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曾经的师长,忘年的老友,也是躲在暗处的不轨者,此刻是否还值得信任?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浪费时间,转身向黑暗里钻过去。身后马面一戟刺空,她不光是走动慢,而且出手也不快。
“快,这边。”怀良的身影就在前面,但是看不到人。但是沈括毫不迟疑地紧跟过去。除了别无原则,还因为他仍然相信这个人。
耳边渐渐有了水声,那穿脑的诵佛声渐渐消失不见了。身后的两名地狱走卒也没有追赶来,它们似乎更害怕黑暗,那张悬在空中的地藏王的面孔转向了一边,似乎忘记了入侵者,也没有紧盯这里。
沈括跌跌撞撞向前跑去,也不顾跑进了一条齐腰的冰冷河流中,更忘记了手脚上伤口的疼痛。
前方渐渐又有了亮光,不再是什么悬在空中的亮光,而是可以看清是一条微微泛着光的水流。
前面河边,一名白衣僧人站立那里,就是怀良。他仍然微微发福,却穿着曾经那件袈裟。
沈括淌着水走上前去,爬上了岸。
和尚站在那里,脚边扔着一个面具。
沈括走到近前,和尚转过身。
“大师……”
“我没料到你能闯到这里来。阿弥陀佛,看来事情已无转圜余地了。”
“我……”
“不用说了。他们很快会赶来。你要活命,就赶紧沿着这条泉水向前,就能到地上。”
“这就是黄泉,你这黄泉,还还能到地上?”
“赶紧走吧,要不然走不脱了。”和尚摇头道。
“那你?”
“不须问我,你只管走,最好别回来。你再回来时,便是我下地狱时。哎……”和尚苦叹一声。
沈括刚想追问,就听到刚才来的方向,有嘈杂的声音,隐约还有火光闪烁并人头攒动。
“他们来了。”和尚平静道。
“是阴司里鬼卒?”
“……再不走就真死在这里了。”
沈括不敢犹豫,跳下这条浅浅的“黄泉”向前走,走了几步再回头,和尚还在那里站立,他大概猜到沈括满肚子的疑问,于是双手合十念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沈括转回头拼命向前跑,跑向前面光亮,他膝盖上的疼痛好了不少,脚下加快将身后嘈杂抛远。不知不觉到了一片水草中,水深已然齐胸,双脚站立在水底困难,必须双手划水才能前进。再抬头看时,那轮晦暗的月色已然在头上,回头看到一片黑漆漆的洞口。他心里想:难道从这里逃出地狱了?只道死后才被抓去阴司受苦没听说还有能回来的的,谁能想到,自己不但活着去了,竟还能逃出来?
突然感觉到血气翻滚,喉咙口一股腥味,一口鲜血正涌上来。他知道透支了太多精力,又被冰冷河水一激,可能就要晕倒。慢慢游向前走,要爬上岸或者至少找到一个可以扶住身子,避免跌倒在水里恐怕就活活淹死了。此时水已经没到脖颈,眼看前面月光下停着一排船只。他用尽最后的意识游到船边,用双手发力撑起身子上船时,人已然支撑不住。只半个身子爬进船舱便失去意识,一头栽倒下去,倒在一样不软不硬的东西上。
稀碎的梦境里,那些沿着黄泉紧追出来的地狱鬼卒舞着钢叉就在身后,几乎就要抓到自己。然而自己却逃进了光明中。那片蓝光笼罩了自己,拯救了自己。那片光渐渐变得刺眼而又寒冷,如同躺在了漂浮的冰上,这次不再有温暖的小狐狸钻到自己怀里了。寒冷一直持续。
二月二十二日 午时
他终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堆麻布包里。
他从装满谷子的麻布袋子里站起身时,将赶船的船夫吓了一跳。船夫们正在说笑,说这些送到河北榷场卖的陈年发霉的谷子,只要天一暖和,就要有米粒大的虫子就钻出来,那些辽邦的北人竟然还会多出比往年一倍的钱买,岂不是蠢?
没料到话音刚落,何止米粒大小,一个破衣烂衫的大活人就从这堆陈年谷子里钻了出来,活生生站在所有人面前。
这些个正在船头烧水的船夫全都瞎蒙。他们提前一天将粮食码放到船上,只等城北五丈河漕门一开就向北入运河一路去河北,早上也没人检查粮食,却不知道里面躺着一位。
“这里是哪里?”沈括大声问。
“你又是谁?”
“问什么我是谁?我只问这里是哪里?”他虽然浑身是伤,衣服处处撕破,如同乞丐,然而此刻双手叉腰嗓门立涨,颇有些威势。
“这里是东京城外四十里汴河啊。”船夫怯怯道。沈括那种凌然的官威他是感受到了,不像假的。这些小民自然有些怕事,虽然也搞不懂这冒出来的到底哪位。
“快些,送我回去?”
“这位相公,这里是汴河,如何船只掉头送你回去,只能靠岸放你上岸,你自己雇车回去,可行?”
