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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溪诡谈——野狼獾【完结】

时间:2023-12-30 23:08:46  作者:野狼獾【完结】
  然而事情真的会如此终结?试图将各种天象的偶然性归结为某种冥冥之中的必然天命,那么某一天或许会被偶然性反噬。
  并没有人知道,新的危机已经在路上,它对大宋毫不关心,其出发的时间远远早于弥勒教谋划阴谋的时间,甚至远早于武则天生造出那个,代表阴阳和谐日月同天的曌字的时间。实际上早在六千五百年前就已经出发,正穿越浩瀚星空向着新近改元的大宋而来。
  五月乙丑 子夜
  杨维德依旧早上去司天监当值,他特意从家里带了几个凉菜和一壶好酒到观星台上,打算趁着早上还凉快,好好小酌一番并偷偷懒。这几个月来,他为官家捕风捉影,搜寻各种祥瑞,确实太过辛劳。眼下终于可以稍微歇一歇了。只消再过几日,因为那天沈括一箭射落王泽浮空人头,而被耽误的七十二地煞埋祟大典还得重办,他这里就又得加班加点,为官家寻找星象上透露出的各种蛛丝马迹。
  他刚倒了一杯酒,酒杯未及唇边,就看到天关星测有一片耀眼光芒。这片闪烁、跳跃的光芒不似任何星辰,它越来越强,越来越大,一时间竟然照耀的夜空如黄昏或初晨一般微亮。
  杨维德眼睁睁看着这片不祥的邪光,渐渐有了数寸长,其亮度也压倒了乙丑日孱弱的下弦月,如一轮苍白冷日般闪耀天关。这是与所有周而复始出现的可观测天体不同的天象,是古代天文典籍都不曾记录的异象,是一颗远在星河另一边的超新星爆发而产生的奇景。
  杨维德手上酒杯落下,人也一屁股坐到地上。
  那一刻,他张大嘴无法说话,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知道大宋的劫数又到了,因为“日月同天,曌耀天下”的谶语,竟然验了。
  由此,他也成为了最早观测,并描述这次“客星,晨出东方,守天关”的人类天文学家。
第86章 寂灭之光
  86
  至和元年 五月乙丑 子时
  河北正定天宁寺,怀良正在藏经楼内抄写经文,手边还放着几封信。
  他来到这座老家寺庙挂单已近三个月,起初有些担心,担心自己难逃法网,然而各州县城口门追查弥勒教余孽的公文都贴满了,诸葛遂智的名字赫然在首恶几人之中,却没有自己的画影图形,也并没有差人找上门来。官府并没有将怀良与诸葛遂智关联起来,所以也并不会有人来抓自己。沈括显然保护了自己,至少说服了包拯。
  他手边的信是沈括以“钟隐”为收信人名字,寄来的信。他都看了但是没有回信。钟隐是李后主在书画上用过的一个名字,世人知道的不多,倒是因为沈括与怀良都鉴定过大内收藏的后主真迹,所以就成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这样就能避免使用怀丙或者怀良这样曾经用过,写在信封上容易出篓子的名字。
  这些图文并茂的信中,提到了沈括对“帽妖”的猜想和他绘制的那个漂浮在空中的“王则人头”,还有就是那把连环弩。他希望怀良给予一些反馈,然而怀良并没有回信。
  他已然对自己曾经看重的那些技巧产生怀疑,对于通过洞悉天地玄机,一劳永逸解决民生的念头,也不再执迷,所以,既然已经在方外,又何必再跳回去?
  他抄经抄的有些疲乏了。于是推开东面窗户,想透透气。于是看到了天关星测那片闪烁的光芒。
  这一刻,他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危机又在某个地方隐隐萌动。如果说弥勒教之前的方法都在于伪造各种神迹,那么眼下的神迹不是伪造的。以他的天文学知识,并不足以解释当下的情景。然而这不妨碍他猜到,有心人很可能会利用这次天象,如果这颗闪耀的客星及时消失,情况或许会好些。他暗暗记下方位,等待明天早上,继续观测这片神秘光芒,看它是否会起变化。
  怀良重新坐回到桌子边,提起笔想要给沈括写一封信,提出一些建议,但是犹豫片刻又放下了笔。他想,历来天文志力的客星都是来去无据,出没不定,也许明天就不见了,最后什么也不会发生?
