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常彪大喊,跪下众人也一起重复这句恭迎新教主。
“教主在哪儿?”他目光所及,却没有看到此刻还没有下跪的人。按说,如果这里有教主,他该站着接受众人膜拜才对。
“教主在里面。你看众人都对着墓门拜。”小苹说。
这时从门口出来一名女教徒,她麻利爬上赑屃背上,在常彪耳前耳语几句,然后转身又返回墓道里面。
常彪在山风中大笑起来。
“诸位,那狐咏儿都已同意,以断谳自证清白。此谳乃是先教主所创,有十二字凭证:凭天意定真伪,以眼见服众心。所以此刻教主,正需要我等教中人一同见证圣女清白。所以你我都进去见证。”
外面人一起起身,跟着这位一起进了墓道。只一会儿,这墓门口一个教众都没了,只剩下一堆火,和几百张等着晾干的纸了。
沈括与小苹也小心翼翼从山上下来,到了墓道口。听声音里面深远处确实有大呼小叫的声音,听上去里面呼喊声还有些回声,可见这里面地方还很大,沈括想要钻进去一窥究竟。看看有没有机会救出咏儿。
“公子且慢!”小苹拉住他。
“为何?”
“此一去凶多吉少,我一人进去便可。”她说着握紧了手中剑。
“你一人如何救你妹妹?”
“我还有些武艺,公子却只是文生,不必进去。”
“他们人多,不可力敌,我虽没杀人本事,却还自信有些缜密心思。”
沈括不得不说了句大话,想以此说服小苹。
“如何缜密心思,此刻怕也不能救人吧?”
“我只问你,你若现身,你们姐妹假扮一人的把戏就破了。到时候,任谁也救不得咏儿了。你说,我这缜密可有用?”
“公子真要冒死救我姐妹?”
“放心,你去才是冒死,有我在必不冒死。”他再次说了一句轻佻自大,但是给对方施加极大自信的话。
小苹猛地抱住沈括,将头藏在他怀中,只片刻温存后,便伸手进沈括衣襟里,将那只正睡着的野猫掏出。
“既然要冒险,便不要带着这小东西了。”
“是啊,也免得它叫唤。”沈括意识到小苹也有缜密的地方。
小苹将野猫放在地上,看着它钻进黑暗里,在那里闪烁一双绿色眼睛。它大概在想,这对男女又搞什么鬼?
两人一起钻进墓道,可以听到深处还是常彪在说话,大抵就是一些吹捧之词。地上也果然有些水,而且越深处水也越深,很快就过膝盖了。
两人走进前面又一道没完工的石门,就看到两侧通道石壁上刻着奇怪文字,想来就是当年从天书上抄录下来,又刻在这里的。
这些文字原本就是伪造的,先帝知道真相,也就并不在意,从未提过要带天书一起走。只是先帝驾崩后,章献太后修建陵墓时才想起这回事,觉得既然真宗喜欢,不如给他带走。然而这些文字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法力,陵墓挖了大半,突然就挖出地下水,只能废弃重选位置。为此当时的权相丁谓和大宦官雷允恭全都受到牵连,一人受贬,一人更是被杖毙。此二人全都参与了炮制《天书》闹剧,最后结局也算是《天书》失灵的某种反噬。
两人又走了一程,终于看到前面闪烁的火光。只见前面一众人正跪在水中,行叩头礼。要不是他们全都屁股对着后面,两人还不好潜伏进去。
小苹在前,沈括在后,他们从一众撅着屁股的人后面,轻松溜进一间宽阔墓室,偷偷爬到一处巨像后面,又攀着石像后背爬上去,分别从石像肩头探出头去看。
