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苹也走了,和尚也走了。他心中空落落的,难免有些心灰意冷,也不想去街上逛,于是将小苹留给自己的那本《木经》取出。
可叹小苹最后为何留这样一样东西给自己,若是一本琴谱或者诗文,还算给自己留下一点点值得回味的念想。
《木经》原本就流传于世,怀良手边就有,杨惟德家里也有,其实并不稀罕。
他翻看木经,却发现与自己在杨春官家看过的略有不同,并不是土木营造之法,而是各种精巧小型木作,其中暗藏各种机巧和秘术。他这才一惊,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木经》。难道是和尚提过,喻景秘不示人的《木经》下册?小苹怎么弄到的?
他又往后翻了翻,马上来了兴致,里面各种物件无所不包,从妇女钗环到梳头篦子,厅堂里长桌和折叠交椅无所不包,当然所有这些都与寻常不同,各有怪异功能和惊人巧思。和尚曾指点他买过的那支会开花的金钗自然也有,甚至更复杂,可以开出三朵花,可见这本书写成时间更晚。然而书中重点不在于这些,而是军阵中的兵器,有专克制骑兵的偏架弩,堵塞道路的铁蒺藜,甚至于还有几种可以快速拆装的军帐。他正要细细看下去,院子里有了动静,看来探子们回来了,他将这本书收在衣襟里,打算有空研读。看来小苹未必对自己有情,但是她至少对自己有心。经过这样一番精神胜利法慰藉后,他的心境倒是亮堂不少。
楼下果然是那些人回来了,沈括也不下楼,只在楼上窗户后偷听,听他们聚在楼下院子谈论。
然而关于喻景并没什么进展,因为探子们谈的都是三教法会,说这次朝廷有心让大傩师来收拾局面。其中也有不忿,觉得一月来追查,怎么最终有人摘桃子,但是也有人觉得,傩师腊月离京去各处驱煞,只留下几个徒弟在宫里为贵妃祈福,不料正月就闹帽妖,可见弥勒教多半还是躲着傩师。
下午申时,徐冲也回来了,他带来了一瓶子酒和一只烧鸡。他心细,知道沈括心情不好,于是直接到二楼与沈括一起吃酒。吃酒总好过吃某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某人的醋来的好。
当然,徐冲也自是一肚子苦水,正想借着杯中物,好好倒一倒。于是闲聊几句,便将话题往他今天的差事上引。
“偌大东京汴梁,也不知那伙贼还在不在,试试派我和弟兄们满城里没头苍蝇一般乱窜。昨日若抓住那小苹,细细问,总有个可追查的去处。”
“她不说,必然是因为你我去那些地方也无用。正所谓狡兔三窟,那些贼人又是草木皆兵,要么逃了,要么分散藏在城里各各处躲藏,必然没有一个如开宝塔下地道那样,群聚在一起的地方了。”沈括道,他还是习惯性地维护小苹。
“哎,我也是无可奈何。眼看找不到丝毫线索,满京城找那也不知道是方是圆,多高多大的东西。城西有人出殡,就去开了棺材瞧一眼,城南有张太医,在家里新搭了各炼丹的丹房,也被皇城司的人瞧见被掀了房顶看,搞出一番口舌是非,正在开封府喊冤。如今弥勒教鸟兽散了,我们这里倒是草木皆兵。”
“按说,几丈见方的大物件,昨天早上才从城里运河搬出去,也极难隐藏妥当。我觉得,多半还是拆散了走水路。”
“会不会运出城去从此不回来了?若是那样,从此销声匿迹,我们倒是也安心。”徐冲撕下个鸡腿道。
“我也觉得有这样可能。然而不追查到喻景,不找到那各应谶语、复王则的机关,如何能安心?”
“我早上去军头司听文枢相安慰包相公说,抄灭弥勒教巢穴,他们必然伤筋动骨。若是从此无事,那些谶语童谣什么的,百姓很快也就忘怀了。所以他也奏请官家也想趁着这个机会,搞一次傩仪,不管真的假的,也算给这桩诡事盖棺了定,还天下一场安心。”
沈括无奈摇了摇头:“包相公如何说?”
