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良大师在这里?”
他回想起怀良说过他前不久曾登门拜访过驸马,为裴掌柜被皇城司关押的事情斡旋,最终驸马松口放了裴掌柜,也与怀良交好。
看来是怀良来这里没跑了,虽然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个节骨眼上,怀良会来这里,尤其他还非常讨厌走远路。所以今天一定要进去看看了。
于是也不管要杨少卿拜访的事了,直接去了驸马家。敲开大门与门人一打听,果然是大相国寺的僧人和集萃画阁的裴掌柜一起来的,正在后面云麾将军的书房里赏琴。
门人认识沈括,知道是驸马朋友,于是也不通报,让沈括自己进去。
沈括也不问书房在哪儿,只是循着那悠扬琴声,穿过亭台楼阁到了后面。只看到一座大屋的窗户里,和尚正坐在窗户里弹奏。
到了门口,正好一曲终了。驸马和裴老板两人一起喝起彩来。
“大师端的好技艺啊!京城里会这古曲的怕是也没几位。”驸马道。
“能得驸马赞叹,果然是秒到颠豪。”裴老板附和道。
“今日大师到来,也让我这多年收藏的这些蒙尘古琴也都有机会摆出来施展。”
驸马说着无心,外面沈括一愣,听起来和尚来此弹奏的还不止一张琴?
他走到窗前先施礼,然后高声喝彩:“怀良师傅好琴艺。”
里面三个人一起向外看时,驸马和裴老板脸上都少许有些吃惊,怀良的表情稍有些错愕转而神色如常了。
“原来是沈公子。”驸马道。
“未及通报,自顾闯入,孟浪了,又打扰诸位雅兴,罪过罪过。”
“哪里话沈公子,进来一起听大师弹奏。”
沈括进入后才是大吃一惊,却见这里一共七八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张琴。且每张琴上的梅根琴弦上都插着一个纸人。
沈括一眼就看穿了用意,实际上他也一直在思忖那个问题,并且站到了距离真相只有一层纸的距离上,但是却始终无法捅破这一层,看来和尚先想到了验证方法,并且找到了有很多琴,又可以免费试用的地方。
和尚起身。
“存中来的及时啊,我本想等确定了再告与你……”
“可曾确定?”沈括急着问。
“略有些底气了……”和尚卖关子道,但是脸上洋溢着几分得意,“今日我和裴掌柜来此拜访驸马,一来是谢他的宽宏大量,给裴掌柜行了个方便。二来么就是因为听闻驸马都尉有藏琴的雅趣,所以来拜访以求鉴赏。”
“大师来的太对时机了,最近京城闹妖,身边好友全去乡间避祸,我正愁无趣,大师能来。搬出这些旧收藏也当乐趣。我只听闻今人与古琴隔着千年,能得弹奏,便是缘分,譬如我买下买下这些琴,却总不得闲心摆弄,便是无缘,无缘瑶琴便是朽木。与我有缘还是画笔画纸。大师能来弹奏一曲,便是与这些古琴有缘。”
“贫僧谢驸马都尉。”
“刚才大师弹奏之时,我和裴掌柜都看清了,那张琴上,只是商、徵二弦有微颤,其余不动。”
“哦,贫僧知道了,多谢。”
“大师得便可再奏一曲。我等替您盯着。”
“贫僧遵命,只求稍微再调一下琴。”
“大师自便。”驸马慷慨答应。
和尚走到其中一张琴处,在宫、角、羽处或紧或松调了调。
边上驸马抚掌道:“大师果然慧眼,这张瑶琴与大师弹奏那张,其实是一双。我不说破,大师竟然能识破。”
“哦?”裴掌柜故作惊讶,“如何琴也有一双之说?驸马说来听听?”