“聒噪什么,快快靠岸。”沈括大叫。
“此处也不行啊,你看我等这些运粮的船,首尾相连,单单我们一只也解不开。只能等到未时,前面纤夫停下吃饭时,才能让你上岸。”
沈括前后看,果然这运河里的船一只连着一只,只靠前头纤夫拉着走。他叹息一声,一屁股坐到麻袋上。那边两个船夫又试探着问了几个关于他到底是谁,怎么上船的问题,他都充耳不闻更不答。他又陷入到自己的问题里。
昨夜一幕幕从他脑海里迅速闪过,包括最后怀良站在岸边最后说的那句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回味几遍,终于琢磨出来了,地狱显然是没有的,怀良最后感怀无非是另有所指。一切的答案已然呼之欲出了。
又过了一会儿,船队终于停下。他赶忙上岸,雇了辆马车赶紧往东京去。
申正时分,他才终于回到老鸦巷。刚到门口,正碰上徐冲急匆匆从里面出来,两人几乎撞了了满怀。
徐冲举起马鞭,正要呵斥哪儿来的乞丐不长眼敢撞官差,却发现眼前这个人有些眼熟。
“莫不是沈兄?哎呀……你让我这一天一夜好找啊。你这是去哪儿了,包相公也都急疯了,怕你被妖怪吃了。”
“徐节级,赶紧里面说话。”
两人进了院子,沈括只在水井边打了一桶水,洗了把脸,也来不及上楼换衣服,就把徐冲拉到当院角落。
“事不宜迟,赶紧去军头司请两队兵马,一队围住开宝塔。另外还有需在城北五丈河停粮船处,找到那里一处泉水流出的地沟,也要死死把住,不能走出去半个人。”
“为何?”
“来不及细说,我疑心弥勒教在城里的巢穴就在塔下面。”
“那,昨日你可等到怀良师傅,他与此事是否有关?”
“昨夜我确实等到他了,然而他是否涉及其中我也不知道,还得等我见到他再细细询问一番。你只管去相公处立即去请来兵马,守住那两处,先不要乱动,只要把手出口,不让里面人出来就行,只等我来。”
“你还要出去?”
“不错,我还要去一趟相国寺。看看那怀良还在不在。”
沈括也不敢解释太多,所谓言多必失,他还不想将和尚牵连进来,只撇下一脑门子糊涂账的徐冲,自己去后院牵出马来,纵身上马便向大相国寺疾驰而去。他心里对怀良的千般疑问,其实已经大抵有解了,此刻他只想当面问清最后一个疑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75章 静思堂前
二月二十二日 申正
此刻街上哪里还有人,他只片刻就到了大相国寺外集市,虽然是夜市时分,集市里却已经找不出几家还开门的了。冷冷清清,萧萧瑟瑟。
他快马到了怀良铺子前,看到小乙正在收拾东西。门口还停着一辆大车,上面放着锅碗和酒缸。看似不是一般打扫屋子,这是要收拾细软关张走人了。
沈括飞身下马就往里闯,灶后面果然没有人,怀良并不在这里。
小乙见沈括到来赶紧唱喏:“沈公子来了?”
“为何将锅碗撞上车子?这是要离开?”
“哎,公子不是不只,最近生意太差怕是做不下去。师傅早上急匆匆赶来说,如此情景不如歇几个月,便与我结了一年工钱,让我回乡等候,还让我先把铺子里这些值钱的铜器和瓷碗都带上,也算作是酬劳。我看……说是歇几个月,怕是假话,只怕从此不会再开张了。”
“师傅他人呢?”沈括心里一凉,想那怀良大概是跑了。其实也是常情,他若是不跑还留下等着被抓吗?
“此刻,师傅他正在寺里等你。”
“师傅他在等我?”沈括自己也是一惊。
“他要我关了铺子,中午就穿回大相国寺了,还特意嘱咐我,若沈公子来,就告诉你,他正在静思堂里等你。你若有什么想问他的,尽管去就是了。”
“好,好,多谢多谢。”
沈括赶紧转身出了铺子。看来怀良还算磊落,没有畏罪潜逃。他赶紧绕过大相国寺前门,到了侧面山门。
此刻已然快过了烧香拜佛的时间,稀稀拉拉的香客正往外赶。沈括逆着人流进去,再找了一个洒扫的小沙弥询问静思堂去处。他来过大相国寺,知道各殿所在却不知道还有静思堂这样一个地方。小僧告诉他在北面院墙边有一处偏僻小院子就是,看到掉漆的门窗,剥落的瓦片,门前有枯死的槐树,便是那间屋子了。那里是本寺僧众犯了戒律,被罚后去打坐诵经、面壁悔过的所在。不过当今方丈宽厚,早就没了这规矩,若犯寺规,也只罚月例的供养钱和衣单费,那房子也就空着没人去静思。
沈括赶紧向指点的去处赶,心里满是狐疑,也不知道那怀良是真的在那里,还是虚晃一枪?
他深知自己的这位导师,犯的是何等样罪,与弥勒教勾连在一起,杀一百回头,也难得恩赦。他有一白天的时间远走他乡,却为什么不走?
