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知道此事,听说此事过后,狄帅背后就生出了痈疮。”
“相公,我知道自己已经枉法,然而昨夜我陷在下面,却是大师他放我走脱。我只能徇私。”
“此事我本该追究,然而……”老包苦笑一声,“然而此刻却不能深究大师了,你也放宽心,却也不是因为你。”
“为何?”轮到沈括吃惊。他原本已经准备坦然面对各种可能,没想到老包这种回答。
“……我曾经也以为,国法既是国本,执法刚正则国本坚牢,然而想浅了,想浅了啊。你私赦怀良,此刻我也只能装不知,留下些王法周旋的余地吧。太过刚正,只怕是要动摇国本了。何止是怀良,太多人自以为是,以为秉持公心便可任意妄为。可叹、可恨啊”老包说了句意义不明的话。
沈括正在犹豫要不要追问老包这句话的深意。地道口下面有了动静,不一会儿火光摇曳,徐冲带着几个兵上来了。
“相公,下面却是弥勒教巢穴,不过已经没人了。只留下不少灰烬,想来已经烧掉罪证,作鸟兽散了。”
“果然,我回来晚了,被他们逃走了。”沈括叹息道。
“然而还是是留下些东西。我看他们逃的很仓皇。”
徐冲大概是暗示老包可以下去看看,但是没敢说太直白,下去毕竟有风险,还是让包龙图自己决断比较好。
第77章 纸龙
二月二十二日 戌时
老包对于是否要下黑洞洞的地道也有些犹豫,他毕竟是朝廷大员,毕竟要体面和安全,然而此刻的好奇心却也撺掇他下去看看。最终还是下了决心,沈括搀着包拯拾级而下,徐冲举着一根火把在前面探路。
果然下面仍然是一层佛塔,四周塔壁上雕刻着佛像,稍一大意就分不清第一层还是负一层。所以这座七层宝塔实际上远不止七层。到了这里的塔门处向外面看,星星点点都是火光,是刚才下来的禁军们正举着火把,守住了各个地方。
沈括走到这地道地上,感觉硌脚。显然与上面草地不同,他昨夜下来时也是因为地面太硬,才感觉到不对头。
“昨天我下来时,见到前面有一丈几尺高,舞动钢叉的牛头狱卒,吓的有些站立不稳,原本可以原路逃回,回身时这塔门却被一丈挂零的马面阿婆拎着一柄长戟挡住。我还以为真闯到了阎罗殿,碰到了勾魂的鬼使夫妻。”他向老包介绍。
“一丈余高阴差?”
“必不是真的阴司鬼差,是人扮无疑。”
“可否在城里搜拿身高过丈的人?想来这样的人不多,必可找到,然后顺藤摸瓜,找到那弥勒教的藏身处?”
“相公,我看不必。只知道那马面阿婆说话时声音分明是女子声音。天下或有身高过丈的男子,哪儿如此高大的女子?必然这高大的身形也是假扮。”
“存中此言有理。”
“相公,前面还有这伙匪人留下的东西,却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徐冲说。
“走,过去看看。”
一行人跟着前面火把走,那火把也是微微飘摇,显得不甚旺盛。只一会儿就闻到了一股焦臭气味。沈括心里明白,必然弥勒教贼人逃走前还是烧毁了一些证物。不过据他所知,这里深入地下,火烧不至于太旺。上一回他也是通过堵住烟囱,阻止了喻景在地道里毁证,这个地方甚至没有烟囱。所以,想要焚毁证物,恐怕不那么容易,多半还能剩下什么。
很快,一行人走到那堆还在冒烟的残骸前面。残骸其实是一堆堆的灰烬,显得很长,显然不是什么焚毁的书籍。更像是很多竹木和纸张做的东西,但是烧的不太彻底,留下一些焦黑的木头。
沈括沿着灰烬走,走到最前方灰烬消失的地方。他蹲下用手扒开那里的灰烬,徐冲站在他身后,用火把给他照亮。老包则焦急地等他说话。他不开口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只见沈括从那堆灰里,刨出一个竹子做的轮子,轮轴还在里面,轮子犹可以转动。
“我知道,是那条龙。”
“什么龙?”
“昨夜我在这里撞见的那条龙,也是他们带不走只能烧毁的那条龙。”
黑暗中沈括露出一丝得意,可惜没人察觉到。
“存中,是他们做的假龙?”
“我昨夜闯进来时,被吓的魂飞魄散,然而那时候还在想,为什么地府里会有龙?现在想来,地府自然没龙只是弥勒教要用它。”
“这条龙也是一样工具?”
“不错,这条龙应该就是那日,我和徐节级西出京城去找,而没有找到的东西。。”
“你说过,那是一个藏在空中,比飞天的傀儡更高的物件,它被雷击中,可能随风坠下,多半掉在黄河里了?”
“不错,当时确是这么想,现在想来,我们没找到,但还是被他们找到又带回来了。可能拆散了带进城门,也可能利用漕门上行船将这个东西带进来。”
“到底有什么样作用?”