驸马大概没觉察出,这一问其实裴掌柜故意说出来让他卖弄,他一脸的得意:“所谓一双,便是用一根梧桐木做的琴身。早听闻若弹奏其中一张,另一张便也会闻琴声有同颤而生共音。只是一直不以为意以为讹传,若不是大师来,也还不曾想要试一试。”
第71章 点睛化龙的神笔
二月十九 午正
沈括心里一紧,显然和尚来驸马府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应该已经从很多张琴里找到了最合的那一双,现在调弦大概是要再强化这种匹配。试出小苹当夜在琴上插纸人的把戏到底是什么用意了。
“驸马高见。”裴掌柜还在那边阿谀,他大概也是忘了当日怎么骂驸马是结巴的。
怀良和尚拨动一根琴弦,试了试调子,众人不再说话。
“请诸位静听。”
他坐下,沈括与驸马都也坐下,只有裴掌柜站立。
“裴掌柜为何不坐……”沈括疑惑道。却见裴银钿一脸的尴尬也还是不坐。
“哦,存中不知。裴掌柜在皇城司吃了二十杀威棒,这些日子怕是不能坐卧了。”正待抚琴的和尚笑道。
“是啊,是啊,想我大宋,都是四十杀威棒,多亏驸马求情,减去了一半。”裴掌柜苦笑道。
沈括注意到,驸马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看来,怀良从中斡旋,也没有让裴老板轻松出来,皮肉之苦到底还是吃了一些的,驸马心肠也略有些小气。
和尚再次弹奏,这次是小苹弹奏过的《胡笳十八拍》,琴声流动竟然不同于小苹弹奏的宁静致远,又另一番味道,自有灵动深藏其中。
再看另一张瑶琴上的小人竟然也在微微跳动。
和尚瞥了一眼那里,微微一笑。稍稍按住琴弦,使得琴音渐趋沉闷,然而另一张琴上纸人却还在跳动。
沈括猛然醒悟,这是和尚在试验那些不发出高亢琴声的震动会不会让另一部琴颤抖,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不是琴声导致的震颤传导而是颤动本身。可见两张琴相性相合,材质一样,琴弦张弛一样,就会导致这种隔空互颤,琴瑟同鸣的奇怪现象。
他一时陷入沉思,竟有些忘了怀良还在弹奏。一曲终了他才如梦中初醒般,起身喝彩。
当然即便是驸马也是一肚子的疑问。
“大师,在下想要请教,即便两琴相合,为何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此事,我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啊。然而其中必然有道理。”和尚脸色一转变得深沉,显然也是因为想不到其中道理,“也许数百年后,其所以然可以为人所知,一窥究竟,哎……”
他叹息一声。
“看来确实深奥啊。”驸马道。
“刚才驸马都尉说,人与琴隔着千年,能得弹奏便是缘分,依我看,成双相匹的两张琴,也便是它们的缘分。”
“好好,今日大家有缘,不如在这里小酌几杯。”驸马笑道,“来人,去备下酒宴,再给裴老板准备几张软乎的垫子,也好同坐。哈哈哈哈……”
驸马大笑着走出了屋子,裴老板苦笑着跟在后面。沈括与和尚两人相视无语,沈括觉得怀良突然有些陌生起来,他似乎有些故意躲着自己,若不是今天自己误打误撞到了驸马府门口听到琴音,也不会知道他来过这里,探究到了这步。
随后一场欢宴,席间谈论的都是小苹的事情。虽然包拯下令封锁消息,但是要在开封保守这样的秘密简直开玩笑。驸马已然知道消息。
驸马也在席上慨叹,没想到小苹竟然是弥勒教的妖人,果然那天花妖从画上下来害人还是有法术在其中。
坐在对面的沈括与怀良相视一笑,也不多说。那裴老板坐在几层垫子上,比这里所有人都高出一头,坐相实在有些可笑。
吃完饭,沈括以为没事了,不料裴老板似乎还有什么想法,没有走的意思,还是拼命拍驸马马屁,并且不断将话题向驸马最得意的水墨丹青方向引。
驸马被拍的舒服了,又借着酒劲也是说了几句大话,自称如今天下画师,能点拨自己一二的高人,想来已经不多了。
裴老板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又有下文。
“听闻驸马都尉的生花妙笔曾惹得龙颜大悦,进而得赏赐了当年张僧繇那支点睛化龙的神笔,可有其事?”