  五月二十六日 卯初
  沈括被惊慌失措回家的杨维德惊醒,以往杨维德凌晨回家时,夫人也都在门口等候,进门时两人都会十分安静。今天却有些反常,杨维德一直在门口叨叨叨说话,也听不清说些什么。沈括以为他最担心的那件事——帽妖又出现了。于是赶紧穿衣服出得院子。那边杨维德还在夫人嘀嘀咕咕。
  “老师,是帽妖又现了?”
  “你来的正好……你随我来。”
  杨维德拉着沈括去后院,那里有一座丹房,用来实践杨维德的另一项基于古籍的研究——炼丹。
  他的丹房很高,顶部平坦,因为经常要清理烟囱,所以有梯子可以爬上去。他领着沈括一起向上爬去。
  如今是五月,此刻正好晨昏时分,太阳尚未升起但是东方天际已经发白。两人站立丹房顶上,杨维德指点正东。
  沈括眼神并不算很好,但是此刻也发现远处一滩白光。那并不是即将跃出地平线的太阳,高度还要高些,就在天关星附近。它的亮度已经将那一片天际照亮,几乎隐没了边上暗淡得多的天关星。
  “老师,学生不记得星图有此星,是为客星?”
  “嗯,姑且可算做客星,李淳风的《观相玩占》里提过,客星者,非常之星。其出也无恒时;其居也无定所。忽见忽没,或行或止,不可推算,寓于星辰之间如客,故谓之客星。”
  “我听老师有些慌张,只当是帽妖又现了,原来只是客星现于天关……”沈括松了一口气。
  “存中此言差矣,你如何不知,历代忽现星空的客星,都非吉兆啊。汉建元六年,有客星现于东方,恰逢武帝欲止和亲,设伏于马邑。果然事败而匈奴引兵走,王师不利。是故,武帝次年改元元光。如今官家刚刚改元至和,却有客星闪烁东方,已然无从改元消解。”
  “老师,古籍所载客星甚多,也未必每每与灾兆关联吧?我看此星也只在天关侧近,未入天枢、三垣,与中天紫薇星更远,何惧之有……”
  “这话固然有些道理,然而此星芒角四出,光亮耀眼,如今日出东方都隐约能见,恐怕……”
  “恐怕有心人口舌生祸?”
  “是啊。其实我也知道客星与灾劫未必有关,我今日要写《天文急奏》自然也会写成吉兆,然而这‘日月同天’的异象,恐怕必为贼人所用啊。尤其这弥勒教谶乱也不过才过去三个月,虽然汴京繁华依旧,然而人心却还未如累卵般不稳,此时有风吹草动,极易崩坏。”
  “老师不必过忧。你看东方旭日已然升起,那客星光芒已然被遮盖,若不细看也看不清楚。或许今夜这客星就不可见了。”
  “但愿如此吧。”杨维德叹息道,显然并没有乐观。
  师徒二人就这么站在房顶上,观看远处旭日升起。
  看了片刻后,沈括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老师近日都忙些什么?我见那李道长连日都来。”
  “还不是喻景搞鬼那次,他把自己烧死不算,也坏了埋祟的大事,官家最近催问这件事,想要找一个吉日重新埋祟,也算有始有终给天下一个交代。如今天下人都知道,是一名天师道的法师,在城头以一道符咒,平灭了从地狱升起的王则鬼脸。自然也都希望,把那些扰乱天下的魑魅魍魉,都压到玉清昭应宫石板下。”
  “何必找一个吉日,既然装着那些邪祟和地煞的宝函就在玉清昭应宫,随便哪天揭开石板,埋到石板下不就行了?”
  “呵呵,你还是太过天真了。若不昭告世人,如何解世人的忧心?”