快步到了那偏僻的庭院,慢下脚步,远远就听到木鱼声,声音不疾不徐,听着心境倒是安宁。走到那两间门的狭小佛堂前,透过破损的窗棂,就见青灯古佛下,一名僧人正坐在蒲团之上背对着自己,看背影不是怀良又是哪位?
沈括静了静心神,正欲向前,背对着他的怀良先说话了:“存中,终于来了。我只道你中午就该来。”
“学生顺着大师指点的水流逃得性命,却晕倒在五丈河出酸枣门的运粮船上,那粮船一路进了运河。我醒来时已经在几十里外,所以回来也晚了。”
他说着走近佛堂,这里房舍破旧狭小,观音相也不大。并不是一般香客会来的地方。
“看来,还是有一番周折。”
“大师,既然我来,想必大师也知道我心中的诸般无解的疑问?”
“此刻包相公已经派人围住了开宝寺?”和尚先发问道。
“想来,这会儿应该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了。”
“我未听到外面喧哗,你并未带兵来捕拿我?还是将人马留在寺外?”
“寺内寺外,没有半个差拨、衙役。这里就我一个,大师既然留下,我也应当磊落坦诚。”
“也该有这一天了。你有什么要紧的疑问,就问吧。”
怀良如此诚恳,沈括倒是有些迟疑了,他决定将原本排第一的问题往后靠一靠,临时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离开京城?原本有一昼的时间。”
“呵呵,佛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怀良重复了昨天临别时的话。
“好,我想再请教大师,您到底是谁?”他终于抛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也是最近一直百爪挠心想问小苹的。对他而言,怀良和小苹都是谜一般的人物。
“我是怀丙,也是怀良,也是弥勒教的诸葛上人。最后这重身份,我想你也都猜到了。”
“果然是诸葛遂智。”
“正是。”
“然而,为什么?为什么?”沈括连发两问。
外面响起法堂东北角响起庄严鼓声。
“……《阿含经》语:若闻钟声,一切恶道诸苦并得停止。闻鼓声则能生善心,增正念。阿弥陀佛……我虽数年前就返回寺庙,却在市井里打转,少听这晨钟暮鼓了。由此……仇怨增长,善心消退,是为业、是为报、是为果、是为孽。”
“不,不是这样。昨日我深入那道场,明明死到临头,大师还在暗中救我一命。这不是善心?不是正念?”
“然而我却着了相,入了魔。”
“大师方外高人,看穿尘俗,洞悉一切,如何着相?何谈入魔?”
“哎,我看不穿的便是那份仇和恨。”
“是枢密使狄青?”沈括突然悟到答案。
怀良不再说话,只是不停敲击木鱼,似乎要将心中的怨念和恶意全部驱逐。
“大师,我只听你说过,狄青屠了扈州城里的造反的军民,堆砌人骨做京观,此事确实丧尽天良……”
和尚仍然没有回应,似乎也默认沈括的推测。
一时间深刻思绪飞舞,将所有纷乱的线索联结了起来。
“大师,我来问你。那弥勒教最初的十句谶语,句句险恶,字字诛心,都是要亡我大宋,翻覆天下。然而后来在白矾楼上的傀儡乱舞,那小鬼口中念的却处处暗指火犬出世,暗指狄青。那时我便疑心,弥勒教初衷有变,从挑动天下离心,改为搬弄君臣失和。这其中变化,可是因为大师在其中操弄?”
“不错,确实是我。我助喻景以引雷术,除掉了圣姑,让他掌控了弥勒教。就是想要利用弥勒教专长,将他们祸国的本事引向我的仇人,借朝廷的手除掉狄青。”
“那社稷坛下雪地里的祸斗足印,也是这样用意?”
“也去年喻景初来找我,用金银拉我入伙,许我在教内四卦主之一的职缺,那时便唤醒了我复仇的初心。起初我便捉刀谶语编排,想要以祸斗牵强火犬,再以火犬附会狄青。然而,那弥勒教野心太大,并不容易驾驭。更何况彼时圣姑还在,她与朝廷有杀夫之仇,所以心心念念就是要推翻大宋,并不做二想。”
“所以,你就助喻景杀死了圣姑?如果是这样,当初你指点我破了社稷崩坏的伎俩?又为了得到什么?”
沈括开始沿着逻辑抽丝剥茧。
“得到什么?自然是毁掉弥勒教在城外的据点。当时,喻景一直与我计议,如何除掉圣姑?然而我知道他的脾性,绝不是容易掌控之辈。且他背后还有着源源不断的金银,除掉圣姑只怕助他在教中更加独断专行,更加难以驾驭。所以我便设法,先帮他除圣姑,再引你毁掉他城外巢穴,让他无法在东京汴梁立足。那样,只有我能未喻景提供新的藏身处,这样我在那里说话便更有些分量了。”
“好一个新的藏身之处,循循相诱,让弥勒教为你所用。”
“呵呵,正是这个打算。”
“开宝寺当年倾斜,正是你主持修正的,所以在塔下有一处只有你知道的地宫……这就是当年你正塔的秘密?你不是从上面拆宝顶抽换中柱,而是从下面开地基,插入铜芯?”
“我就知道以你的才智,悟到所有事情,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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