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包拯不解道。
“包希仁岂不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喻景之流作乱之法,实是天机,也是祸根。若为天下知,奸诈小人都去学这样奇技淫巧而背弃圣人教诲,从此天上地下,要么是飞天巨鸟,要么有荡海艨艟,或还有吐火战车,从此天下人,言必谈神技巧力而不读圣人经典,只知淬钢弄火,法象天地巨力,却忘忽人伦纲常;君子失之于道,而取巧于器,小人得之于利,而逾越尊卑;如此,岂是国朝之福?”
“枢相不要胡乱断句,曲解夫子所言。夫子之言无非是说:‘民不知,不可,可知之。’教化天下,是我们本分,以使民不知而为治,岂逆圣教正道,而行商鞅秦法之实?正要淬钢弄火,岂不是强兵之法?”
“希仁兄为官也久,岂不知:民知生祸,民智易乱的道理。”
“此言谬矣。治乱之道,岂是民智、民知所定?”
“希仁不信我说的这些?”
“我自然不信。”老包一甩袖子,决定不给文彦博面子,明明是大破弥勒教的喜庆日子,这两个老头子却生出了口角矛盾。
“希仁兄不信,我便说个道理出来。”
“呵呵,我洗耳恭听。”
“存中,昨日你是如何破那王则人头的?”文彦博突然问沈括。也让沈括一时无措。
“如我刚才所言,我在城头,以强弩重矢破之。”
“射出那箭之前,又如何说服那些守城士卒为你所用?”
“再之前?我……我写了一张符咒。哄他们说,我用法术就可破那妖侫。”
“若当时不写符咒,不去哄他们,只说道理与他们,可行?”
“恐怕不行。”沈括照实回答道。这件事他当时也犹豫过片刻,直觉告诉他直接告诉那些兵卒那个人头只是一副充满热气的,一戳就破的皮囊,恐怕无法说服他们的。
“如何?若不哄骗,如何让他们壮起胆子?”文彦博得意转向包拯。
“然而……”
“我再说一事。昨夜城头上,有道长驾祥云弄神通,以符咒破妖王的传闻已经传扬出去了,不消几日遍天下皆知,此事如何再改前述?非说传闻是假的,实则是射穿了一副皮囊?这才是违拗天下人视听,或可称倒行逆施。”
文彦博这套理论竟然是仔细推演过。昨夜沈括便宜行事,伪装成法师一举消灭大宋最大危机的行动,竟然阴差阳错成就了一段传奇和佳话。沈括必须同意文彦博的判断,这种掺杂怪力乱神的故事在民间流传速度必然极快,效果也最好。若是真去画一个图形,讲解其中道理,恐怕也没人听得懂,更没人愿意去传播,效果何止减半?
“那,枢相的意思是?”
“若希仁兄觉得我所言是错,此刻也只能将错就错了。既然我大宋天命在,管他什么邪术还是巧计,还不都是螳臂当车?先下正是火候。”
“如何说?”