“相公说,枢相此言差矣。了定了定,事不了,如何定?他又说,自这场谶乱开始,每每都觉得那些贼人该知难而退了,却往往就是贼人们蠢动前夜。古语云:蜂虿有毒要蜇人,豺狼脱困必反噬。如今你见他们穷途末路,然而他们所见确是谶语应了八句只差最后一句,你若是他们,何不最后一搏?所以此时我们不逼他们进绝境,他们就要赶我们入穷途。”
“还是包相公明察。我总觉得文枢相斗志衰减,好胜之心大不如以前。”
“话虽如此,然而……现在怀良和小苹都走了,我们又去哪里再找线索?贼若不动,我们又不能乱动?”徐冲抱怨道。
沈括警觉他其实绕了一圈,还是埋怨自己。这些事他确实前思后想过无数遍,但是至今无悔。小苹自然有她的本事逃走,其实昨夜徐冲真的现身要抓她怕也抓不到。当然让她走,自己也心甘情愿。和尚确实是自己担着干系放走的,也绝不后悔。实则他现在就知道和尚去向,但是也不会说。
他深信怀良对自己说的每件事都是真的。若他只是一时着相,一时被怨恨控制,但是绝不会看着天下翻覆、苍生遭难的。然而现在他抽身业海,了然而去,剩下的难题倒是丢给了自己。
“徐兄,只要他们异动,我想我们占据京城里这么多至高之处,还是能洞察先机的。”
“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哪里去寻异动?”
沈括正琢磨如何对答,就只听外面有佛门乐器声。他起身到靠街边的窗口看,徐冲不理会只是喝闷酒。
远处街上,一队戴着斗笠的和尚正敲着法器走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
“那些师傅们好像去西北金水门?”
“又是哪里寺庙的和尚吧?你昨天被运粮船带出城去,有些事不知道啊。官家被文枢相并许多人劝,又要搞三教法会来安定人心。”
“不是已经在宫里搞过一回了?”
“那只是除祟,除祟之外还要出宫埋祟。宫里的事情外面看不到,所以,官家想借着在宫外埋祟的机会昭告天下,祟也好煞也罢,都要被镇住了。”
“我倒是听石押班提过,所谓埋祟,就是那断了一指的傩师,用那铜铃将宫中邪祟附在身后,然后带到郊外无人处掩埋掉。所以大傩师所到之处,人人都远远躲着,生怕沾染到邪祟。”
“大抵是如此,然而今年不同。不光除宫中的祟还要灭四周的煞,所以大傩师在京师周围耽搁了六天。”
“灭煞?哪门子煞?”沈括觉得好笑。
“其实这祟啊煞啊的,都是不祥物就是了,不是白矾楼上傀儡念的童谣力不是有——地煞更有七十二,所以要大傩师一并灭一灭煞。然后一并埋了。”
“如此下去,岂不是没完没了。我若是弥勒教,即便原本想要收手,见朝廷这样受制于我,岂不拼了命也要再搞一场。”沈括道。
“你也是说的轻巧,全不知大漠里快渴死之人,便是鸩酒也要饮的。”徐冲一言,倒是说的极透彻。
“我只是从长计议。你想,如此大张旗鼓与弥勒教针锋,实则壮大的是它的声势。既然要灭地煞,童谣不是还有一句:天罡自有三十六?岂不是还有天罡要捉?”
“沈兄你还说对了。”徐冲忽而大笑起来,“天罡也真有,只是不须捉了。”
“为何不须捉了?”轮到沈括一脸茫然,他刚才只是打了一个比方,却好像引出什么故事来了。
第80章 登高远望
二月二十三 申正
“咳咳……那是在那三十多年前……”徐冲望向窗外做深邃状,如同是深藏他记忆里三十年一般。
“三十多年前如何?”