  杨维德说着顺着梯子爬下去了,他还得小睡一会儿,中午时起来写《天文急奏》前,还需要斟酌些文字,如何将这颗突然造访的客星写成吉兆。这类事当然难不倒他,但是此刻最担心的,就是今天夜里,这颗古怪的客星还在那里不肯走。若是今夜就黯淡不见了,倒是怎么写都行。但是若还在那里,势必会引起民间广泛的关注,非常利于谣言的滋生和流传了。
  沈括又多观看了一会儿,直到阳光刺痛双眼才回屋接着睡觉,作为最早的一批观测者,他并没有杨维德或者怀良那样的政治敏感,他觉得无非是奇异天象,作为天文爱好者,能看到这样的客星,算是一件幸事。星空中并不是所有星宿都有名可查,有迹可循。它们发出奇异的光芒,说明它们在遥远的地方发生过什么剧烈的变化,然而这些变化与大宋的政局并无半文钱关系。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东京城并未发生什么大变化。虽然谶乱过去了将将三个月,汴梁城里仍然有些杯弓蛇影,但是皇城司的探子们只是探听到一些街头传闻说,有人在子夜后看到了东方有怪异亮光,形容为:几同白日。倒是没有谁将这一现象与“日月同天”联系起来。
  杨维德也在这一天,向官家提交了一份《天文急奏》。
  将天关星外出现,芒角四出的客星之事上奏。他非常小心的避免了对其亮度的描写,避免牵扯到“日月同天”的关键词。他在奏文种写道:“伏睹客星出现,其星上微有光彩,黄色。谨案《黄帝掌握占》云:客星不犯毕,明盛者,主国有大贤。乞付史馆,容百官称贺。”将任何天文现象解释成吉兆和祥瑞,是他的祖传绝技。
  实则,他也悄悄修改了一些内容,比如将强光改成了“微有光彩”,也将色泽改成黄色。这样就避免了官家的联想。另外,在这份奏报中,他也提出了“主国有大贤”的判断,试图埋一个伏笔,这也是他作为司天监少卿的一点小小特权。他预见自己的这个小伏笔会让沈括受益。
  自喻景死后,沈括和徐冲的封赏一直没有落实,甚至官家想要召见沈括和徐冲的念头也打消了几次。杨维德老奸巨猾,自然猜到这件事的根源,在于沈括在城头扮演法师的举动,让官家多了一分忌惮。既然这次国运和天命的争夺战以魔法打败魔法的方式圆满收场,那么封赏两个没有道术的凡人,就会让事情变得复杂和棘手起来。官家考虑每件事,永远不是平头百姓那样直截了当,他要权衡各种利弊,推演每一种可能。无论如何,最终他决定食言,假装忘了赏赐。
  杨维德想借着客星事件,稍微提醒一下官家,别忘了有功于国朝的大贤还没封赏。他在这里悄悄留了一手,算是给沈括藏了一个机会,给官家留了一个台阶。
  五月二十七日 子夜
  出乎杨维德的预期,那颗星依旧在东边闪耀,较之前一日更加耀眼。没有人知道,这只是超新星爆炸的威力,逐步来到这里而已。
  此后一连数日,这颗古怪的客星没有消退之势,而是越来越耀眼,甚至于在每天日出后,都能清晰看到它就在太阳不远处,直到正午才消失不见。皇城司的探子们,打探到的街谈巷议也有了变化,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讨论这件事,而且各种阴谋论开始甚嚣尘上,不仅仅有人附会弥勒教留下的“日月同天”,更有人在议论“天有二日”了。
  官家显然一直准确掌握着市井情报,对他而言情况正在变坏。如果说,弥勒教与谶语配合的各种装神弄鬼还都局限在京城,然而这颗耀眼的星辰,可是天下都看得到。
  对于为政者而言,若不去占领舆论场,自有人去占领。所以官家开始积极思考对策,也很容易的走进杨维德悄悄预设的方案里。官家在反复看了杨维德的《天文急奏》后,发现了之前忽视的,主国有大贤容百官称贺字样。