“弥勒教鸟兽散去,此其一。国朝天命犹在,万众归心,此其二。弥勒教那些祸乱天下的乖戾巧计从此隐没失传,是其三。如何不能说,正是火候?听老拙我一言,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包拯无奈摇头,无话可说,他毕竟是理想主义者,不想向任何庸俗见解低头,然而此刻也只能屈就。单从舆论而言,文彦博说的恐怕没错,如今承认既成事实了,该剿灭的剿灭,该隐瞒的隐瞒,却是最优解。
询问完所有事情,草草吃了午饭,四人一同去西门外废墟挖掘证物。
此时那烧毁的现场已然被上千禁军封锁起来,原本只派了二百人,到了中午时分发现远远不够。自早上起,前来看热闹的人便络绎不绝。都想来看看则王复生又被神人诛灭的现场。不仅仅是一般百姓,城里各瓦子的说书人,小报写手,也相约来这里一睹那坠落的鬼头,好回去编排新的故事。更有昨天夜里没敢出来错过这场热闹的,哭着喊着要冲破禁军封锁,好唾弃王泽那妖人。个个恨不得撸起袖子把王泽揪出来再打杀一遍。
老包和文彦博在那边已经搭起了遮阳伞盖下坐定饮茶。徐冲坐在一边圈椅上,脚上有伤也下不去。只有沈括指挥众人在废墟中挖掘。这座七星台原是木头做,此刻已然烧成了灰烬。
第85章 曌耀天下
二月二十四日 未正
很快就把那烧毁一半的人头面具挖出来了。这个东西沈括太熟悉了,前几日在开宝塔下,见到喻景戴着它想要吓唬自己,然而有一件事他百思不得其解,就是那日见到的牛头狱卒分明有一丈多高,喻景显然没这么高大。
随即穿着重甲的死尸也被挖出来了,尸体已然烧的面目全非。不过徐冲说过烧成灰他也认得出,就得劳烦他认一下了。
徐冲没花多少时间,就很确定就是昨夜与他激战的喻景。他说的言之凿凿,然而这件事可非同小可,官家那里还等着最终确认弥勒教首恶伏法这件事。徐冲只在地道的浓烟里见过喻景一次,并且那次地道见到的是否就是喻景?若不是,眼前这个也可能不是喻景。
好在喻景在京城里也有不少故旧,开封府一早上就把这些人用铁链绑来,到现场围着死尸都看了一遍,虽然面貌已然看不清了,但是那些旧相识从身形上看,都觉得是他无疑,十几个人里有八九个画了押。这死尸手上老茧也明显是干木匠活出身。
很快又从烧毁的七星台下找到一具死尸,这个人并没有烧成焦炭,面貌倒是清楚。徐冲也提过,这个人是他摸进这个七星台下面时,就已经被喻景连珠弩杀死的,当时似乎要刺杀喻景然而被早有防备的喻景反杀。
尸体被抬到包拯和文彦博面前,包拯皱着眉头不置可否,显然这个人的身份和动机都成谜,确实成为了喻景死掉后又一个很可能永远无解的谜团。文彦博更是面无表情地瞄了一眼,就转过脸去。
沈括倒是觉得这个人眼熟,他记性不错,感觉最近见过这张脸,但是一时又想不起哪儿见过。这通常意味着他见到此人是光线不佳,或者此人须发有改变,不由得根据这些可能在脑海里深入匹配。
他猛然间回忆起,正月二十八夜里,自己在船头吟诗吟不出来,结果小苹和锦儿跑来求救,说有贼人要追她们。他当时拍胸脯让她们躲藏,然后自己留在甲板上应对。果然那叫做九公的老儿带着一群人赶到。沈括天生没有撒谎的天分,当时应变并不十分出色,然而就在那老儿犹豫时。一个留着大胡子,牵着狗的后生出来,说狗闻到气味向北去了,于是威胁解除。九公带着这伙人向北去了。
这位死者,正是当时的虬髯大汉,只是现在没有了胡子。当时沈括还奇怪,为什么这村狗的鼻子如此糟糕,现在想来其实不是狗嗅错了,而是这大汉故意给小苹解围。这么说,他其实是小苹那边的人?小苹离去时似乎对世间回归太平有些预感,可能与此人还留在弥勒教有关,因为他会杀掉喻景。那此人的身份若能破解,其余很多问题也会迎刃而解,可惜却不能。那些认识喻景的人也全都不认识他。
很快又挖出了一些王则皮囊的零件,也没什么用。这个飘在空中的假人头的原理,显然会因为喻景亡故而失传,虽然热气可以托举重物的原理并不难理解,但是它当时悬在空中并不左右旋转还能定主高度,其中奥妙还是颇值得一窥,沈括不由得想有生之年若能再遇到怀良,倒是可以向他请教,可惜未必有机会了。很快又从喻景尸体下找到了那把连珠弩。可惜烧毁了大半。
