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后来火灾,还是因为后来的主持见佛塔倾斜不够庄严和正气,便请来怀丙正了塔。破了喻皓当年定的格局。
当然,沈括也问了另外的人,说是当年怀良在正塔时,将原来倾斜中柱抽走,换了一根铜柱,这铜柱就在塔中四周环绕着向上扶梯,柱基深入了地下。所以在开封城中,这塔其实最高,比白矾楼还高不少,这样被雷电击中就不会少,每次被雷闪中,都可以看到塔上鎏金宝顶闪出火花,然而这座木塔就是不着火。塔下低矮的寺庙只遭了一次雷,便烧起来了。
沈括知道其中原因,无非是没有引雷入地,这与喻景杀死圣姑的方法全然一样。天上云中雷电积蓄太盛,就会与地连接,便生成了闪电。若什么东西挡在了电闪与大地之间,就要遭雷劈,要是击中树,则树毁;闪中人则人亡,若劈到房子则必然大火。解决之道,如同对付水患,宜疏不宜堵,越堵越容易起火,而疏导之策便是用金器引雷。所以他相信怀良当年用一根铜柱正塔,也有这层考虑。
但是想到这些,他难免又触动些心思。这个京城里,能指点喻景制造各种奇观,再以引雷之术杀死圣姑的,似也只有怀良。而且怀良和喻景确实也有交集,只在年前,喻景还带着酒肉向他请教过天文。而怀良也几次提及过,他想看喻景手上的《木经下》。
虽然全无证据只是诛心之念,但是此事在他脑子里翻腾了一整天,唯一让他欣慰的是,还找不到一个怀良会帮喻景的理由。这让所有的猜测成为了空中楼阁。怀良全无理由去帮助弥勒教的反贼,这于他而言到底有什么益处?
或许那个理由其实就在那里,只是沈括的潜意识故意回避了。
两人到了城西北角,已然是子时。一轮下弦月有气无力挂在空中。两人四下望去,除了一些当年火灾剩下的断垣残壁,看不到完整的房子和半个人影。
其实这鬼地方别说最近这些日子,即便是弥勒教还没闹起来的时候,就没人敢夜里来。因为那时就传说这里有晦月鬼,也就是月底没月亮的那几天,开宝寺附近会看到鬼影。当然也有说是一些贼人专挑没月色的夜晚,在此销赃,所以这里也有:白天卖骡马,夜里做鬼市一说。
“看来得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徐冲说。
“是啊,我看那边矮墙下面可以藏人。”
“好是好,然而也有不妥。”
“什么不妥?”
“这里偌大地方,月色又朦胧,我们两个躲在一起,所见都不远。要是那贼人从其他地方来。岂不是看不见?”
“你想分头潜伏?”沈括慌道,“若留我一人,我也没刀剑,不会相扑,碰到贼人如何抵挡?”
“嗨,不须打斗。你上次不是也跟过那两个贼去了古柳冈那山庄?”
“是啊,那回就差点被壮丁逮到打杀。”
“你不必怕,这里虽偏僻,也是皇城。你要是见到了贼人,不要出声,只管跟着他走,看他去向。找到巢穴白天再拿他们。若被他发现,大喊一声,我立时就到。”
“你躲到哪里?”
“我去那塔后面,那里也有一条街。依我看,若真有贼来,不从你这来过,便从我那里去,一定能侯到。若从我眼前去,我也不打扫惊蛇,只跟着看他去处。待到清晨,你我汇合再商量办法。”
“也只能如此。你也小心。”
“我这里有把短刀,浸过狗血,你带在身边,若有阴邪之物也好防范。”
深刻接过这把七寸长的刀,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表示了谢意。
徐冲见安排妥当,转身离开,只一会儿就消失在黑夜中。他说的倒是没错,这样光线暗淡的夜晚,本来就看不远,两人挤在一起,容易错失目标。
沈括蹲在黑暗中,找了个舒服些姿势靠在墙上,也不探头向外望。只是竖着耳朵听,若有动静在探头也不迟。他自幼读书,常常月下攻读,时间久了眼神不是很好,倒是耳朵还可以。
坐等很久,什么也没来,他开始怀疑小苹给的情报是不是有误?