“三十余年前,也就是先帝在时,天罡已经被前代天师全数拿获了,就镇压在那玉清宫金砖石板下面宝函里。”
“还有这桩事情?”沈括是头一次听说,倒是并不太吃惊,因为实在符合先帝人设。“先帝时这类事情,未免有些多了。”
“沈兄你也是过迂。你想,先帝如何去得泰山封禅?”徐冲压低嗓音道。
“自然是不负天道,功盖古今。”
“功盖古今?可敢与封禅过泰山的秦皇汉武一较?”
“文治自然更甚许多,武功么……略有小损……”沈括并没有选择,只能违心应对。
“呵呵,确实有损。前几日我听那叫黄裳的伶俐孩子说过:天道者,损有余而补不足。”
“那又如何?”
“你想,文治有余如何补武德小损?天书和各种祥瑞无非印证文治,拿住三十六员天罡煞星,才算武功,才算德政万全天命所归,如此才方可昭告天下,泰山封禅。若无此天命,还去封禅泰山,岂不会给后人耻笑?”
“玉清宫里还真镇压着那三十六员天罡?”沈括意识到,怀良参与编造的这几句企图嫁祸狄青的鬼话,竟然还是很有些出处和根据。不过倒是也合理,祥瑞与德政本就是一体。或许正因为澶渊之盟和年年岁币,显得武德不足,证明天命的事情才必须繁复和隆重。人世间没达成的功德,只能幽冥间完成。
“天罡,自然就在玉清宫下面。”徐冲喝了口酒得意道。平日里,沈括求教于他的时刻并不多,现在正好卖弄一番。
“为什么在玉清宫?”
“因为那本《天书》就挂在玉清宫藻井上。而《天书》下面那块石板就盖住那三十六天罡。那些煞星也不服帖,平日就靠《天书》镇压。如今我们把弥勒教赶出京城,然而万民却还不知道。所以官家请傩师用她的神通和法铃,囫囵再凑齐了七十二个地煞,也一并镇压了。这弥勒教之祸也就过去了。”
“如此说来,官家也未必真信有什么七十二地煞?”
沈括看向远处,看着那队和尚缓缓消失。庄严法器之声也渐渐远去。
“包相公说,官家如何想他既不知也不必猜。然而为了稳住局面,能够煞有其事,也不枉圣君所为。既然童谣里提到了有七十二地煞,那就做个样子将它们擒来镇压,也算是一场良苦用心。相公又说,官家原本对于是否办这场法会还有些犹豫,生怕办了法会谶语又验,反受其制。也是听闻我们抄了弥勒教老巢,才定下决心要在玉清昭应宮操办一场,算是天命归复。”
“哎……天命复归,眼下这场祸乱,其实全都源于所谓的天命。当年为证天命,便有了《天书》,有了天书,就要后各种祥瑞,有了祥瑞再要平灭天罡,一时间天命所归,四海归心,然而世上岂有无代价的事情?所谓成也天命,败也……”
徐冲假意咳嗽几声,提醒沈括快要祸从口出了。沈括意识到自己有些微醺胡言了,也只好生生停下,不过他胸中愤懑还是压抑不住,又说下去:“如今的事情兄也亲见了,弥勒教想要颠覆天下,落笔就在这天命上了,你有天命,它便有童谣说你天命不在,你有《天书》,他们就有了凡此各种妖孽。如今为了反制对手,还不得不附会童谣,去灭什么煞,难免又反受其制。如此循环往复,岂能不被牵住鼻子?”
“沈兄所言倒也极是。我确也有处处受制于人,疲于奔命之感。”徐冲猛喝下一口酒。
“如今还要大肆操办这这埋祟镇煞的一场法事。若将国运系与巫术和祥瑞,看似轻取,实则轻佻,难免如《左转》所言:以彼之道,还施其身。”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这些话也就罢了。官家也好,先帝也罢,不是我们该议论的。须防隔墙有耳。”徐冲再次提醒道。
“那玉清昭应宫的道场如何布置?我还从未听过让和尚、傩师去道观做这样一场法会的。”沈括也知道轻重,勉强换了一个话题。
“这事你还真问对了。我好好讲与你听……”徐冲终于松了一口气,刚才沈括的那些话直让他后脖颈发冷,“今日我奉包相公严令,带着兄弟们在城中各处,转拣高楼上去俯瞰四下。倒是没看到弥勒教踪迹,只看到天波门外那宫观前排演的大阵仗。”
“还须排演?”