从残存部分看,很接近一般弓弩,有弩臂和弩机,但是下面多出一个装短箭的箭匣。其射出连珠箭的原理不明,徐冲说过不止能射连珠箭,实际上这张小弩连射时,上面弩臂并不动,似乎只是一个装饰物。另外那大汉身上中的三根弩箭完整保存下来,可以看到是箭杆竟然是空心的,用红铜薄片卷成。徐冲曾经说过此物虽可连射但是轻飘的很,其实不难躲开,也许与它中空太轻有关。
这连弩连射的方式,确实太费思量了。沈括记得怀良提过“形势相变,往复不久”的难题,是他设计摩天翻车时悟到的。这个问题的本质在于,凡需要往复动作的机械,无论如何精巧设计,都无法一直周而复始地运行,总会停止,所以有往复不久的感慨。就如同他设计的摩天翻车,改进过的水运浑仪一样,若要一直运行就必须借助水流带动。怀良的思考也深入到了形势相变的地步,他觉得如同水在高处其形态为静,低处为动;其势也不同,在高处便是蓄势,往低处走则失势,然而一旦失势,形势相变动静转换,则止水可成激流。若是一张弓,张弓时弓形曲而蓄势,放箭则是弓形直而放势,形势相变了,箭便获得速度射出去了。所以从这个角度看,连弩本身不合形势相变的道理。若是弓臂不动则更说不通。
这张连弩可以不动弩臂,似乎也无需蓄势,就能源源不断地射出箭去,这就不是“往复不久”而是“往复不止”了,这又是什么道理?可惜怀良不在这里,要不然一定可以点燃他的好奇心。可惜啊。
另一个疑点是,喻景留下的逃生通道通向河边,可见他一定准备了一只船,但是河边其实有禁军把守并未见到任何的船。
当然,徐冲还提供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他偷听到了喻景与那大汉的对话,大抵是说,他潜入弥勒教其实除了想破坏他的好事,还想如怀良和尚一样偷他的帽妖法术。这段对话里还提及,喻景曾经数次想通过断谳之法来害死小苹,却都被这个人破坏了。这一点其实和沈括一直的猜测接近,小苹能屡屡脱险,必然是还有内应的,比如在沉谭前偷偷把钥匙给她,又或者借狗嗅到气味的名义,把追兵带离。可惜这个人也死了,喻景也死了,从此帽妖的技法可能就失传了,这也是一件令人扼腕的事情。倒是文彦博视所有这些技巧为祸国的根源,很看好它们被喻景带到地下。
沈括对文彦博的想法完全不能理解,文彦博认为民智若开,对于国家治理不利,而且这些奇巧淫技很可能会增加庶民对抗朝廷的手法多样性。他当时举了三个例子:飞天巨鸟、荡海艨艟和吐火战车。沈括也被这老头的想象力折服了,真要能靠什么“奇巧淫技”制造出那样的东西,那扫荡北辽西夏必不成问题了,而且这样法相天地道理,洞察宇宙玄机的机器,何止强兵,必然还可以富国。然而文彦博却畏技巧如狼,惧民智如虎。只想着君子不器之类夸夸其谈的东西。
到了夜间,搜查大致完成,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至此自正月初八起的谶乱脉络大抵清楚。起初是圣姑与喻景合谋在京城造出这样一件大事。然后按照谶语一句句实施,直到毁灭。然而还有几个疑难未解。第一就是穿插这一月余间所有事物的帽妖到底是什么东西,其次是从种种迹象看,宫里一定有弥勒教内应,所以可以通过放祈天灯的方式将贵妃将死的消息传递出来,开启了这次谶乱,但是这个人还没找到。
另外就是小苹在整个事件中的角色,她似乎早在两年前,王泽在河北造反时就在弥勒教中,还有一个四卦主之一的身份,然而却又被后加入的喻景不容,处处想除掉她,她却又能给自己通风报信,把怀良这个喻景背后的卦主给揪出,这些行为背后到底是为什么?
一想到小苹,他难免胸中醋海生波。虽然她最后一次见自己显得十分冷淡,说的都是从此不必相见的绝情话,却还能把喻景不传人的《木经》下册偷来给自己,是否说明其实她心里还是有自己?
