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人收拾了剩下酒肉都带着,徐冲又提醒带些厚实衣服在身边,就一起下楼向那酸枣门外高处去。两人借着酒力,一路在汴京街上狂奔向西北去。今天夜里,街上倒是有了些人,都在向西门赶路。今夜不关城门,就是为了让大家一起出城,共襄盛举,一起见证弥勒教阴谋破灭。
当然更多百姓只是躲在家里,也不轻信弥勒教被消灭了,只等时间检验。
两人一路到了酸枣门,城门大开,城上守军很多,个个都如临大敌,随时准备应对各种最坏情况。沈括抬头见到从垛口伸出的巨大箭矢量,知道是部署在上面床子弩,边上还有军官走动。自从白矾楼刚出现了枢密院监造的床子弩,现在城头上的每张弩都由专人看管,不消说床子弩上有字,就是五尺长箭矢上也刻上记号,要是丢失看守士卒都要担责受罚。
两人出城后就到了东岳庙,远远望去果然庙后面高坡上有座高塔,这附近宫观寺庙林立,东面是景灵宫,西面是玉清宫,北面是相国寺在城外下院,显然这座望火楼就是监视各处火情的。
两人下马进了岳庙,先在大殿给东岳帝君上了一注香,然后由庙祝带领去了后面。那座望火塔就孤零零立在那里,也没有扶梯,只有外面一道直上直下的梯子。
沈括在前,徐冲在后,两人一前一后爬了上去。果然上面狭小异常,只有一张竹椅,四面快朽烂的木头栏杆。一人坐在那里,倒是还好四面转身,两个人在上面,那张椅子也不知给谁坐,只能一起盘腿坐到地上。
上去后才发现,这上面确实狭小。想要两人对坐,举杯望月一览众山确实做不到,只能并排站立。只上来片刻,就有些不称心了。然而四下望去,到处星星点点火光,可以看到城头上火把如林,一对对禁军来回走动,也有人在检查弓弩,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西面苍王庙前有几乘小轿停在门口,想来是大户人家小姐出来踏青,不想去那金水河边玉清宫人山人海处,就在这边临高遥望,只是不成想这里还有更高处,被自己占了。再看东面大相国寺下院,里面是一处菜园子,园子东面院墙破落。几个泼皮趁着夜色,翻墙进去将一筐筐的菜偷出。
这世间有趣又真实活戏就在眼前一幕幕展现,又让他感怀起来。若是小苹在,倒是可以一起挤在这里登高观看,她是个通透不俗的女子,或许不喜欢亭台高阁,就喜欢这朽烂掉渣的望火楼。
徐冲没有沈括那么多心思,他只看向远处玉清宫门口法事,此刻残月已然在天上,河边僧众已经开始释放河灯。远远望去,那金水河里星星点点闪烁光亮,犹如泄地银河一般。
“沈兄,快看那边。放河灯了。虽非佛诞,却也壮观。”
“河灯风俗也非起于佛诞。先民早有蓝汤避邪,上巳放灯的习俗。算算日子,上巳节的日子倒是差不多,倒也应景。”
“看,傩师船队来了。”
沈括眼神不如徐冲好,远远望去,就在金水河前面很远处,有一滩光亮,好像是有船队过来,却又看不太清楚。只见那天河般灿烂的河道两侧,百姓们无不欢欣鼓掌。
“也不知道小苹现在在何处?”他心里想。若是走运河,怕是也从这西北漕门出去百十里了吧?不由得又想到小苹坐在一叶孤舟上正待抚琴,身边站立一位翩翩公子,然而那人却不是自己。
思绪继续飞扬,眼睛跟着前方水道延伸,看到了出城的五丈河与金水河交汇。不由得一转念。他一直在想,弥勒教烧毁了那条可以驾风的长龙风筝后,却带走了那样可能继续为祸的物件,必然还有图谋。他原本觉得,那样几丈见方的东西,仓促间只能从运河走。那样必然只能沿五丈河出北漕门,再进入汴河。五丈河里的船运,只能东南面漕门进,北面漕门出,河道上船只不能逆转,所以若是出北漕门只能选择离开汴京。现在想来,只要在这两河交汇处转河道,也可以再入金水河从西面漕门进城。如果考虑到,弥勒教历来那种锲而不舍的行动方式,这种可能性似乎不能排除。
第81章 从此太平
二月二十三 戌时
他遥望向金水河,慢慢向近处看。只看到那殿宇高耸的玉清宫外,建起的七星台。原本他听徐冲提到七星台,以为是一座相当高的祭台,却不料如此低矮。只有七八尺高,总共几级梯子。看上去就是个临时搭建的台子。
“徐兄,这七星台,怎的造的如此低矮?后面宫观倒是巍峨庄严。”
“嗨,那宫观是先帝时就建造的,每隔几年就要增建修补。经年累月,自然庄严高大。这门口七星台只是最近两日才由东西八作司领命搭建。”
“最近两日才建起?”