此时,膜拜新教主的仪式大抵快进行不下去了,因为墓室中水位不断上升。众人跪着水就到腰间了,于是只得起身。
就在墓室正中,有一口打开的石椁,大概是当年等着放进先帝金丝楠木棺的,当然最终移陵,显然没用处了。
沈括居高临下可以看到石椁里面是空的,巨大的石头棺盖就在边上,上面还架着三根粗大木头,这给了他不好的预感,也就是说,这块千百斤重的石头棺盖,待会儿是要再盖上的。既然第三谳叫做尸谳,到时候会把谁塞进去验证一番她能否脱身以证清白,是就很容易联想到了。
他隐约还感觉到了另一重危机,就是四处都是汩汩的流水声,地下水正从四周山石里渗透出来。他顺着声音找,发现四下几处石壁上,正用七八个羊皮囊包裹的木桶塞住了岩石上七八处洞口,水就是从这些木桶与岩壁缝隙里冒出来的。也许他们进墓室的时候,里面还是干的了,但是他们凿开墓门的动作,触发了新一轮的地下水渗出。
小苹则四处寻找咏儿,却没有找到。
那常彪站到众人前面,又大喊:“恭迎本教第九代教主与圣女。”
只看到几名打着赤膊的大汉,扛着一副滑竿从一处壁画后面绕出来。别看只是滑竿,还带着一副幔帐笼罩住里面人和座椅,看不清坐着的人嘴脸。可见在这样一个水深尺余,走路都困难的地方,教主该有的神秘感还是不能省略,没有神秘感和庄严感,一切装神弄鬼都无从谈起。
教主现身后,又见一人紧跟在后面。她到光亮处时,沈括看得清楚,正是与小苹一般无二的咏儿,即便知道真相,她此时也不由得惊的差点从石人背后掉下去,真是太像了。
那“狐咏儿”淌着水走到众人前面,倒是没有被绑或者带着镣铐,可见弥勒教里这套以天意杀人的办法,只是诛心却并不动粗,然而在沈括看来,这种靠神谕,把人往绝路上赶的方法,更加的下流和残忍。
那些大汉将滑竿放到一处高处,可以看到上面幔帐里的人坐在一张车椅子上,大抵是有些残疾。脸上好像还戴着面具。沈括不由得想起在白矾楼遇到的那位化作如螳螂般怪物的妖女,当时也戴着类似的面具,只是那人站起时身形暴涨的一丈七八尺,应该不是站立不起的有腿疾的人。
“今天书已现,天意分明。赵氏假传天意,伪称天命又数十年,以至四海灾祸频频,民不聊生……”说话的是一个柔弱女声,然而一转变成了粗犷的男声:“……此乃枉顾天意,诈取真命之劫数。今时客星现于东方,玄武出没北天,瑞霭现于幽燕,真武凌驾蓟辽,天命所归昭然若揭……”
沈括猜测大概又是什么腹语,一人分饰男女,专用来装神弄鬼蛊惑人心的。不过这些噱头都还其次,只是听他(她)这通天命说,包藏的狼子野心太过分明了。话里话外,就是要把大宋的天命给挪到东北方的辽邦那里。可见幕后操纵者,找到这《天书》的目的就在于此。先帝伪作一本谁都看不懂的《天书》看似假借了天命,巧取了民意,实则给自己后代挖了多大一个坑?
那教主终于停下。边上常彪接着说话:此刻正当行,断谳自证之术,既然圣女已经屡次自证无辜,自然也不差这一回,我等都信圣女清白,只等天意彰显便同贺圣女归真,那,就请入棺吧?
咏儿走到前面,在火把照耀下倒是气定神闲。
“只是断谳有一定之规,只能施于晨昏,此刻时辰不到。”
那教主又恢复轻柔女声:“我这姐妹说的不错,时间差一分一毫,也违拗天意,我们再等就是。”
那常彪走到幔帐前:“然而四下水漏的厉害,怕等不得。”
那教主倒是也不慌,稳稳道:“还差多少时刻?”