“是一个我们前所未见的巨大的纸鹞。然而这个鹞子也是用纸和竹子做,只是不是鸟形、虫形而是龙形罢了。这种长条形状风筝两边装上枢轮,如同一根天上的桁架,虽然也随风动,但是有四个人操纵还是可以将其控制在大致地方,这样就方便他们牵引细线操纵傀儡。当时我就想,要驾风带起那些傀儡,得是多大的风筝?”
“所以,他们在地上也可以摆布天上的木偶?”老包猛醒道。
“是的相公,却是如此。我一直觉得应该有此物,然而却只觉得是一只极大的风筝,然而风筝边缘不够长,不好牵引四五个傀儡。今天见了,还是见识浅了。竟然有这样十丈长的风筝。”
“所以,需要五人才能驾驭?”
“正是。”
“那么,圣姑与其余人被雷劈死,这个东西完成使命,坠下云来,只要找到了在野外毁掉也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冒险带回来?”老包问道,他的问题渐渐触及到了关键。
“相公,依我看必然还能有用,才带回来的。”
“那句复活王则的谶语?”
“是的,我也是这么推想。若非如此,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带到这地洞里来?它在这里,自然不是为了吓唬我的。若是要吓死我,那牛头马面双煞也足够了。我未被吓死也是因为这条龙,因为当时隐约感觉,地府里不该有龙,所以我误闯到这里时,他们必然正在准备什么东西,我莫名进来,也是吓了他们一跳。”
“这倒是说得通。我想你跟踪怀良大师至此,应该并不在他们预料之中,但是为什么会撞见那牛头和马面?”老包说。
“所以,那牛头和马面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只是被我碰巧窥破,他们将计就计想要用这些演戏用的道具吓住我,想先捆住我,然后除掉。好在怀良大师及时救我。”
“复则王,瞾耀天空?”老包念叨着第九句谶语。“也就是说,他们躲在地下排演的,正是这句?则王从九地之下复活,或许需要牛头马面,但是瞾耀天空,显然是天上的事端,如何实现?若能实现,为什么不早些展示?日子拖久了,对他们何益?”
这句话确实问到沈括了,他也一直在思忖此事,然而没有完整的逻辑链条。按说,前面的谶语几乎都应验了,就差这么一句。若是再应,如果没有外力加持,多半也不会发生什么,但是大宋在子民心中的法统便悄然消失了,也就是所谓的天命不在,这时候再有强敌冒出推一把,事情就很难说了。
“我觉得,弥勒教的拖延,其实是在等待一个时机。相公,最近各处的反叛如何?”
“最近京城禁军四出,各路叛军盗匪大多遁入山中,那些被占据的县衙治所也都重归朝廷管辖了。”
“就是说,天下并没有大变?这或许是他们不敢躁动的原因?”
“然而,昨天有进奏院邸报送来。辽邦正在大笔购入粮食,使得河北粮价翻番。榷场也不再售卖高过五尺五尺的马匹。以往辽邦欲动刀兵南侵,都有这样的迹象。”
“已知弥勒教在贝州城破后,已然是穷途末路。这从缴到的账册可以一窥究竟,正是喻景带着金条加入使得弥勒教重新振作,而他的黄金,现在想来大抵来自辽邦。”
“我与文相公也是这么看的。然而辽邦那里也有我们的坐探,虽然停止售卖马匹,大笔购入粮食,却还没有从北院调集兵马南下。似乎也在等这里民情变化。”
“看来,辽邦对弥勒教现下的行动也并非十分满意?”
“大抵如此吧。这京城里一定遍布辽邦细作。等着最后这一出的成败。还是回到刚才老夫的问题,地府的戏他们在做了,天上的戏该怎么演?”
“我闯进来后,除了看到那牛头马面和这条龙,还看到空中飘着一双寒光。”
“一双寒光?”
“是的,就悬在盘龙后面。我当时觉得是地藏菩萨俯瞰着我,若不是怀良再暗处喊我,我当时就认命了。”
“其实,那东西并不是地藏菩萨的造像?”
“我仔细回忆,那东西两侧有白练状物飘动,有些像我在宫中禁军武库所见王则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当时见那人头,两侧太阳穴穿入锁链,甚是可怖。现在联想到在此见到的那古怪物件,是否其中是否有关联?”
“这个东西能够在人前飞升?”
“恐怕可以,据我所见,当时它已然飘在空中了。”
“那这条龙形风筝还有什么用处?”
“这一点我还没有参透。”
“若这条龙形风筝其实有大用,此时丢弃,是否是他们放弃了计划。帽妖引发的谶语之事,也算不了了之。然而现在又不能确定啊。”
“相公,凡事料敌从宽。我想还是得小心从事。”
“你见那如头颅的物件,到底有多大?”