想着想着难免有些走神,开始思考,那怀丙和尚当年是如何用一根铜柱正塔的?还记得当日他与怀丙一起到过塔顶,同时扔下一大一小两个铁球,但是却是走了外面脚架上去的,却没有进塔内观看。那时塔顶倒是掀掉了,但是没有看到附近横着一根铜柱备用,若是有自己一定能看见。还有就是,若先拆掉里面倾斜的柱子,塔立时就倒了,如何还能从容换掉一根立柱?
正想的入神,就到遥远处有窸窸窣窣声音,仔细分辨不是风声,是脚步声响。沈括猜测这鬼祟的脚步声是徐冲的,大概他那里有什么发现回来找自己了。但是约定白昼再碰头啊?
他从断垣残壁后探出头,就看到十几丈外,一个高大人影走过。这个身形他看着眼熟,不是徐冲。较之徐冲更高些,也更胖大些。
心中一直回避的那个可怕的答案呼之欲出了。更何况这黑影还在肩头搭着一个白色口袋,就是昨天在马车上所见到怀良肩上那样。
一时间他脑子里如五雷轰顶,心想是不是小苹故意使坏嫁祸之法?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黑影走向那座开宝塔。
他一时血气上撞,想要跑上去追问和尚为何要这样做,也忘却了与徐冲的约定。他从废墟后起身后,冲动有些平复倒是没有真上前揪住和尚,只是偷偷紧跟着他向那塔走去。
那怀良似乎没打算去别处,就是向着塔去。最终那暗淡背影与黑黢黢的巨塔融为一体,看不见了。却听到塔里发出一阵响动,塔顶惊起一群鸟。
沈括追到塔下,确信怀良肯定是进去了。他将耳朵贴到塔墙上听,依旧可以听到咯吱咯吱的木板楼梯响声,显然和尚上去了。
等了一会儿,里面不再有动静。他绕到前门,思忖是否要进去,里面很安静,不至于会藏着七八个弥勒教的匪众。也许怀良只是来办其他事情?这里与弥勒教其实无关?鬼使神差间,他推开门悄悄进了塔。
这七层宝塔的梯子就在中间,围绕中心柱子环绕而上,却没有扶手。他小心翼翼踩上去,没有太大动静。可见自己比和尚轻许多,不至于发出太大动静。
他小心向上走去。心想,万一怀良下来,至少能隔着几层就听到,再躲也不迟。现在他很想看看,怀良躲在这里搞什么鬼名堂。是不是只是例行检查自己当年督造宝塔的工程质量?
小心到了佛塔二层,走了一圈没见到任何古怪,于是去上了三层也没问题。一口气到了倒数第二层,仍然没见到怀良。这下他心里有些没底了,因为自进塔以后,他一直凭借还算可以的听力搜索声音,但是一直没听到怀良声音,咳嗽声都没有。已然还剩最后一层,却还是没见那和尚。
他站在原地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跳。虽然听不到怀良的半点动静,却已然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了。
“好,就慢慢上去看一眼。”
他用最轻的步伐踩上去,终于走完所有阶梯,慢慢将头从楼层下探出,却依旧没看到半个人影,只看到一轮下弦月就在那边窗外,显得遥远而暗淡。他走上佛塔绕了一圈。确定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走到窗边向外看。如今唯一的可能,便是和尚可能躲到外面去了。他伸出处头去,塔檐上除了一堆堆鸟粪,并无他物。
想起当年,自己与怀良大致就是站在这个高度,一起丢下了那两个球,见证了自以为恶毒常识是何等的可笑。一时难免唏嘘。
却惊动了塔顶筑巢的乌鸦。乌鸦呱呱呱叫着飞离了。他吓的赶紧缩进头来,却又惊起塔顶上一群蝙蝠掉落下来,蜂拥向外面飞去。有几只几乎擦着他脸庞飞走。
他吓的挥舞双手想赶散蝙蝠,生怕怕被咬到。然而那些蝙蝠却异常灵敏,完全拍打不到,倒是也没有咬他。
也许这些丑陋的东西并不咬人?