“呵呵,我本心不好张扬,也少在高人面前吹嘘自己丹青技法如何,或在人前卖弄过张僧繇的那支神笔,更不曾提过当今官家是我的本家舅舅,却无奈还是被你们知道了,好生违拗本性。”他醉眼惺忪笑道。沈括见他得意洋洋,根本不像不好张扬的样子,而且也不知道这驸马是不是忘了,上次还在自己和徐冲面前展示过那支秃笔,谈何从未提过这样宝贝。
“原来真有此物?”裴掌柜故作惊讶状。
“那还欺瞒你们不成?确是当年为官家献上一幅《瑞鹤图》而得官家御赐的。你们看京城内外大户人家都在逃离,为何我却不搬走?”
“是啊,为何?”裴老板附和着问。
“因为有这支神笔在。即然可以点睛成龙,也必然也能驱邪避邪。呵呵,你们也知道,那日小苹在这里弄邪术。却不知道后来奇事。”
“什么样奇事?”裴掌柜问。
“当时,那画中花妖持玉斧想要害我,斧刃已经到咽喉处时。那神笔在书案上一道金光,吓的那妖失手钻回画中去了。只在我脖颈上,留下一道小伤。”
驸马醉醺醺抬起头,让在座的看他脖子上一道红色印迹。
沈括知道这部分肯定是驸马喝多了演绎出来的,因为当日他询问了驸马案发情形,他吓的魂飞天外,结结巴巴许久才把情况讲清楚,在他当时的讲述中并没有什么神笔发出金光驱赶花妖的部分。后来他还央求沈括和徐冲进屋取那支笔,那支笔其实放在抽屉里,并没有在书桌上。
“啊,只差那么一点啊。果然有吉人自有神助啊。”裴老板一边说,一边摸自己的喉咙,仿佛感同身受一般。
“可不止如此。你们可知,那画中妖借着画中狂风吹起,火借了风势,燃起屏风,转眼妖席卷整间书房,然而火势却止在眼前,不能靠近书桌,最终熄灭。”
“果然神迹!妙哉,妙哉。”
裴老板吹捧之时,沈括心里想:还画中风吹起,你就吹吧。不过,驸马吹牛的时候倒是不结巴。
“驸马都尉,既有这宝贝,可否请出一观?”
裴老板终于说出了真实想用意,铺陈这么多阿谀奉承之词,也是真有他的。
“哈哈哈……”驸马朗声大笑,“不知大师和沈兄可有意观瞻?”他转向怀良、
“阿弥陀佛,贫僧虽是方外人,却也想观此宝物。”
深刻只是含笑点了点头,他已然看过那支光秃秃的旧笔一次,再表达强烈想看的愿望难免有些违心和尴尬,他毕竟守着君子不卑不亢的底线。
“好,既然三位都想看,我去去就来。来人,撤去残席。”
有趣的是,驸马没有请诸位一起去书房观看,而是他自己去取。只有沈括知道其中原委,因为这支笔现在根本就放在驸马卧室里,还放在枕头底下。那日他失惊,曾在沈括和徐冲面前,念叨过要用这支笔去邪压惊。当时他已然心智涣散,念叨过了,大概自己已经忘记了。现在这支笔是他宝贝,还是不想让旁人看到藏在何处。
有丫鬟来撤掉酒席,把桌子抹干净。驸马换了件衣服,捧着个盒子来到。他将盒子放在桌子正中,然后郑重其事打开。并没有什么瑞霭和彩虹浮现出来,可以看到盒子里放着那支,普普通通,如果扔到在街边也没人要的秃笔。
“妙啊,妙啊,果然神奇。”裴老板肉麻吹捧道。沈括简直多一刻都不能容忍,和他待在一个屋檐下了。
“却是有些不同凡响。”和尚竟然也敷衍地赞叹一句,却也有些分寸。
驸马头抬头的极高,享受这一刻的虚荣。
“可惜,可惜……”裴老板突然叹息。
“有何可惜?”