“那是自然。今夜是万民同证的大场面。然而此刻傩师还没回城,所以那些和尚老道们闲着就先排演。以我所见,今天夜里,便先有和尚在金水河泮诵经并放河灯,以迎大傩师船队。”
“纸船明灯映天烧,倒是有些意境,然而未到中元节放什么河灯?”
“不是朝廷想要黎民百姓见到三教卫道,齐保大宋的场面嘛!你别挑理,且听我说下去。和尚放河灯时,道士们在玉清昭应宫前七星台前,奏仙乐放祈天灯,普天同证妖邪伏诛。然后到大约月上树梢时,那大傩师乘船才到来。她在船头摇动铜铃,引导邪祟随她登岸,一路到宮门前七星台上,再燃起四周篝火捆住邪佞,此时傩师带着徒众,在篝火外以禹步跳神,张真人在台上舞剑做法,和尚在最外面诵佛。三教齐心,不让邪祟妖孽逃脱。最终真人以法器将邪祟和煞星一一收入法器,再将法器请入宫中。至于如何揭开那石板,如何将其装入宝函,就看不到了。”
“傩师竟然还没回来,那她怎么跳神你怎么看到的那么详细?”
“不是有她的徒弟在那里排演吗?”
徐冲看的还挺仔细,大抵下午也挺闲的,竟然将大致流程说的清清楚楚。这一场如此普涨,显然是为了给世人看的,为了彰显这场劫数平息,大宋重归太平。
“这场大法事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夜里亥时。当日,大傩师戌时出宫,如今正好六日,亥时上岸,正应时数。”
沈括看外面日头西下,大抵到了酉正时分,还有一个时辰多些。他倒是突然有了兴趣,想去看一看这场用意终结弥勒教之祸的三教大法会。反正今天一天都没下楼,晚上倒是有这样一场热闹看。
他与徐冲一说,徐冲倒是也想看,只是职责所在不能去金水河边上看,只能再寻一个高处看。沈括追问徐冲,看的如此真切,到底是去了哪座高门大楼上看的。徐冲有些扭捏,不肯说。沈括再三追问。徐冲说,其实不是什么高大酒肆,那里都太矮,无法越过城墙看到城外玉清宫。他是在城西北酸枣门外,爬到一座望火楼上一边摸鱼一边看的。
这城里每坊都有望火楼,平日用来观察火情。这些望火楼或高或低,只依着本处街坊里房屋高矮建。若都是低矮房子,望火楼也矮些,反之亦然。正巧外城西北酸枣门外有一处东岳庙,庙里高坡上有一座望火楼,造的极其高大,比城里任何一座酒楼都高,只比开宝塔矮几尺而已。在那里可以看到朱雀门北大抵情形,所以徐冲下午选在那里俯瞰四周,也省得四处跑,算是偷懒。
这地方还真合了沈括心意。自从和尚念叨了两句:“高处不胜寒,天外气自弱。”后,他就很想找一个贴切意境的场合体味这份孤高和清冷。想借这样场合消解郁闷,一般酒楼上尘俗气太盛,开宝塔被查封,倒是寻不到这样一个去处。没想到徐冲当班偷闲,倒是找到这样一个去处。沈括一提想去,徐冲又说,那望火楼不似酒楼,平日里上面只坐一人,上去两个就很那局促,而且四面无遮无挡,坐着也只是吃风。这下就更称沈括心了,他正想要好好被冷风吹吹醒。
徐冲见无法劝动沈括,也就只能由着他胡来,估摸着让他在那只有一个茅草顶的高塔里,喝一会儿西北风,就要打退堂鼓。这些文人大抵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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