“距那戌时还有一刻。”
“一刻而已,那便再等一刻。”
常彪退下,众人便站在水里等。
沈括再看小苹,却见她正拔出那柄剑,恐怕要跳出去拼命。刚才她放走小猫时,沈括就感觉到她有拼死一搏的准备。当然下去砍杀只是下策,然而上策在哪里他还没想好。他很确定一定有一个可行的办法,那个办法就在那里,只是还有一点灵光没有闪现。不过此刻来不及等那一点灵光了,得先救小苹。
他拽了拽小苹衣服,两人一起缩到石像后面。
沈括小声道:“不必去拼命,我有办法。”
小苹瞪大眼睛看着他。
“什么办法?”
“老办法。”
这里弥勒教众实在太多,无法充分言语交流,然而就这样三句话,小苹也已经心领神会。沈括扬了扬脖子,示意小苹快走。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小苹悄然下了石人。
所谓老办法自然是指所谓的分身术,这是他们姐妹每次出卖了弥勒教后,最拿手的脱困办法。
既然眼前一口棺材打开了盖子,新的断谳如何做,已然十分清楚了。一定是将咏儿装进这石棺里盖上几千斤的石棺盖,若能如之前那样脱身,自然可以重获教内信任,即便教主自己装神弄鬼,不信这套鬼名堂,但是碍于教众信服而不能把咏儿怎么样。
然而这次,并没有什么塞进烤鸡里的脱身钥匙,沈括也没有想好办法。他只是觉得那个办法就在眼前,需要灵光一闪。当然,无论灵光有没有,都比小苹举着剑下去拼命更有价值。
即便最后沈括无法救出咏儿和自己,小苹也大抵能凭着她现身,而再次混进弥勒教。也不必三个人都死在这里,还让弥勒教恍然大悟:原来咏儿一直就有两人,这才是最坏的结果。
第101章 天地皆同力
六月十三 申时三刻
下到地面小苹轻轻抓住沈括的脚,向他投的一瞥。虽然这里光线不甚明亮,但是沈括察觉到小苹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似哀伤、似惜别、似爱慕、似期许。
她的嘴并未在动,却分明在说:替我照顾咏儿。
沈括觉察到,她这一走应该是永别了。无论最后结局如何。
她消失了。她要去进行最后的计划。虽然根本就没有计划。
沈括继续躲在石像后面,前面水中的弥勒教众人开始忙着堵塞墙上渗水的孔洞。现在那些裹着羊皮的木桶用处法很清楚了,就是用木锤敲击它,让它门紧紧塞住泉眼,然后用麻绳将其底部,绑在附近石壁上,避免被水冲出来。
包裹羊皮可能是为了减少木桶与石壁间因为较为刚性的连接导致的漏水。这种事他倒是在江南的造船作坊里见过,木板与木板间总是有些空隙,渗水总是难免,需要填塞些石灰、麻茎和桐油之类软性东西才行。在这里他们便宜行事,就用羊皮堵塞了。这羊皮倒是极有用,前不久他倒是也在黄河里见过,用羊皮囊做成的羊皮筏子,竟然可以载人装货在黄河惊涛中忽隐忽现。
那里一身白色襦裙的泳儿就坐到打开的石椁上,这样就避免了裙子打湿。她依旧面无表情,老神在在的样子,也不知道心里怕还是不怕,此刻她若是有半点怕了,圣女会分身的法术也就破功了。
沈括见她这幅样子倒是如同在玉津园见自己那次时一样,看谁都冷冰冰,如同看死人。用小苹的话说,她扮演狐仙咏儿时间久了,有些迷失其中,难以自拔了。
至于她为什么非要多一句嘴,把时间拖到黄昏,沈括不好推敲。也许只是临死前挣扎一下,至少让要害死自己的人在水里多泡一会儿?但是另一种可能是她仍然对逃走抱有希望,至少在她看到老六以后应该知道,自己的姐姐就在附近,多拖延一刻对自己必然有利。
这句话冥冥之中确实帮了她。现在就看小苹来不来得及准备好。那张琴断了一根弦还没修复,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另外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带着咏儿一样的白色衣衫。当然发型也得改一改,怎么计算,时间都紧巴巴的。