“可惜我集萃画阁那般友人,仰慕驸马都尉画技已久,也想要一观这支神笔,却无缘得见。我今日见了,如何向他们诉说,岂不是引得他们眼馋,反而冤我?”
“呵呵,这有何难。我也技痒许久,如今在家少人来访,闲出屁来。过几日我便带着这支笔去你那画阁一趟,随便画几幅山水,你挂着代卖即可。”
“小店何等荣幸,能请驸马泼墨献技?想来那时必定是蓬荜生辉。驸马来时,我必招呼同道,齐聚画阁一起观赏。”
“哈哈哈……”驸马得意大笑。然后将盒子合上了。
沈括想,这裴掌柜一顿板子没白挨,打出交情和生意来了。
终于日头西下,三人才离了驸马府。沈括也无暇再去杨少卿家,搭了裴掌柜马车抢在城门关闭前回了城。路上沈括见怀良背着个口袋,想起小乙说起过,他带着这个口袋就是要去买些黑市东西。
于是他不解道:“师傅今日来驸马府,为何带着这个口袋?”
“哦。只为顺路买些酱作盐茶,如今城里商户都关闭,想到这郊外来碰碰运气。”
“师傅。可曾买到?”
“还不曾。你看这口袋空空。”
“我听闻小乙说,师傅常去开宝寺鬼市?”
沈括也是没话找话,随口一问,不料怀良却张大嘴猛一愣神。
“哦,其实许久不曾去过了。确实曾买过一些宫里的特制酒曲,在自家私酿,然而或不得法,酒也寻常发酸,后来也就不去了。”
“嗨,你要那些早说,”边上站着的裴掌柜说,“我与宫里熟得很,这些配方和酒曲还不寻常就能弄到。”
他此刻站在狭小马车厢里,只因为屁股有伤不能坐,但是吹牛还是很在行。
“你若真认识人,也不会屁股开花。”
“大师,你又损我……不过,这次能得大师斡旋,我也感念大师,能与驸马结缘,也是因祸得福。”
裴掌柜没羞没臊道。
和尚先笑了起来,裴掌柜也大笑。
沈括不知道该不该笑,将头伸出车窗,正在外城开远门处,就看到有衙役在城门口贴告示,分明开封府通缉的画像。画上写着弥勒教女魔头,想来正是小苹,然而却没有小苹具名。再细看那画,也画的十分不像,几乎除了是个女子,就没有半点相似的。按说小苹是京中名妓,见过的人多了,即便画师没见过,找些熟识的人来,按复述绘制也不至于画的如此不堪。
他不由得想,是否包拯还有些更深的用意在其中?
到了城里,沈括先下了车,随后返回老鸦巷。他本想将琴瑟共颤的事情告诉徐冲,然而徐冲却不在。徐冲这个时刻本该在这里才对,大概还在外面巡查,或者去军头司包龙图那里去了。他不在,也就没办法问开封府海捕告示上画像如此失真的疑惑。
若不是刚才在马车上,裴老板如木桩般杵在一边,他一定会直问和尚心意,既然他参透了小苹用琴勾连外面的技法,那他大概也已经猜到小苹是怎么解脱镣铐和逃走的。她镣铐落地的声音和吹灭楼上蜡烛都是同时发生的,然后人就不见了,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这件事他已然想过百遍却不得其解。
他一个人思忖一会儿,便去楼下讨了一壶烧开的水到屋子里泡了壶茶水。喝了口茶,渐渐有了睡意,于是先把窗户都关好,再在窗后面放上几个茶杯,万一有人爬上来,只要一推窗就会先碰翻杯子发出一声响。然后,他自以为万无一失便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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