“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
“你把那开宝寺下敌巢端了。所以才有这场法事,若不然,恐怕傩师回京,只会在宫里小小祭祀一下就作罢了。”
“两日搭建?那也没有那么快啊?”
“因为临着河,所以从运河运来木料最简单。原本进京城的木料就在这里水边牙行交易,有现成木料堆在岸边。其实早上和尚道士演练时,这台还在搭建,是我亲见。为了不扰排演,那些工匠先搭起天穹般的大帐,再在里面修造。只见木料运进去,下午才扯掉穹顶巨帐,这台子已然成型了,只是再修了四周台阶,四面又堆砌了八座柴堆,可称神速。”
“穹顶巨帐?多大?”
“这台有多大,那帐篷就有多大。”
“如何支起的这么快?”
“我看他们工匠只七八个人,搬来一捆绳索交错相连的竹竿,并不似一般野外军帐搭建方法,将柱子一根根支起,而是八根长杆按八方放倒,然后八人各执一根,一起竖起,上面连接的绳子竟然经纬相错轮廓初成,然后又在四周盖上油毡布幔,搭上穹顶,前后也就一两个时辰帐篷就搭成了。拆掉时先撤布幔,再一起放倒长杆搬走,只一刻也就完成了。”
“这大帐颇有些巧思啊。”沈括突然有些警觉。
“是啊,我在西军时,帅帐的长阔更小,高低也更矮,十七八个熟练军汉也须半日才能搭建妥当,若建造不妥,下雨漏水,担责的军士难免就要挨十几下军棍。”
沈括有些恍惚,他觉得哪儿不对劲,这个可疑的点一闪而过,马上就要把握到了。
“你怎的发呆,想些什么?”徐冲察觉他神态有异。
“我在想,喻景的前辈喻皓,曾经在军器监做监正。也曾设计弓弩和军帐。”
“你在想,那个巨帐,可以简易拆装,其实是喻皓当年的巧思?”
“小苹给我的这本书里,似就有这样的东西。”
他从怀中取出那本《木经》,就在月光下快翻起来,果然找到了称作‘观雪庵’的纸做大帐。按照书中描述:长九丈,阔八丈,高一丈七寸,以轻竹经纬交错为格立之为廓,油纸糊之覆以毡顶,有三人之工,立时可成,只过于轻弱,不抵强风大雨,不可为军帐,只可做远游小憩用也。边上附有图样。他没见到今天下午那顶遮挡视线的帐篷,于是拿给徐冲看徐冲脸色立变。
“正是这个东西。若是喻皓的巧思,难不成……岂不是……喻景也会这一手?”
“我想,我们只以为那物巨大,不论横竖放置,都无法在白天招摇过世,然而若有一个穹顶遮挡,则可以拆散了,神不知鬼不觉抵在下面拼接重装。”
“你是说,七星台就是……”
“这七星台交给谁造?”
“自然是勾当东西八作司的黄门。”
“喻皓喻景都在东西八作司当过差,也许其中就有内应和勾连?”