这边,甲马常彪有些待不住了,墓室里高出水面的地方少,只有咏儿和教主能各占一块好地方,他和其他人一样,还都泡在水里。
“教主,若再拖延,水就漫进这石棺里了。不如早行断谳?”常彪说。
“然而,先教主留下的法度不可变更,若变更则不灵了。”等着赴死的咏儿坐在棺材上说道,依旧气定神闲。
“还有多久?”那教主在幔帐后问。
“还有一点(约24分钟)。”有人答道。
“大家都等着,你们也都麻利些,把水堵住,我们都等着圣女自证清白。”
“教主,这次凿开昏君的废墓,只恨这里不断渗水,无法将下层石壁上三十六天罡部的文字全部找到。可惜可惜。”一名老头说道。
“哈哈哈……”那教主娇笑起来,“无妨,只要将天书中七十二地煞上文字找齐即可,其余自可类推,不难知道。” 沈括确信她必然就是一个女人,因为她松懈下来,就没有再用男声说过话。
“教主得了先教主与圣姑法力,自然能逆推贯通,你们不须怀疑。”常彪找补道。
看上去常彪和教主是知道底层操作逻辑的,所谓天书文字是走一个过场,并不需要全部收集到。但是弥勒教教众看来还是颟顸糊涂为多,这也是咏儿的一线生机。只要到时候教众觉得她分身成功了,即便教主和常彪知道其中有诈,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在这套骗子对骗子的高端博弈中,唯一的胜负规则是看你能蛊惑多少人。从先帝找王钦若伪造天书,假作天命起,博弈便开始了,无论是后来晏殊决定带着帽妖加入这个装神弄鬼的游戏,或是再后来编造童谣谶纬的弥勒教也参与进这场赌局。没有人能从这场失控的游戏中全身而退,即便看出对手使诈,也只能陪着他玩下去,而不是去说破它,因为你即便说破这一切都是机关,是幻术,是圈套、是做的局,也不再有人信。
在这场游戏里,踩进自己挖的坑只是最普通的结局。
咏儿一直坐在棺材上发呆,两只脚在水里有节奏的踩着水,好像在想心事,总之一点也不怕的样子,她手臂上已然没有了那块绢布,微微可见一些发红的伤痕。沈括心想:被驸马抓伤的果然是她。好在伤口已然褪去的差不多了,待会儿应该不会,因为这点破绽而被识破。
“时间到了!”常彪如释重负道。此刻水已经过膝了。
教主起身:“既然时辰到了,那恭请圣女入棺吧。”
咏儿这才从发呆中醒来,一跃躺了进去。边上十二名弥勒教教众,分成六队,从石棺盖两边用肩膀扛起三根粗木柱。十二人一起喊着号子,将沉重的石棺盖子移动到石椁上,然后一起推动盖子向前。
隆隆的响声中,棺盖被推到尽头,咏儿的脸消失在棺盖下。
完成这一切,众人抬着教主向外就走。倒是教主仔细,想起什么。
“去把那些堵住泉眼的木桶拔出来,让圣女快些自证。我们姐妹也好快些见面。”
“多狠毒的女人啊。”沈括心里想。
几个大汉上去,先砍断固定木桶的麻绳,然后用木锤敲打木桶四周,木桶很快松动,甚至不需要人动手,裹着羊皮的木桶自己就被水冲出来掉在下面水塘里了。转眼四周七八个泉眼一起滋滋冒水。水位上升的速度,骤然快了几倍。
“呵呵呵,咏儿你还在里面吗?”那教主对着石棺娇笑说道,“我在外面准备好酒食,等你分身出来。”
众人抬着教主就向外面去,去的倒是很急,连石壁上插着的照明用火把也没带走,一行人摸黑钻进墓道。他们从沈括一侧走过,好在没有火把,也都没看到阴影里的沈括。待最后一人走过去。沈括也悄悄下来,偷偷跟着这群人,他想看看这群人会不会把墓门堵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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