他稍稍安心,也暂时忘了怀良消失的谜团。只一转身,就看到窗外一团雾气升起,雾气里一点绿色光芒如鬼火般闪烁。
帽妖就在塔外,与他咫尺相对。沈括下意识转身,只跑到另一扇窗前,就看到帽妖已然到了这里。他再到下一扇窗前,帽妖又先到了一步。一人一妖,一里一外,就这样追逐起来。
这是一种从未有的惊恐,他曾经想过自己若有机会靠近帽妖,必然不会哭爹喊娘般逃走,一定要走到近前拆穿它的戏法,然而当时显然想多了,真正的感受到恐怖,其实是无法克制的。
他连滚带爬从楼梯往下跑,大喊着想让徐冲赶来救自己。这回他真的信服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驱之不散的鬼魅和邪祟的。每下一层帽妖都在外面飞行,还发出刺耳的尖叫。
然而突然一切就安静下来了。不再有那可怕的喧闹。
他终于到了佛塔最下面一层,破损的窗棂外黑漆漆,也看不到徐冲赶来。他躲在门口面仔细倾听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推开门后不会和帽妖撞一个对脸。虽然以往的很多口供里,都未有人提过帽妖会发出尖叫,但是这回他是亲耳听到了。也许是自己真的离得近吧,近到了咫尺之内。
确定外面没声音,于是他小心翼翼推开了塔门。果然外面一片宁静,没有帽妖,但是也没有徐冲,他记得自己在奔下楼梯时喊过一嗓子,大概在四楼或者三楼的地方。好像正是那嗓子吓退了帽妖。却为何没有把徐冲喊来?他是不是睡着了?
沈括走出塔门, 只觉得四周一片漆黑。刚才还在天际的一轮下弦月也悄然不在。
他看不清地上路,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倒也不是。远处隐约有些亮光。他慢慢向前走,耳畔时有呼呼风声。
他记得出了塔门就是向正南走,前面就是开宝寺断墙。跌跌撞撞向那光亮走去。再看那红色光亮不止一点,而是两点。飘飘摇摇,如同挂在高处的灯笼?
然而他记得这废弃寺庙附近穷街陋巷没有什么高大房舍,都是一层房子。
耳畔有了声音,似乎是敲击木鱼声伴着吟唱,很是飘忽听不太清楚。他觉察到哪里有毛病,回想起自己进塔时地面柔软,都是马粪和草屑,然而现在脚下却是坚硬的石板。
他猛然惊觉不对劲,想喊一声让徐冲过来,却怕惊动什么怪异。又向前几步,只看到那两点红光下,站立一个人。这个高大个子,背对着自己。他也不细想,只是脚下加快步子过去,却不料踩到碎石,一跤摔到地上。这一个狗吃屎摔得不轻,只感觉双手双膝生疼,大概摔破出血了。
他再抬头,那远处红光下的高大背景动了一下,大概听到自己摔倒的动静了。但是等着背影转过身来时才看清分明不是徐冲,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头上长着角的牛头怪物,手里托着一柄钢叉。
第74章 私闯阴司
二月二十二子夜
沈括仔细看那怪物外形,活脱脱就是前人笔记里的“牛头狱卒。”
“什么人闯我阴司?”一声暴喝从那牛头人处传来,“躲在暗处变以为我看不到你?哈哈,世上好路尔不走,地狱无门竟来投?”