当然最后还有一个可能是官家最想知道的问题,就是弥勒教是不是真的烟消云散了?如今圣姑和喻景都死了,十句谶语也被破解。弥勒教预言则王复生,它确实复生了,然而它却旋即被消灭在了当空,在数万人的见证下。天上的魔相破了,心中的魔相自然也会消解于无形。你无法想到比这种方式更完美的,以魔法击败魔法的办法了。所以,尽管留下了诸多疑问未解,但是大宋的危机真的解除了?
二月二十五日 午时
包拯再次造访老鸦巷,这次文彦博没有跟来,大概两个老头经过昨天的一番辩论,各生出一些嫌隙来。
包拯来并没有多的想问,如沈括昨日预料,他只是替官家问了一件事,就是弥勒教是否一劳永逸地被解决而不会再卷土重来?虽然最终给官家做出结案结论的不是沈括,但是他的结论至关重要。
如果可以终结,那皇帝就将昭告天下,宣布这件案子了解。这无疑是要压上帝王信誉的,就如同王泽干瘪虚弱的皮囊,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天上坠落时,就注定了弥勒教全盘皆输。然而这种被打脸的地位,确是可能互换的。所以官家想要确切知道,自己可不可能宣告胜利了。
沈括给出了几乎肯定的结论,他认为谶乱已经终结了,喻景的死也意味着,不会再有人有这样的本事,可以重复这样的奇观。
然而沈括也没把话说死。因为弥勒教并未真的灭亡,弥勒教典章里都提到二圣以下有四卦主,如今算来,王则圣姑都死去了,三个卦主死走逃亡也各自退出,却似乎还少了一个。另外整个谶乱停在了第九句,然而第九句谶语设计的颇有些巧思。把王泽复生和一个曌字,似是而非地联系在一起。这样弥勒教其实在解释上获得了一定的灵活性。现在王泽复生的鬼话破灭,但是如果他们还能制造一次日月同天的奇观,则民间解释则仍然可能被带歪。
包拯听闻后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所担心的和沈括一样,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了。
二月二十六日 包拯早朝后,被官家独自召见。他给出了弥勒教大抵平灭,调查小组可以终结的结论。官家有些后怕,于是又等了几天。整个二月内无事发生,帽妖也未再现。
眼看就要到三月初,大宋朝廷才昭告天下,弥勒教反叛皆已伏法,帽妖以及其他邪术都被护国法师平灭从此天下太平。当然汴京城里老百姓,仍然不太相信这样的结论,仍然战战兢兢不敢夜间外出。不过,确实天下太平,不再有各种奇怪目击和耸人听闻的传言出现。于是京城夜市里也渐渐开始热闹,铺户店家也有了夜里的买卖。躲到城外的富家大户也都渐渐回来。沈括和徐冲所在的老鸦巷宅院也被原主人催要,于是这里的探子们只能散伙,各自回自己地方。徐冲一瘸一拐回他的军头司边上兵营,沈括回到杨维德家里,却不能回乡,因为官家还需要他等着,看看会不会再有需要他的地方。他便留在那里备考,准备今年科举。这期间几次动笔想写信到河北正定天宁寺,给怀良,探讨一下仍然未解的一些问题,然而最终这些信都没有寄出,他还是担心这些信暴露怀良隐居地方。
朝廷于三月初改元“至和”,似乎是有些心虚的表现。朝臣们也都建议,既要改“皇佑”年号,不如依例等到明年初,不必急着在三月改元,显得不伦不类。然而官家却有些急不可耐,他想通过改元来彰显天命依旧,让谶乱的事情赶紧翻篇。整个三月,杨维德所在的司天监和翰林天文苑的同僚们忙的不可开交,到处寻找奇异星象,强行解释为瑞兆,证明天命归宋。玉清昭应宫也开放了几日让平民上香,方便普通人可以抬头看到大殿上挂着的那卷“天书”,一切似乎回归了原来该有的样子。事情也确如官家盘算的那样,随着时间过去,很快东京城里就完全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百姓们也很快将正月至二月帽妖的恐惧丢到脑后,一切似乎就此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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