特别爱叫。夜里只要有生人走近十步内,就开始大嚎大叫,哪儿那么容易偷走?
他觉得其中有莫大蹊跷,只能先把问题藏在心中。沈括上楼后,徐冲决定自己仔细查看了后院。后墙柴门仍然开着,显然沈括是穿着单衣是从后门追出去的,然后他又从大门进来,竟然也忘了去关后门。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
一定是什么要紧人物,让他如此急切出去的,这个人他却不愿意与自己说。还有这头驴的交际圈也是值得推敲的疑点,徐冲最清楚,其实在整个东京城里,它熟识的人大抵就是沈括熟识的人。能在夜里靠近牵走它而不叫唤的,除了自己、杨惟德夫妇、沈括或者还有这这院子里经常给他换水的几个探子外,好像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小苹。毕竟小苹和沈括一起骑着它来的东京。
徐冲毕竟脑子不坏,将两项疑点结合起来,答案呼之欲出。
早上 辰时
沈括在楼上,翻看那本《圣教经符契》,这是小萍进来后留在窗台上的,是疏忽了,还是有意为之?
这本书内容庞杂,也无从找线索,于是就从它放在窗台上时翻到的那页看起,发现这一页写的是一个奇怪的药房:“魇迷散”用几样怪异药物配置,按上面说法,无色无嗅也无毒,人服了就会陷入半梦半醒当中,听觉视觉都有存留,但是看的模糊,听的也不算真切,容易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此时布道效果最佳,因为受众迷乱昏沉,有如神谕。
沈括还想自己夜里那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赶紧把自己那壶冷茶拿过来闻了闻,也没有味道,不过还是倒了吧。
吃完早饭,沈括就无精打采出门。他还在纠结小苹是不是在骗自己,另外就是前天晚上,小苹到底是怎么做到转眼就到河对岸去的?还有就是那琴上的小纸人到底是分散注意力,还是真有用途?
他先去了怀良店铺,发现怀良不在,只有小乙一人看店。一问,小乙说怀良早上没来,可能中午才来吧?当然也可能整天不来,最近实在没什么生意,和尚做生意也有些心不在焉。沈括问起师傅是不是去瓦子里耍了,小乙说倒是不像。以往去瓦子都是就近去,也不带东西,最近老背着个口袋,像是去鬼市淘换什么官府不许卖的东西。以往一月也去一两次,多是些贼赃,或者私盐私酒,或者宫里流出的酒曲之类的。
看来怀良这个和尚爱好还很多样。沈括离了大相国寺,想起很久未去杨惟德家了,于是转出城向西去琼林苑。
这段路也着实不短,走了好一程。中午时分才到。
眼看到了杨惟德家,听到一阵琴声从驸马府里传来。琴声如旷谷幽兰,古意盎然。这分明是一首不知名的琴曲,然而沈括不是第一次听到。前几日在老鸦巷,怀良曾经用小琴的那张琴随身弹奏过这首曲子。当时还刺破了手指,流了几滴血。
“不可能……没人可以弹奏的与那怀良大师一模一样?”
沈括心里一转。他自己也颇精通琴艺,自然知道小苹的技法之高,在东京城里就没几个能比肩的,而和尚却不在小苹之下,尤其这首曲子更是他此身只听和尚弹了一次的古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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