沈括继续推测道,那边徐冲已经起身向远处观看,远处金水河两岸,人群已经雷动。
流动的河灯里,大傩师的船正靠要靠岸。他眼神极好,可以看到大傩师身穿五彩法衣,手里拎着铃铛,站立船头。
“不好,大傩师要上岸了。”他说道。
“仪式完成还需多久?”
“我看到上午排演,还需等待傩师铃声渐渐引导煞星归位,不过也不太长,一刻便完成。”
“走,我们快去。想来那喻景此刻就藏在人群中,正好抓个正着。”
沈括赶紧从望火楼一边梯子向下爬去,徐冲也紧随其后。两人到了东岳庙外找到马匹,就贴着城墙和护城河狂奔。如果还有一刻,时间恐怕并不宽裕。
与此同时,就在金水河的河岸边。
大傩师的船只终于在缤纷绚烂的河灯映衬下靠岸,如同在荡舟驶过银河,终于到达了彼岸。
岸边几名士兵赶紧抬着一块跳板上去,搭在船头,然后屁滚尿流逃走了。所有人都知道,大傩师所扮演的“方向士”身后还跟着无数被铃声勾来的邪祟和七十二员煞星,要是沾上那是何等的晦气?
大傩师也不急着上岸,只在船头摇铃,口中念念有词。她还要等待后面船上,她的一众徒弟们先上岸。然后在船头开始跳起傩舞开路才能下船,这边是规矩,是气派,是仪式。没有仪式感,神迹无从体现。
这种驱鬼辟邪,请神附体的舞蹈,据说可追溯至华夏先民,据说舞蹈中的禹步,便是当年大禹请神时踏出的步子。
远远的,七星台上。仙风道骨的张真人正打坐等候。在七星台边上八个方位,各有一名护法站立。李承庵道长便在其中,他不似张真人这般有涵养,脸上已然有不忿的神色。
实则,天下法术各有传承。各派间也有些歧见和芥蒂。道门如此,门外更是不相往来。然而突然间又要和这傩师合流抓鬼,怎能让人信服?
这场埋祟和镇煞,并无先例可循,很多仪式和流程都是临时拼凑和编排,所以还需要提前排演,就是为了要显得郑重其事。然而李承庵不知道的是,这正是朝堂上,这几日政治精算的结果。只有制造三教合流同保大宋的民间观感,才能最大程度抵消弥勒教谶语的威力。只要今天这场法事宣扬出去,那谶语童谣的威力也就渐渐消弭了。当然还有一件前提,便是谶语不可再验了。若不然一切也只是打水漂。
这当然也是朝堂上推演攻防的重点。稳妥起见,当然不宜把手上最后这张王牌打出去,因为并不知道弥勒教还有没有牌。然而官家已然等不及了,没人能够如同他一样,真正体验到龙椅下的那团火无时不在炙烤的痛快感觉。于是在获悉开宝塔下弥勒教巢穴被毁后,官家就决定要办这场大法事,一举收拢人心。
大傩师见时机差不多了,便摇动铃铛缓缓走上跳板。她戴着巨大的面具,还从没有人见过她长什么样,她的神秘性也是这门法术存在的基石。傩仪虽然传承可至上古“方相氏”,却一直没有太强的存在感,只因为缺乏理论难免近于巫术,归为跳神。然而这一代傩师虽然只是一介女流,却深谙壮大门派之术。她从未以真面目示人,以不可知增加神秘性,再以神秘加持神性。一时间民间无不追逐信奉。如今便有了与佛道两门同等护国的地位。
她缓步摇铃走向七星台。围观的百姓无不唏嘘后退,生怕靠太近沾染不吉。人总是害怕看不到的东西,愿意相信无形的东西才是最恶毒,最决定人生下限而值得敬畏和膜拜的。
所有围观者瞪大眼睛,仔细观看傩师背后。她的徒弟们都在前排起舞开道,大傩师背后并没有人。但是两岸的目光却都落在她背后,虽然害怕却又希望看到些什么,想要看到那无形的邪祟和七十二地煞的样子。有人注意到了岸边插着的五色旗子开始微微飘荡,似乎还真有什么东西走过,带动了旗子。
“看,那旗子飘动了。”
有人喊道,其余人一起欢呼。
“邪祟跟来了,弥勒教的法术破了。”又有人在人群中喊。
“果真破了,那七十二煞都被勾来了。如何能不破?”