“大约三四丈宽,四五丈高。”
“这样大的东西,若想要在人前显示,必然得先搬到地上。我们可以在城内遍布眼线,只要这样可疑的巨物一出,就能抓到他们。可以在各城楼,望火塔、酒店至高之处布下人马,居高临下盯着各种异动。”徐冲说。
“嗯,就这么办吧。”老包将徐冲召唤道跟前,“你把能动的人手派出去,凡京城里高处,都派下几人盯着。如今酒店关张歇业极多,向店家借个高处地方,应该不难。不过切不可仗着皇城司的腰牌胡为。”
“相公您有所不知,这腰牌出了皇城也没甚用处。”
“少要聒噪讨巧,快去办。”
“是相公,不如我们一起从前面五丈河河道上出口出去?”
“好,我们一走。”
前面有几人打着火把,他们一起向前面出去,很快就到了沈括前天夜里,仓皇跑进的那条河。不过此时已经有人从外面河道拖了一条船来。几个人上了船,有差人在后面用竹篙一点,小船就缓缓向前。
“当时得怀良相救,逃进在河里仍然未清醒,只以为是逆着黄泉逃出地府。真是好笑。”沈括道。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些这样感受。我等也算逆黄泉而行,也算是以死向生。”老包直挺挺站立在船头。
“是啊相公,我看他们失去了这处巢穴,必然是穷途末路了。”徐冲道。
“你们看这处河道,笔直而又不深。”老包没有理会徐冲的乐观,而是继续自己的感慨,“想来当年,那塔中柱子外裹铜皮,重量必然不轻。怀良开这河道,借助船只将那柱子运送到塔底而不必徒费人力,可谓高明。”
说着话,前面一点亮光,显然到了河口。
不一会儿船出了河口,河口已然布满了禁军和老百姓,大家站立堤岸上看着这位紫袍大人出来。想来这些人里可能也有弥勒教的探子,老包也不愿意久留,乘着一顶轿子远去了。
徐冲领受了任务也要走。却突然想起一些事情要问沈括。
“你觉得,弥勒教真的笨到,会把一个几丈见方的大家伙,搬到地上来?”他一转刚才在老包面前的乐观,可见也有点小心机。
“然而除此,并无办法。我想必然会有些掩饰吧?”
“如何掩饰?譬如这城里某处,原本地上没有这样几丈大的东西,突然就有了。岂不惹人怀疑?”
“确实如此,还要细琢磨一番。”
“你没细问那和尚,到底是什么东西?”
“其实,那东西可能的作用,我也是刚才才想到的,所以没有问怀良师傅。”
“帽妖呢?也没问?”
“我想不必问。怀良师傅他一定不知道。”
“为何?”
“我只是这么觉得。”
“我这就去布置眼线。但愿他们懂事,能够知难而退就此散伙儿,也少给我等添麻烦。”
“这世上的事情,你若怕它,盼着它不要发生,那它一定会如影随形。”
徐冲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开。他是没料到沈括说了这样一句不吉利的话,虽然也确实是这样一个道理。
沈括回去找到了马,然后返回了老鸦巷。刚到门口,就看到大门外蹲着一个人,边上还有一辆车套着一头瘦骨嶙峋的骡子,只是夜间昏暗看不清是谁。走近再看,分明是小乙。
“小乙哥,你为何在此?”
“我有一封信正要交给公子”
“师傅他有信给我。”
“正是。师傅早上给我,说若无其他事,就送来给你,若大相国寺里狄青狄大人夜里突然有变故,这信烧了就行。我在此等候时久了,就怕公子再不回来。”
小乙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给沈括。沈括接过,不由感慨大师仔细,其实也防着自己一手,若自己不念旧情执意抓他,他固然自愿伏法,但是他这封信也就不必给自己。那边小乙告辞,向那骡子甩一鞭子,一人一车就向城门去了。
第78章 福祸相依
二月二十二日 亥正
沈括揣着信,赶紧进大门。有几名探子嘟嘟囔囔,一脸不忿也正出门,说明明案子了结,却又临时多出许多公干,要去西门外巡逻。沈括追问什么样临时公干,为何这么晚还去城外?刚才听小乙说要连夜出城他也觉得奇怪,按说这个时间,城门早关了。
两名差人诉说,沈括失踪了一日,有些新发生的事情不知道。
沈括急问什么事情。那差人道,就是那六日前摇着铃铛,将宫里晦气带走的大傩师明日就要回来,要在玉清宫埋祟。
本来也只是例行法事,每几年就会埋祟一次。但是今番朝廷要加戏,准备在傩师回朝时,在玉清宫外烧掉王则人头,再将傩师带来的邪祟与这贼人骨灰一起埋到玉清昭应宫石板下永世镇压。既然弥勒教自王则妖法作乱兴起,也要以他的挫骨扬灰终止,算是给闹了一月余的帽妖事件做一个了结。
他们现在去,就是怕人多生乱。沈括也是好奇,现在京城这样风声鹤唳的时节,哪儿有人敢夜里出城去看热闹?
差人道,想去看这一场法事的人其实不少。只因为一桩事,因为那玉清昭应宫主殿上,悬挂着的那本《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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