那怪物拎着钢叉向这边走来,钢叉柄在地上摩擦发出沉重的响声。
沈括双脚疼痛不敢起身,他不知道此时若逃跑是否还跑得快,只能伏在地上不动,但愿那怪其实没看到自己,然而一动不动也做不到,全身如筛糠般瑟瑟发抖。
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误会了杨惟德,他说这座塔建在阴阳交汇地没错,塔下面镇压着什么通向九幽的邪道也是没跑,自己应该是不知天高地厚,误闯到了地狱里,这下麻烦大了。
不必抬头也可以感受到那个牛头怪正在走近,不仅是那柄钢叉上的铁环在哐哐作响,此刻甚至可以听到沉重的喘息也越来越近了。
原地躲藏无非自欺欺人,他振作着站立起来,拼了命向来时的塔跑,但愿能找到塔底的门,看看能不能顺着楼梯跑回去。
“阿婆,挡住那擅闯进来生人。勿要放跑了,抓去阎君那里好勾命销账。”身后又一声暴喝,震得耳膜生疼。
他拖着伤腿向前,那扇微微透出光亮的塔门就在眼前,却又看到前面挡着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看着如同一块巨石,却分明在动弹。
那“巨石”慢慢站起,一双铜铃般眼睛盯着沈括,起初双方还能平视,随着那怪站直,身形也暴涨起来。沈括只能抬头与它对峙。它拎着一条铁戟,却与身后已然咫尺的牛头不同,没有头上生角,而是披头散发,长了一张驴样长脸。
“想跑?”一个粗犷的悍妇声音从头上传来,“只怕阎君不许。”
“是马面阿婆?”沈括脱口道。这会儿他已然吓破了胆。早已理性无存了。
此刻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么荒诞的场面,自己活着能见到这两位阴差。即便在戏台上见过所谓的“牛头狱卒”和“马面阿婆”这对阴司勾人的夫妻,却都是人扮的,没曾想真见到了,竟然有二层楼高大。那喘着粗气的马面阿婆双手握住长戟缓步向他过来,再转身,拎着钢叉的牛头狱卒已然在身后不远。
他也顾不得膝盖疼痛,转身向斜里跑出去。那牛头狱卒和马面阿婆,倒是走的不快,两位一起向沈括过来。他回头看到,那牛头即便不算上头上牛角比之马面要高出不少。
黑暗中,沈括完全看不清去路,脚下不时踩进沟壑或踢到石头,摸黑根本跑不快。索性心一横,返回开宝塔的方向,想利用速度,绕过那两个略显笨拙的怪物。然而到了近前却又被这两个巨怪挡住。两人兵器太长,横在那里就很难从身侧绕过去。一时胆怯,不敢硬闯只能向唯一的光亮跑去。耳畔总有那挥之不去的念经声,也不知道哪儿发出的,只感觉一声声钻进心里,如梵音入窍,又万分提升了这地狱的恐怖。
那两点红光越来越近,眼前也越来越亮。前方好像有一道围墙,那两点红光就漂浮在墙上面。也顾不得害怕,他就如同拼命扑火的飞蛾般,奔向那两点红光,他已然无法奢侈到可以多想下一步再如何的地步了。
身后面牛头狱卒和马面阿婆,发出呵呵冷笑声,并没有追的太紧,似乎笑看着他自投罗网。他觉察哪里不对,就看到眼前两点红光飞升起来,巨大的骨骼和嘴脸轮廓已然清晰,哪里是灯笼?分明是一具森森的恶龙白骨。它就盘在那里,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耳边不息的诵经声始终挥之不去。他感觉自己完全坠入了阿鼻地狱中,既无处躲藏,不如认命得了。与那龙僵持中,又有两点寒光从巨龙骸骨背后升起,它比龙骨大得多,寒光映衬出一张恐怖苍白的人脸。这张人脸漠然呆板,两侧脸旁边,坠下锁链。
他感觉,分明是巨大的地藏王正俯瞰自己,是那样的诡谲庄严,那样的不怒自威。往后看,那两员地狱走卒正从容逼近。
他自知无路可走,决定放弃无畏的逃生,反正此身未做什么缺德事情,抓住也大抵不至于下油锅。
就听到一边黑暗中有人喊他:“勿停下,这边来。”
声音遥远而迟缓,慢慢飘进沈括意识中时,那先赶到的马面已经抡起了长戟要刺过来,似乎没准备按程序,先带人去阴司审问一下。
沈括分辨出,那是怀良的声音——是的,应该不会听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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