为了准备这场终结弥勒教的盖棺之战,朝廷也是煞费了苦心,除了不关闭城门让百姓出城观看,派出上千兵马维持现场秩序,耗费国帑让东西八作司在一天一夜内加急赶出一座七星台,通过朝野沟通让佛道两派一起来掺和这场护国法事。还有一桩就是将开封府的暗探们派到人群中,眼看时机到了,就开始大呼小叫的带节奏。营造出天下重归太平的氛围。
人群果然跟上了节奏,如同亲眼见了一般,开始欢呼赞叹。
大傩师走上七星台,八方的护法点燃篝火。这一过程叫做封坛,意味着七十二煞被困在法台四周脱身不得。
然后傩师与徒弟们就开始在法台外,篝火里开始舞蹈。真人则在台上挥舞宝剑,并打开台中央七彩宝函上盖子。这一步,意味着弥勒教释放到世上的七十二煞被赶进了宝函里。围观的人再次欢呼。此刻没人多想:那帽妖是不是也在其中?
待外面篝火上火焰忽而最旺时。真人将手上一张纸符刺在剑上,片刻后燃起。再将剑插入宝函。只见七彩宝函内腾起火焰。真人将盒盖盖上。象征祸国殃民的七十二煞已经收入宝函里。他又在这个盒子上用蜂蜡封死缝隙,再贴上几张符纸。仪式将将告一段落。
那边沈括与徐冲已然到了人群边,眼见着七星台上整个三教护国的仪式落幕,也不见任何异常。他们钻进人群寻找可疑人,然而除了几个大声聒噪,一看就是开封府同行的,并没有发现其余行为古怪的人。徐冲已然决定相信沈括,所以他自知的责任重大,他是少数见过喻景的人,虽然只是一个背影。
沈括跟着徐冲,想要挤过人群想要靠近那七星台。但是被前面把住的禁军挡住,他们职责所在不让闲杂人等靠近。他平生第一次企图用皇城司的牌子唬住对方,让对方行个方便,然而没用,那禁军将他推回人群,半点面子不给。实际上这个牌子除了可以作为进宫的凭证,真的一点屁用没有。
他便在人群前排观看那低矮的台子,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那边徐冲找到个熟识的弟兄,正巧在这里当班,于是才把沈括引进封锁线。然而台上法事正在进行中,四周篝火烧的也忒旺,一时也无法立即去查看下面名堂。
两人只能远远围绕那七星台走。那七星台的四周,正有几十人傩舞,这些人都戴着面具根本分辨不清。
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沈括心中也没底到底喻景最后发难的地方在不在这里。继续在这里耽误时间也不是办法。实际上至此,他也不确定那些跳傩舞的人里,有没有混进弥勒教的人。
他只一回头,就看到东面不远城头上,也有不少官兵在观看,并啧啧称奇,箭楼上巨大床弩,格外引人注目。
他一把抓住徐冲,大声压过四周嘈杂声:“徐节级,我不认识喻景,留在这里也无助益,不如我们分头,我去城楼上,你继续在这里搜查喻景余党。”
“你去城楼上作甚?”
“只当是做最坏时的计议。”
“最坏时计议?”
“对,也许那物用得着。”
沈括也没工夫解释,只抬手一指城楼上那座床子弩,然后赶紧挤过兵丁和人群向固子门(西城门)去。留下完全听不懂他说什么的徐冲在原地。
七星台边上,篝火渐渐熄灭。老道收起宝剑,走向玉清昭应宫,身后有小徒弟双手捧着宝函紧跟,按照仪式剧本将在那里封印这宝函中的七十二地煞和当年已经收服的三十六天罡封印在一起,从此大宋就将国泰民安。那边大傩师也不再摇铃,带着她的徒弟们返回船上。也就是说,傩师与真人如同完成交接一般,完成了各自使命,各自返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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