  官家也不由得感慨,杨维德确实无心插柳,指了一部好棋,若是做成一次百官同贺的场面,就可以避免通过昭告天下强行表态的尴尬,因为弥勒教平灭后,已经昭告过一次。隔着三个月再次昭告,就显得儿戏和心虚了。若只是庆贺祥瑞,就可以云淡风轻间,将客星解释成吉兆,扭转民间不良的联想。
  六月初三 午时
  沈括正在杨维德家中,有宫中黄门来传口谕,官家三日后,也就是六月初七,要召百官进宫,再景福宫赐宴,他和徐冲以及平灭弥勒教有功的,也一同在召见之列。
  好事终于掉落到了沈括头上,在被官家遗忘了三个月后,终于得到见驾的机会。
  他倒是并不知道这件事是杨维德给官家挖了坑,也不知道其实官家只是想做一场戏。
  于是第二天就到街上买了身干净衣服,又去军头司拜见包龙图,顺道找徐冲聊聊天。
  包拯夜正有些忧心客星的事情,怕弥勒教借此死灰复燃,见沈括来了倒是正好可以讨论一番。
  上茶后先聊了几乎寻常事情,忽后老包话锋一转。
  “存中,可识今日天关客星?”
  “禀相公,夜夜都爬上杨少卿丹房上观看,只见每日光耀日盛。不知何物,无迹可寻。”
  “凡星辰必有走向,围绕中天紫薇,往复周旋。为何此星却如此?”
  “并非所有星辰都有走向,唐李淳风著述中云:客星者,非常之星。其出也无恒时;其居也无定所。忽见忽没,或行或止,不可推算,寓于星辰之间如客,故谓之客星。”
  “是主何吉凶?”
  “古书上多半言非吉。然而我以为,所谓客星乃是亿兆里外,另一颗曾经不闪不动,无法看见的星辰,突然又了光亮,这才被看到。”
  “为何突然就有了光?”
  “也许是那客星如流星般燃尽生机了吧?我观流星陨落前,也是忽然发出耀眼光芒,一瞬间,坠地成陨铁不复光亮。与客星忽见忽没极相似。想来也是星辰寂灭前的回光返照吧?”
  “若是星尘寂灭前的回光,果然也算非吉啊?”包拯抚摸胡子道。
第87章 和光同尘
  六月初四 午时
  老包与沈括关于这颗奇怪客星是凶是吉的讨论还在进行,老包固然一直排斥司天监借助星象歌功颂德的业务,但是对于这种无法解释的怪异事情还是于孔夫子一样,持不可知,不乱言的态度,然而好奇心还是很大,希望沈括能给他一个不同于杨惟德的解释。
  沈括思忖片刻,终于开口:
  “也许星辰陨灭之时,早在千百年前,那时还未有我大宋,所以与国朝吉凶未必有关。”
  “哦!”老包不由得大惊失声,“存中觉得,光行宇外,还需时日?竟然可在虚空行千年?”
  “只是我的猜测。”
  “推测?可有些说法?”
  “光大抵也是物,是物,便也如箭矢一般自有离弦之速,只是极快,快慢分辨不清罢了。既有快慢,则穿越浩瀚太虚,也必然得花些时间。”
  “光也是物?”老包拧眉,努力思考这样挑战常识的想法。
  “相公,这也是我的另一猜想罢了。《道德经》云:‘和光同尘’,虽世人都将这四个字解为处世之道,然而我却想,也许此时为光,彼时同尘,或和光同尘,不分彼此,只在于观者所想,便尘做尘,光为光了。如庄子说的,是亦彼也,彼亦是也。然而这些也只是流于空想,不可验证了。”
  “是啊,万事若穷尽其问,恐怕终难得解答啊?”
  “也许只是眼下不可解答。我记得怀良曾说到此种痛苦时言:无解之问,恐怕是当世时机还未到,也许七八百年之后,万般机缘到了,方可穷尽明晰其中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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